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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时代(中篇小说)76-78

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5-7-30 19:33 来源: 今天

(七十六)

那时候赵嘉仁加紧了对秀真结婚的逼迫。“我想天天抱着你。想跟你在床上抵死缠绵。想生两个女儿。”赵嘉仁说,“生死旦夕,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是我死去。”赵嘉仁这样说,是因为秀真的父亲。

秀真的父亲再次中风。左边的半个身子完全失去知觉。秀真看到三年未见的父亲时完全想象不到曾经健硕的父亲会变成那种病弱不堪的样子。令秀真万分感动的是那个自己从未叫过她“妈妈”的继母王阿姨始终守候在她父亲身边耐心照顾,并安慰秀真让她一个人在外照顾好自己,不要挂心她父亲。
“人如草木。谁都算不到下一步会怎么样。”秀真的父亲给秀真后来发短信,秀真可以想象父亲是怎样用颤抖哆嗦的手敲下这些字。他已经口齿不清,无法在电话里正常交流了。“我跟你阿姨也是一场缘分,难得她不离不弃。我打算把这套房子留给你阿姨,让她老了有个住处。”

秀真默然点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到老死的那一天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相依的人陪伴在身边,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秀真把这件事告诉给赵嘉仁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肖雄扬临死前的那些情景。
肖雄扬孤零零死在一堆钱里。不是他爱财惜财而是那时候他用钱财已经买不回前妻的心。肖雄扬临去世前将自己在天净沙网站的股份全部送给了赵嘉仁。“老家伙,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你。你竟然真的能够二十年如一日坚持你的理想不改初衷。”肖雄扬眼睛里的钦佩是真诚的。“钱其实真的没什么用。除去用来炫耀。”赵嘉仁记得肖雄扬这样说。

肖雄扬还托付赵嘉仁每半年按时给他远在中国已经年迈的母亲寄一笔钱。“白发人受不了这种痛。”肖雄扬说。“能帮我糊弄几年就是几年。”肖雄扬的前妻毫不犹豫地将这件事接手了过去。“让孩子们给他们的奶奶寄吧。这是他们的责任。”她淡淡地说。这么平淡的一句话让赵嘉仁听得眼睛一热。这毕竟是一个知书懂礼的女人,可惜肖雄扬当初因一念之差错放开她的手。如果一切重来,谁知道呢,或许肖雄扬现在还活着。

人生如梦啊。赵嘉仁会这样感叹,但是看到自己的生活他又有大梦难醒的感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他造就了现在冷漠无情的太太,还是太太造就了现在一心想从一张幸福和睦的家庭画皮之下逃离的自己。
可是他能逃向哪里去呢。秀真好像从来都没有跟他结婚的心思,除去那一次情到浓时她情不自禁说过:“我们结婚吧。”之后她再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跟自己结婚的事情,赵嘉仁可以敏感地感觉到这一点。这是一种非常让他抓狂的感觉。他自觉已经不可救药地陷在秀真的爱情里,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让他在虚拟世界中爱恋数年之久而不厌倦。

当然赵嘉仁也从不拘泥于世俗所说的守身如玉。只是网络,只是文字,只是精神无边无际地纵马驰骋,何必计较那些逢场作戏,或者仅仅是出于一个男人不可遏制的对各种各样女人的好奇之心。人世间有百媚千种,我独爱爱你那一种。但是,其他种魅人风情,他偷眼看看总是可以的吧。甚至于伸出舌尖尝一尝总可以的吧。
赵嘉仁从不觉得这种精神上旁枝斜逸的出墙是背叛。生而逢时,在视野如此开阔而距离如此触手可及的网络时代,即使再怎么爱,一个大男人若受限于一个女人的视野,那样活得要有多狭窄。

尤其让他又恨又恼地是秀真从来不肯跟他视频,更不要提给他看那让他生发着无限渴望和热力的秘密之处了。而网络里有那么多女人,她们毫不介意地无私贡献出自己的身体,贡献出她们的牡蛎肉般柔软细嫩的私密之所供网络上无数相识或者毫不相识的男人们安放他们无穷无尽缤纷旖旎的想象和欲望。
要是秀真也肯那样就好了。赵嘉仁想。不过秀真在这一点上从不退让。“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给我看宝贝。我会为你更疯狂。”赵嘉仁按捺着身体里疾速蹿升的欲火请求着秀真。“我也给你看我的宝贝。”

任凭赵嘉仁怎么勾引,秀真都一副岿然不动的石女形象。“以后结婚了就给你看。”秀真毫不退让地说。这也是她的真实想法。所有的情爱之举无论多么大胆狂野她都可以放纵赵嘉仁做,但那是他们真正结婚之后。
“你就不怕我看别人的去。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真的了。”赵嘉仁佯装恼怒万分地说。即使赵嘉仁完全理解秀真的保守,他说的却是真话。他的确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女人真实可触可百捻千揉可点燃他也可以耗尽他的那个神秘部位了。他甚至想过,如果秀真肯完完全全地交付给他,让他在更真切更形象的幻觉里接近幸福,那么即使余下的一生他听从秀真不离婚不因为自己伤害任何人他都可以忍受。

“我们是恋人。我们真心相爱。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的。求你了宝贝。”赵嘉仁苦苦哀求。秀真却始终软硬不吃置之不理。秀真不知道,她越是坚持越激发了赵嘉仁心中难以平复的情欲。那欲火在秀真毫无感情色彩淡漠拒绝的言辞里越烧越旺,最终冲出赵嘉仁理智的边界。

(七十七)

后来秀真想,其实没有什么是毫无征兆的,一切都早已在隐秘中有条不紊地靠近最后的结局。只不过混沌懵懂的人类灵魂被尘俗蒙蔽从而看不到事物本身清晰可见的内在秩序罢了。
正如压倒不堪重负的骆驼的总是最后一根羽毛一样轻的稻草,对秀真来说,和赵嘉仁那么多年分分合合投入了全部激情的她,内心其实备受种种纠结迟疑缠绵爱恨情绪的深切折磨,这一段人不见真人果实也不见果实的精神恋爱早已超过了秀真自以为的心理承受边界,她的苦苦挣扎最终被一根稻草一样的事件猝不及防地终结。

那是暑假里一个极其平常的午后。秀真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一边等待赵嘉仁上线一边想象着晨曦初透的早晨赵嘉仁急急忙忙爬起来跟她聊天的样子。赵嘉仁曾经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只为了多一些时间跟秀真腻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爱情秀真想不到另外的情感可以解释。
于当时或者之后的秀真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的是,被一个人那么迫切的需要是一种美妙的感觉。那些时候秀真总会想到卡佛的那句名言:“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当然这句话在秀真心里换成了另外一句:“当我们沉迷网恋时我们在沉迷什么”。秀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不过即使后来时间把她带到了结局面前,她也始终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

“有些事情就是无解的。”秀真想,“感情的事尤其如此。”就像她当初对赵嘉仁的种种直觉,初听上去像是天马行空不可理喻,用赵嘉仁的话说,她的思想太分裂了,太能胡思乱想。秀真不以为然。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人类的思想本就该无拘无束恣意纵横。肉体不可达的思想都可以替它完成。后来的事实说明她的不以为然是对的。她那些依靠直觉而想象出来的听起来荒唐无稽的猜测最终都被事实一一明证。
就像事发的那一段时间,赵嘉仁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迟迟上线或者上线后会有种种理由中途离开。虽然爱的感觉不曾变但是秀真直觉有什么不妥,即使这种不妥被屏幕的阻隔以及赵嘉仁的三寸不烂之舌妥妥地遮盖住,但那不妥的直觉却如太阳下的阴影忠实地跟随着秀真始终不安的内心。

果然。那一天,在赵嘉仁上线之前,秀真收到那个神秘人发来的第五封邮件。里面写着:“柯老师,从第一天认识您我就喜欢上您。我马上要出国留学,开始全新的生活。这将是最后一封给您的邮件了。非常抱歉以这种方式打扰您。我从小喜欢玩电脑,想长大做一个名震天下的神秘黑客。但是这几年跟踪您的电脑让我觉得做黑客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附件里是我刚刚截获的赵嘉仁手机上的几段视频。真心希望您获得幸福。您的学生敬上。”

神秘人竟然是自己的学生!一想到这几年跟赵嘉仁那些疯狂的言辞行径都被自己的学生亲眼窥探了去,秀真就觉得无地自容,她真是愧对“为人师表”这几个字。而让秀真更觉得不寒而栗的是,这个熟知她一切的学生却若无其事地混迹于自己的生活之中而她毫无知觉。
原来一切都是可知的。秀真想。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深藏不露,实际却像玻璃人一样透明地裸露在一切伴侣般陪伴着自己的高科技产品隐秘而精细的注视之下。

秀真屏住呼吸点开那个附件。那是赵嘉仁跟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网络做爱的一段视频。视频里不见赵嘉仁但是他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连他的喘息都是一样的,还有他的热浪滚滚的话语:“噢,宝贝!噢,宝贝!噢!——”
来了宝贝!爽死了!秀真听到内心里发出这样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它应当就在此刻十秒钟之内响起。它曾经像一块燃烧的石头落进秀真声浪漂浮的耳朵里,如今它像一片毫无分量千疮百孔的枯叶落进冷漠萧瑟的秋风里。

秀真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了数年前去世的母亲。她忽然懂得母亲发现父亲视频裸聊时的心情。那应当是一种摧枯拉朽的毁灭。只有深爱的人才能够感受到那种破碎。那一瞬间突然而至的信念坍塌的孤独无助胜过了被背叛的齿寒和痛心。人生从此再无绿洲只有荒漠。是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让母亲决绝地选择了放弃。

“秋天终于要来了。”半晌之后即使赵嘉仁一声温柔的早安轻敲着秀真静默的电脑屏幕,秀真毫不理会地从屏幕上抬起漠漠的目光看向时值盛夏之末的窗外,叹息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更多的枯叶在这一声叹息中飘零远去。
当那声叹息停止,秀真的目光已经像雪野一般沉寂。

(七十八)

如果人的一生并非狭隘,如果时空可以被某种特殊的类似心有灵犀一样魔幻般的技术一眼透视,那么坐在飞往旧金山航班上沉湎于回忆往事的忧伤的秀真就可以看到彼时赵嘉仁正被推进手术室。
这时距赵嘉仁上一次进入手术室已经有快五年的时间了。


“时间好像又转回来了。”赵嘉仁在手术室里越来越朦胧的光线中挣扎着不想沉睡过去。他很自然地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肾摘除手术,随即更加自然地想起秀真,仿佛是为了思念秀真而想起那次手术。
他想起秀真那时像个温柔又坚定的小妻子,她充满柔情的叮咛时时盘桓在他的耳旁。那曾经如摇篮曲般让人安宁的叮咛哺育了一度消沉恐惧的赵嘉仁活下去的信心。

赵嘉仁曾经以为这种幸福会永不逝去,即使那只是盛放在网络里的幻景。所以他对秀真极尽了挽留纠缠的本事。那时的幻景越旖旎绮丽越发衬托出此时赵嘉仁心中的空空荡荡。他非常不甘心地在意识即将消失之前极力回想着过往画面。而无论曾经多么美,他此刻看到的只有忧伤。

“一个人的人生是狭隘的。网络的出现前所未有地拓宽了人们的视野,这会将给人类带来史无前例的新鲜经验。我们注定是在摧毁与重建的夹缝中挣扎的一代人。”这是赵嘉仁曾经跟秀真探讨到网恋的话题时说过的断言。

想起他的这些话,赵嘉仁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无论他对网络带给人类巨大改变的轻率预言是否准确,他坚信至少自己说对了一点:一个人的人生是狭隘的。这种狭隘的局限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可悲的。就像他此刻对这间小小手术室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一样。
所以人在各自狭小的世界里各自理所当然地自以为是也是在所难免的了。赵嘉仁后来想。就像秀真深爱他时被蒙在情感的鼓里听起来像个笑话一样的一心一意,虽然他实际上非常感动于这种一心一意,这也是他那么多年始终守护在秀真身边的原因之一;就像秀真决然离去之后再也看不到他捶胸顿足万分悔恨的样子,当然这些情绪都隐在他不动声色的面孔之下。

赵嘉仁深知,他已经没有痛哭流涕的资格了。时间流逝的同时带走了他所有轻狂外露的锐气。他的心早已暮气沉沉,苍老过他的实际年龄。“这是一个容易让人的心灵飞速老去的时代。”赵嘉仁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他深深怀念跟秀真在一起时自己都会脸红的那些言语和行为的孩子气。
即使他曾经自诩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他以为给他的网民们带去自由的火种,而实际证明那或许只是一堆烟尘一样蒙蔽人心灵的灰烬。“不加控制的网络是个欲望的泥潭,对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吞噬。”很久之后,陷在黑暗世界里的赵嘉仁终于诚实地承认了这一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赵嘉仁在彻底昏迷之前许下这个愿望。他甚至忘记请求上帝让他平安醒来,还他一双清明的眼睛,连同一副清澈的思想。或许他会去北京找秀真。那个地址在他心里。就在秀真生日那一天,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他这样想着,慢慢进入麻醉的昏迷状态。
昏迷中的赵嘉仁模模糊糊进入一个时光的隧道,他立在中间,向前看了看,又向后看了看,然后选择了回溯的那个方向。

“如果世间所有的相聚都是为了分离。没有相聚,就无所谓分离。我们始终会在一起,即使我永远消失。”他隐隐约约听到秀真对他说的这最后一句话。
秀真从那时起再也没有回过赵嘉仁的任何消息,也再没有接听赵嘉仁打来的任何电话。应了她当初说过的,一旦她离去,后会无期。赵嘉仁此刻模糊的意识忽然清晰地听出秀真的声音里那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空洞和倦怠。

不过那时候赵嘉仁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秀真的悲哀,他以为秀真这次会像以前无数次闹别扭一样,是女人的特殊时期心理,他只要几句软话就可以让她乖乖回心转意。
秀真毕竟是爱他的。那些时候他总是这样意满志得地发着甜蜜的叹息。被爱总是美好的,被秀真这样的女人一心一意地爱着更是美好加满足虚荣心。男人也是虚荣的,赵嘉仁以前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

“但是我爱你,你也爱我。”赵嘉仁掏心掏肺地阻拦着秀真的转身离去。要是可以给秀真看看他的心就好了,她就会知道自己所说都是真的。
“不要再亵渎爱这个字眼了。你真的不配说爱。”秀真冷冷地说,“当然我也不配。”

“那只是视频,又没有真正做过什么。跟看AV片一样。除了你我想真实地拥有,没有别的女人让我有这种想法。”
赵嘉仁穷尽狡辩之能。虽然他做那些事的时候也会有愧疚之心,但是远不如自己的风流韵事被秀真说破的恼恨之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秀真是那个女网友主动加他的微信好友,再三再四地勾引,主动提出视频,主动给他看一个女人的最隐秘之处。
他是个男人,他不是柳下惠。即使柳下惠他坐怀不乱之后或许回家就找老婆行云布雨了,可是他不行。他有太太等于没有太太。他做不起柳下惠。当然如果秀真肯给他看他也不会那么好奇与饥饿。在这一方面,秀真简直像将他踢下床的太太。秀真的矜持不肯让步何尝不是对他邪恶欲念最终走偏起着不可推卸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是赵嘉仁心里的这些话不能够说给秀真听。那简直是自取其辱。秀真对男女之事绝对没有超脱到跟他的观念同步。不过话说回来,若秀真果真在性事上那么超脱也许他也不会那么放不下她了。“那就算有什么也只是没有感情的性交,不是像我和你一样有爱情的做爱。”赵嘉仁涎着脸委婉地解释其中的分别。
“那是你的定义。不是我的。”秀真面无表情地说,“我理解并尊重你的饥渴不代表我可以忍受你的背叛和堕落。我们结束吧。”


“可是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会死。”赵嘉仁对秀真说。“你也离不开我。”
“没有什么是离不开的。”秀真淡淡说。“就当我已经死了。我也会想象你已经死了。”

就当我已经死了——赵嘉仁空空荡荡的脑海里回旋着秀真枯叶一样毫无生气的这句话,眼前像有一个不断下旋的漩涡,他跟随那句话疾速螺旋下沉,然后一头栽进那个鲸鱼张开的口腔一样神秘诡异的涡流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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