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秀时代(中篇小说)71-75

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5-7-30 19:32 来源: 今天

(七十一)

赵嘉仁对秀真说,我爱你。
秀真回,我也是。
赵嘉仁对秀真说,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秀真回,我也是。
赵嘉仁对秀真说,我会一辈子都很爱很爱你,只爱你一个人。
秀真回,我也是。
赵嘉仁对秀真说,我想跟你结婚。
秀真回,我也是。

那时候肖雄扬终于结束了他的人世苦旅,回到他最初的来处。赵嘉仁一路陪伴着他,看他最后的疼痛,最后的万般煎熬,看着一个健壮如牛犊的男人最后缩小为一把干瘪松动的骨头。
像时间缩回它无形的壳中,肖雄扬缩回大地深处只有温暖没有冷漠的子宫。肖雄扬几乎是没有恐惧地走向了死亡,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最后的思想中充满了大过恐惧的对人世的眷恋。他最后死死抓住自己一双儿女的手说明了一切。
肖雄扬至死也没有听到他前妻的一句原谅。不过若是真有灵魂,他必然从前妻在他合上眼睑时突然崩溃大哭中含笑安息。那个泪眼滂沱的女人给过他多少决绝的痛恨就蕴藏了多少无法言说的深爱的悲伤。赵嘉仁在一旁看着,忽然想到自己,或许他下一刻也会死去,而他的太太是否会如此痛哭不已。

那些日子,赵嘉仁对太太无以伦比的温情,试图换回他们相濡以沫的很久之前。只是无论赵嘉仁表现得多么体贴顺从,他甚至减少了那几天跟秀真的消息往来,但是他的太太始终也没有抬起眼眸正眼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一堆排泄物,从里到外地散发着恼人的恶气,仿佛只要她看他一眼就是把一堆排泄物生吞了下去。

没有人可以忍受那种被至亲之人嗤之以鼻的鄙视,也没有人有逆天的能量可以从那种看排泄物的眼光里把自己幻变成一堆金灿灿的金子。赵嘉仁起初不无伤感最终万念俱灰,心安理得回归他的网络。不过这一次他铁定了心要在死亡来临之前换一种生活。他的女儿们终会有一天理解他,哪怕是很久很久之后当她们看到死亡时才明白他那种大过死亡恐惧的绝望。
所以当赵嘉仁深情款款地对秀真说出那些他以为是发自内心的话语时,秀真淡然的反应显然低于他的预期。赵嘉仁有些生气,“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不解风情。你只知道拷贝我的话。我想听你用自己的话亲口说你真的很爱很爱我。”

屏幕前的秀真笑看着赵嘉仁的撒娇沉默,悲伤像空气一样在那沉默中流动。这世上最深情的不是语言,是心灵。这一点赵嘉仁好像永远不懂。秀真哀哀地想。这就是距离吧,即使是深爱也无法弥合的距离。而那种天堑一样的距离之后,孤独像归宿一样为每一颗在人世不安游荡的灵魂打开了坟墓般的窗口。
若不是深爱过,她不会走进赵嘉仁的灵魂去探索,她想从他的灵魂里找到真爱的影子,却发现他其实和她一样颜色的寂寞。

也许他们真是天生一对。像赵嘉仁说的。网海茫茫,秀真总是可以一眼从幽灵一样的芸芸网络ID中分辨出赵嘉仁的马甲。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特的,就像每一个人独一无二的外形,只有深爱你的人才能在人来人往中一眼认出你落落寡合的背影。而这种直觉的认出对秀真来说与其是找到灵魂的另一半的幸福,不如说感受到灵魂被撕裂的最深切的痛苦。
赵嘉仁对那些在网络里打情骂俏的马甲只有铁嘴钢牙的否认。“你以为全世界多情的男人都是我。”赵嘉仁心虚地讽刺着秀真,转头又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我只爱你一个。你不要胡思乱想,这样下去会得分裂症。”

秀真笑。她已经分裂了。所以在看到那个神秘的黑客发来的破解了赵嘉仁家里的另一台电脑时获得的赵嘉仁无数马甲发送给秀真时,秀真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该伤心。原来赵嘉仁每天跟她说的那些他生活中的故事都是来自网络,都是他从那些网友处获得的消息,他再有声有色如假包换地转述给秀真听逗她开心。
秀真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与她敌对。为什么她会遭受打击。为什么她直觉赵嘉仁看似真诚的话里总有谎言的影子。为什么离去之心越来越分明地靠近了自己。

秀真苦苦思索也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竟然从来没有认错变身的赵嘉仁过,难道灵魂真有半个之说,赵嘉仁是她失散的那一半。而若一切灵魂的传说都是人类臆造的虚妄,为什么她会跟赵嘉仁如此血泪交织的纠缠,而赵嘉仁为什么死死不肯放手却又如此沉湎于虚拟的网络世界。


“我爱你。我这辈子不希望任何男人看到你淫荡的样子。我想跟你结婚。”赵嘉仁无比深情地说。
秀真看着屏幕上赵嘉仁的文字眼睛忍不住潮湿,而她已经失掉了对他的信心。“我们不可能结婚。你属于你太太。或者别的你真正爱的女人。”秀真冷冷地说。赵嘉仁不知道秀真的冷淡不是对向他,而是她自己。

如果我曾不小心沾染过尘世的淤泥,我用深爱你,来洗净自己。秀真想。无论这一场爱走多远都有终点,她已经清楚地知道,有一天她终会消失,像云朵消失在风里,像生命消失在死亡里。


(七十二)

“真的放下了吗?”这是很久以后,秀真即将与德男小别之前德男不相信地问秀真。“我还记得你那阵子疯狂的模样,很有我当初想跟他做爱做到死的影子。”德男笑着压低声音说最后这句话。高有铭正在隔壁的房间给他们刚刚四个月的女儿换尿片。停了一下,德男又正色说,“爱情可遇不可求。要是我遇到了,绝不轻易放手。”

“这不是爱情什么是爱情呢?”秀真想起德男曾经这样取笑过跟赵嘉仁热恋时期双目流光溢彩潋滟生波的自己。那时的她一定里里外外都散发着爱情馥郁诱人的香蜜。如果有人知道精卫如何填海,秀真想,就会懂得她曾经怎样毫无倦怠地坚持过。不过这些隐秘的内心情绪,连最要好的朋友都无法对她诉说。
最终秀真只是冲德男万里江山入黄昏般无限落寞地笑笑。在德男面前她不必伪装得那么潇洒。和赵嘉仁的那份爱情,她没有想过要结果的,她以为两情长久心心相印就是最好的结果。只是爱情是需要对手的。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是棋逢对手。那些比重倾斜的爱总有一天会无法挽回地触及地面,并在溅起的一地烟尘中杳无行迹地消失。

“不过呢,”德男不顾秀真的沉默接着说,“实话说,我是想不通你们的虚拟爱情的。我可以虚拟三个月,但是那么多年都虚拟,那还不如杀了我。我喜欢来真的。”德男说到这里便自顾自笑起来,然后又换作一副过来人的老成口气:“俗人就入俗世。爱情是在柴米油盐里升华的,而不是在风花雪月中无休无止地吟诵。在强大的物质力量的面前,精神力量不值一提。
看看那些只耍嘴皮子的诗人们,最后多半都疯了。”
德男不无惋惜地撇撇嘴,“还是做个粗人好。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秀真叹息。的确是那些天刚刚又出来一个著名诗人疯掉的新闻。这是个精神被逼入虚无之地的时代,而一旦越过虚无的辽阔疆域的界限,就是无边无际万劫不复的黑暗。“我也快疯了。”秀真笑着说。
“乌鸦嘴。疯子才不会说自己疯呢。你啊,就是活得太认真了。那个计算机系的老师多好啊,你偏说找不到感觉。”德男说的那个计算机系的老师是高有铭他们系新调来的同事,海归博士,比秀真小两岁。
秀真眼前掠过那个男老师的样子,一身干净的阳光气质中透着儒雅风度,就是太年轻了。秀真想,或许退回去认识赵嘉仁之前她会考虑他,而现在,这一场网恋让她身心俱疲。她还不曾痊愈,她需要慢慢恢复。

“高有铭好贤惠。”秀真笑着岔开话题,眼光瞟着隔壁耳朵用心倾听和记忆那个咿咿呀呀的童音。
德男终究打破自己四十岁前不要小孩的誓言,提前做了一个骄傲的母亲。“一看到她我就融化了。我后悔自己那些年一直不听有铭的,该早一点要小孩。”做了母亲的德男兀自散发出一种母性的温柔光辉。她从前是那么拒绝小孩子。“那是纯粹是自找累赘。现在谁还生小孩啊。太落伍了!”秀真想起德男当初的话就觉得时光真是能够改变一个人。

“早一点要小孩的话,我们之间也许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么多事。”德男的神情有点落寞,一道隐秘的疤痕横在她的目光深处。秀真明白那是什么,不过她还来不及说点轻松的事由来转移话题,德男已经阴转晴天,洒然一笑说,“不过也说不好。谁知道呢,也许会更糟糕。我那时候那么任性。还好,都走过来了。”
“还好,都走过来了。”秀真不由得跟着这句话点头。万事皆有时机。不论一个人心智是青涩还是成熟,也不论命运带来的是苦难还是幸福,生活都有它潜在隐形有条不紊的秩序。只不过生活在生活里面的人看不清这些罢了。
即使生活里充满暗礁急流甚至致命的漩涡和陷阱,秀真想,还好,她们一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都走过来了。何须问付出的代价是什么,甚至连那些付出的代价都是珍贵的,因为它们是生命别具质地的一部分。

那次秀真从德男家告别出来的第二天就坐上飞往旧金山的航班。她将要在那里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度过一年的时间。这是秀真从来没有期待过的事。
命运的安排是如此不可更改又如此充满玄机。坐在飞机上的秀真无比感慨地想。
那长长的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对秀真来说像是一次穿越回时光隧道的长旅。她起先脑海里都是德男那个新鲜的清晨的花露一般水灵晶莹的小女婴的样子,藕节一样白嫩的小胳膊用力挥舞着,花瓣的嘴唇时时吐露出诱人的舌尖和销魂蚀骨的天籁之音,两粒活泼转动的眼珠像两颗最纯粹的钻石,清澈晶亮,纤尘不染,温润地触动人心底最柔软的那根琴弦。

一句无限熟悉的话语在无意拨动的旋律中自秀真耳边袅袅炊烟般盘桓着升起,“你给我生两个女儿。我要双胞胎。让她们像你一样美丽善良。”赵嘉仁温柔的声音像不灭的泡沫从记忆的深海中不止不息地向上跳窜着鼓动着,仿佛想穿破耳膜的栅栏浮到真实的生活的水面。它们那么固执又那么清晰,轻易打开秀真已经闭合的回忆之门。
“那是一个忧伤的陷阱。”秀真冥冥中听到一个微弱的警示般的声音。

(七十三)

其实回忆不只是一个忧伤的陷阱。它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就像在当初爱情的陷阱里越陷越深的秀真,除去幸福,她还有太多的不安,猜测和怀疑。即使后来她知道了那些真相一直劝说自己从赵嘉仁蛛网一般密密裹缠的爱情之梦里抽离。而离去的脚步迈出去是那么艰难,尤其当她已经深入到赵嘉仁的灵魂里看到了他喧闹的之后同等份量的寂寞。
“幸福是有阴影的。”秀真不止一次跟赵嘉仁暗示过她内心充满苦不堪言的折磨。而赵嘉仁都把它们当作女人多变的情绪予以简单忽视。


“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你明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即使知道爱是身不由己的事,秀真还是喜欢气势汹汹地质问赵嘉仁,仿佛这样便可以从这场灾祸一般的恋爱中脱身。即使每一次质问之后他们更深地陷入彼此的情欲之中。
“因为我爱你。这和你是谁没有关系。”赵嘉仁无辜地说。

“但是我们没有可能在一起。又何必浪费彼此的生命。”秀真说。
“我喜欢你浪费我。”有过那一次分离生不如死的煎熬之后,赵嘉仁已经很确定自己离不开秀真,所以他对秀真从来都是这一副任杀任剐任凭摆布的样子,他不介意在秀真眼里低到尘埃里去。“我喜欢你把我的整个生命都拿去。即使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死缠烂打你早就离开了。”

“你为什么爱我?你都没有见过真实的我。”秀真有气无力地问。其实她都知道赵嘉仁的答案:“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因为一切都是天意。因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赵嘉仁像块被她嚼过的口香糖,死死地粘住她的灵魂。这让秀真既爱又恨。
“要是你只爱我一个多好。”秀真总是这样淡淡地说她心里最深切的梦想。哪怕永不相见,要是赵嘉仁只爱她一个人多好。要是他没有背对着她的那一面多好。即使都是逢场作戏,那么久相处秀真已经渐渐能够看到赵嘉仁的内心,他是爱她的,可是如果能够干干净净只属于她一个人多好,那样她甚至宁愿背负俗世骂名,与赵嘉仁不顾一切地厮守。

“就是只爱你一个人。这一辈子都只爱你一个人。”赵嘉仁毫不心虚永不改口地说。
“你敢不敢再甜一点。”秀真无奈苦笑。其实她的心早已经妥协于这份虚妄的爱。既然已经纠缠在一起,就尽力给予。而她能给赵嘉仁的,最终将只剩下回忆。

“我想要你。”赵嘉仁总是将他们的争吵止于这里。除了做爱可以将他们两个彷徨迷茫的心灵暂时治愈,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牢牢地将秀真控制在他的视野里。他总是害怕有一天秀真会突然离去。他想用性拴住她,用最亲密无间的文字浸染她,让她的灵魂遍布他的印记,仿佛这样她就不会舍得离去。

而每到这种时候秀真也就不忍心拒绝他的可怜巴巴的请求。“我怎么会爱上你这么个坏蛋。”秀真恨恨地说。如果可能,她简直想咬掉赵嘉仁这张甜言蜜语的嘴巴。只是与此同时秀真耳朵里却听到自己声若蚊蝇般的叹息:“这就是爱情吧。”
这个男人,她什么都不能给他,除去一些时间和文字,却这样折磨他,她几乎把他踩进土里了,他却还是这样不舍不弃。如果不是出乎爱还能因为什么。秀真想不明白。而她知道的,是她是依恋着赵嘉仁。明知道这个男人身上落满灰尘,她依然爱他层层灰尘之下那洁白如玉的本真。

“不要离开我宝贝。”每一次赵嘉仁得到满足之后都会在秀真耳边呢喃这样的话语,“我真的离不开你。离开你我会死。你也会。你只是不愿意承认你已经爱我像我爱你一样爱到骨髓。”
“不觉得你那么爱我。”激情之后秀真说这种话总让赵嘉仁抓狂,让他想立刻真实疯狂地占有她,让她相信他的灵魂在说着他的身体想说的话。

“我要去见你。”赵嘉仁说。“我要在机场就要你。我要让你给我生下一个孩子。”赵嘉仁说这种话时从不觉得羞耻。“我爱你就不觉得羞耻。我想告诉每一个窥觑你的男人你是我的。”
“你真是想象可以有多疯狂,文字就可以有多嚣张。”秀真镇定地嘲笑着赵嘉仁的想象力。可是要命的是,每一次她都身不由己跟随着赵嘉仁思想的牵引去想象那些诱人的场景。而那些爱欲澎湃的场景会让秀真的快乐来得那么轻而易举。

“我也多么想见你。多么想无止境地要你。”每当秀真渴望的时候,脑海里就会充满赵嘉仁声色缱绻的词语,对赵嘉仁那些隐秘的情欲的火光会忽然将整个浮沉不定的夜晚照亮。

(七十四)

有很多时候,那时候他们已经分开,无论秀真怎样用力逼退思念的潮水,她依然会被回忆的云雾覆盖。
那时候她不再去天净沙网站。直到离开的时候,秀真才意识到,网络里缱绻多年的他们分别时没有潇洒的衣袖可挥,也没有多情的云彩可以带走。而她到底遗留了最伤筋动骨的那部分在原地。连同他们的两个孩子。

像真的爱情一样,他们的确一同诞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当然只是在网络里。当然只是以他们名字融合而成的两个ID
“她们是我们爱情的结晶。”赵嘉仁用梦幻般的声音对秀真说。秀真笑到肚子痛。“这么假的游戏你怎么可以玩得这么仿真高明。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很多子子孙孙?”秀真的确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后来才知道,她对赵嘉仁的所有猜测的戏言都不幸言中。

赵嘉仁岂止子子孙孙。他建立的是自己理想的王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男人,一个真正有雄谋伟略的男人谁不想称王称帝。在这个王国里有他梦想的一切: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三千佳丽,有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有井然秩序歌舞升平,有真正的平等威严的公正,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爱,信仰,希望是三枚永不落的太阳,照耀在每一个子民平和安宁的心上。

“真是春秋大梦三千年。”秀真听过赵嘉仁这个梦想笑死了。“除非你把人都变成电脑人,输入真善美的统一程序。不过真的有那么一天,人世又是不是太无趣。”
“你一点都不好玩。”赵嘉仁气哼哼地说秀真。他恨的是秀真的清醒。“女人要温柔顺从,对自己男人的话无一辩驳。”

“你要学会拍马屁。不会拍马屁的人在网络里生存不下去。现实世界也一样。”赵嘉仁谆谆教导秀真。“你要花见花开,人见人爱,车见爆胎。”
秀真嘴里的一口茶瀑布般淋到电脑上。“真那样的话,你还敢爱我吗?”
“敢!我相信你就是拍马屁也会拍得清新脱俗。”赵嘉仁毫无犹豫地回复。
“省省吧!我有洁癖。我怕拍自己一手排泄物。”秀真笑着说,“让那些狗都不如的家伙们去奴颜婢膝溜须拍马吧。中国的奴才已经够多了。”

秀真说到这种事总是义愤填膺。看看每天爆出的那些新闻吧,拂去那些谄媚的词语,拂去那些所谓正能量的词语,拂去那些牵强曲意的掩饰的词语,拂去那些试图编撰一种让人说得通信得过的逻辑的词语,在层层脂粉般涂抹修饰遮掩蒙蔽的背后抽丝剥茧,你可以看到这个曾经伟大的民族日益堕落的精神全貌:居上位者的颐指气使,滥用权力,一切为私;居下位者的麻木恭顺,连呐喊都发不出声;一群小人为虎作伥兴风作浪,你在位时他们可以口吐莲花,俯首认爹喊娘,甘当孙子;你失势时那群人又都即刻变成了凶神恶煞,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地来向新主子示好献媚。而几乎整个社会的群体都以旁观者的姿态伸长了混沌冷漠的脖子,时时准备着发出腌臜的浮沫般的叫好声或者谩骂声,仿佛如此就是他们活着全部的乐趣和意义。

“你就不会顺从一点。真怀疑你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对秀真的认真不屈的个性,赵嘉仁与其说责怪不如说爱惜。“你会带坏他们。”
“我的学生都把我当作姐姐。我教授的思想都很老套。我希望他们不浮不燥,有傲骨而无傲气,清醒地思考而不是盲目地跟从。我希望他们懂得爱懂得责任。我希望他们是一个真实正直的人而不是得了软骨病的奴才。”秀真说起她的教学思想一副站在讲台上的慷慨激昂,自豪感溢于言表。

“没有什么比作一个称职的老师更光荣的事了。”这是她一直谨记的母亲常教导的一句话。传道,授业,解惑。这是多么神圣的职业。可惜在这个只见职业不见职业道德的时代,已经越来越少见称职的老师了。每个人都在以坐水滑梯的速度追赶精神堕落的时尚而不以为耻。金钱越来越显示出可以收买一切的魔力,当然包括灵魂。
“天知道我有多爱你。”这时候赵嘉仁说的这句话发自肺腑。除去那种女人特有的吸引,这是他流连不舍的秀真,是他发自内心喜爱的真实而独具个性的秀真。

赵嘉仁这样说的时候秀真也能够感受到他的爱。那是脱离了肉欲的爱,是真正的灵魂交锋之后的深深胶着吸附,是一颗灵魂见到了另一颗灵魂发出的绝美光晕。
他们毕竟有过最美的时光。秀真想。有过初恋的青涩新奇热恋的炽烈迫切,有过灵魂深入交缠的辗转旖旎,也有过老夫老妻般的踏实与安心。

(七十五)

“那种感觉就是心上有个人磐石一样压着,搬不走移不动。”这是秀真的一个女学生在陷入一场可笑的恋爱之后说的一番话。她和一个有妇之夫相识始于网络,迅速走进真实的旅程。
真实的代价远大过虚无。秀真不无悲哀地看着她的女学生病恹恹的样子想。这个大四即将毕业的学生是她钟爱的一个弟子,会写露水一样清澈梦一样飘渺的诗。随着她腹部的鼓起她很有可能以道德败坏的理由被学校开除。

“我想跟他生个小孩。我没有想过破坏他的家庭。我就是想要生个跟自己相爱的人的小孩,一辈子守着她不分开。”那个女学生的哭声悲伤凄厉。秀真从她的哭声中听出一个痴情故事的背后隐藏着的病态的偏执。
那个女学生的母亲因为婚外恋跟他父亲离婚,而她父亲答应离婚的唯一条件是女儿跟随自己。她父亲以为用孩子做筹码可以挽留一个母亲。她父亲失算了。她的母亲一去不回头。

“她曾经说过会带我一起走。她曾经说过我是她心头肉。她是个骗子!”那个看上去温柔恬静的女孩在秀真面前毫无顾忌地撕开花朵娇弱的面具,露出她伤口狰狞从未示人的根部。“我要生个女儿,我要一辈子陪着她,好好爱她,不让她在深夜做噩梦而哭醒,也不会让她觉得她的分量那么轻,一个男人向我勾勾小手指她就会被我舍弃。”
秀真胆战心惊地听着。这真是一个让人忧伤到变态的社会,她想,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怎样生活的自由,唯独孩子年纪尚小的父母没有。但是这个时代让人轻易卸去所有自以为的负累。假如那个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儿用作践自己的人生来报复她经历过的一切不幸,不知道身为母亲她会怎么想。

痛苦却永不止于此。这个社会更变态的地方是她女学生喜欢的那个男人根本只是玩弄她。他以一条十五个网络认识的女朋友跑去医院看望病中的他这样让人神经错乱的新闻从人海中浮出。让人跌破眼镜的是,那些女人即使知道真相依然爱他爱得要死要活。“他最爱的是我。他跟那些女人都是逢场作戏。”每一个女人都这样哭着说。
秀真啼笑皆非地看着那个男人其貌不扬的照片,怎么看都无法将他跟魅力无穷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大概只有在这个科技越发达人性越愚昧卑劣的时代,才可能造就这样的神话。

“这样的人都是天才。”赵嘉仁这样评论那个可以同时搞定十五个女人的男人。“他们嗅觉敏锐,熟知人性并善于利用。”秀真默默听着,终于忍不住回复了一句话:“你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才。”
“我不如他。我动情了。”赵嘉仁没有完全反驳秀真扣给他的帽子的意思。
他的话外之音对那时的秀真来说已经不再是暗示,而是明示。秀真悲哀地想,她想要的唯一终究没有逃脱之一的命运。

她想起那个神秘人发给她的揭露赵嘉仁那些不同马甲的邮件,脑海里想着赵嘉仁为自己争辩的爱心之说。她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无论她自己给赵嘉仁找多少高尚的借口,赵嘉仁何尝不是一个多情滥情的高手。真正的慈悲毫无邪念。而秀真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赵嘉仁跟那些女网友发乎情却未止于礼的暧昧话语,何尝不是慈悲为名的淫邪。
如果以旁观者的眼光看自己如自己看那个女学生,此时在和赵嘉仁的一场网恋中泥足深陷的她何尝不是愚劣痴顽。而这种痴顽是因为缺乏爱吗?秀真独处的时候开始拷问自己:语言的爱,身体的爱,灵魂的爱。或者所谓的缺乏也不过都是借口,不过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的贪心。

对那之后的秀真来说,电脑屏幕越来越像一面魔幻之镜,纸醉金迷的表面下昭显着她的灵魂无异于任何网络时代隐形人的虚空。她到底没有成为例外地拥有着这个时代的疾病,秀真想。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好像拥有一个永不满足的心灵,在物质泛滥的泡沫夹缝里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灵魂黑洞。人与人之间在以黑洞的方式相互吞噬,像海洋里的大鱼吃小鱼。
“那些简单的善良的天真的人类将在网络时代消失。”秀真想起赵嘉仁说过这样的话,也许他早已预见到她不可避免的消失。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