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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南村 发表于: 2015-7-29 22:15 来源: 今天



1

中午时分太阳正火辣。穿过一大片棉花地的白色小路板结得硬邦邦的,上面满是松散的小石子。小石子也都晒得滚烫滚烫,踩在脚下沙沙作响。干燥的热风一阵阵从那些被太阳晒得叶子都蔫萎了的棉花上吹过来。人在太阳底下行走,如果没戴顶帽子或者打把伞,一会儿就会晒得头晕眼花。呼吸着灼热的空气,胸腔里都好像很快变得憋闷,甚至窒碍。裸露的皮肤也会感到火辣辣的疼痛。走了一里路不到,汗水开始从头到脚猛淌起来,湿淋淋的衣裤粘在背上,胸前和腿上,使小谢看起来就像刚从水里面出来一样。他喝了几口瓶装水,又在头顶淋了点水打湿一下头发,但还是感到很不舒服。他有些后悔先前没有戴顶帽子或者拿把伞出门。现在只好迈开大步在那热烘烘的棉花地里无可奈何的穿行。
天空里白得耀眼,这时一只鸟儿也没有。稀薄的云层也像是透明的一样,浮在广袤的田野远方那一线起伏不停的绿色之上,一动也不动。只有热风吹过摇摇晃晃的才开出零零星星几朵浅红色花朵的棉花苗,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小谢起先看到一个人影在远远的地里打着伞走着,越来越近了,他渐渐能看清那是个绾着高髻穿着百合色短上衣和藕色长裙的女人的身影了。她打着一把花花绿绿的广告伞,怀里好像还抱着一个孩子,正在离他几十步远的前方慢慢走着。她右肩挎着一个白色小皮包,正在经过一片长满了茂密的牛膝和莎草的长长的堰墈。从她的背影来看,身材稍微有点发胖,以穿着来判断,她应该还是很年轻的。小谢忽然眼望着她身边那一口堰塘——里面生满了田田的荷叶,开满了粉红色的荷花,于是就不假思索地加快了脚步朝那里急急忙忙的赶过去。小谢很快就接近那个不慌不忙走着的女人了,她大约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看。她真的还很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三四岁。通红的圆脸上最明显的就是那描画得又细又长的一双柳叶眉。她眼睛很大,也很圆,瞳仁很清亮。两颊胖乎乎的,但现在因为又热又累,整个胀得红彤彤的。小小的鼻子呢,鼻翼似乎因为吃力而咻咻的张大着。她的嘴也是小小的,唇线分明,上下唇都微微有点翘起,在圆润的下巴上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她好像涂了大红的唇膏,很打眼,两枚兔牙自然的在那翘起的双唇间露出来,白白的。当她看见小谢时,小谢可以看清她汗水直流的脸上露出的一丝类似惊讶的神态,她大约是忽然就认出小谢来,但终究还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显得没有把握一样的迟疑着。她只是微微张着嘴呆呆的盯着小谢。小谢冲她笑了笑,提高嗓门说:“天气好热!” 她终于微微的笑了笑,低下眼帘。她竟然没有搭话,扭过头继续朝前走了。她的脚上是穿着一双底很厚实的米色凉鞋,鞋底有节奏的敲击着干巴巴的路面,不时踢起那些哗哗响着乱滚的小石子。小谢觉得有点自讨没趣,同时心里莫名其妙,还可能有点懊恼。
小谢在堰塘边停下来,折了一片很大的荷叶,举着权当是伞遮遮荫。聊胜于无吧。太阳晒不到头顶,确实是好多了。还有两三里路光景,就到公路上了。公路是两边种了白杨树的林荫路,铺上柏油的。在那里小谢坐在树荫里的棚子里等去县城的车就行了。那里有一个木头搭的简易的棚子,小谢记得棚子的门口旁边有一个用锈铁丝挂着的木板,上面用毛笔写了几个黑黑的大字:花圃理发店。一个年纪大约有六十开外的剃头师傅经常在那里边给一些老年人剃头修面。那地方叫花圃,是另一个村子的村口。有时会有一些等着剃头的老人和几个闲人坐在那里扯白话。小谢也可以在那里坐会儿,那个剃头的老人认得小谢父亲,也认得小谢,也应该还认得那个女人。当时他经常带着她在那里坐着等车上街去,老人有时候会客客气气的给他们倒上一杯水。有一回,他记得很清楚,当那店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呆着时,他盯着那两颗白白的兔牙,动手动脚的差点儿……亲她一下。当时心呀,跳到他喘不过气来。那个老人突然就提着一桶水进来了,看着那两个红着脸,窘迫的竭力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只是呵呵直笑。
前面一点,路边有一根大白杨树。枝叶在热风中招展,发出噼里啪啦的下雨一样的响声。在那树荫下边,相隔只有几米的地方,有一丛长得蓬蓬勃勃的山茱萸。小谢忽然听到小孩子的哭闹,先是断断续续的,大约是才醒过来。后来就大声地一直哭着。女人在那根高高的孤零零的白杨树下面停下脚步。她站在树阴里,把伞收了起来,折叠好放在树根边。她一面低声的哼哼着,一面轻轻用手拍着小孩的背,小孩还是不依不饶的大哭。
“喔喔喔,嗯嗯嗯……
“一定是饿了吧。”
小谢也在她身边停下来了。她满脸都是汗水,鬓角也湿透了。她把孩子抱在鼓得老高的湿了一片的胸前,窘迫的望着孩子,好像噘着的嘴里,露出那两颗白白的兔牙。她一时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只是抱了孩子抖着哼着。看得出来,她一时有点像是紧张和尴尬的样子。
“他应该是饿了。”
“是饿了。喔喔喔,嗯嗯嗯……”她好像有点无奈的望了小谢一眼,不住的拍着孩子,声音低低的,同时又显得有点烦躁不安。
“你有带了奶粉吗?前面两里多路,路口的那个理发店里应该有热水。” 小谢说,“那里你也应该晓得吧?”
女人皱起眉头,望着小谢,说:“还远呢。”
小谢看出她也是弄得有点疲乏不堪,就说:“我这还有半瓶水,先给小孩喝点水看看。”
“那试试看。”她蹲下身子,把小孩搁在膝上,从肩头拿下皮包,打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奶瓶。小谢把那张荷叶铺在地上,对她说:“坐吧。”女人就挪过去坐下了。
“贵人呐。”小谢一面接过奶瓶一面说,他旋开奶嘴,往瓶里倒水。
“什么鬼人?”
“贵人!富贵之人!”
“什么意思?”
“多忘事啊,眼睛不认人啊,还不大愿意搭理老百姓呐!”小谢盯着女人嘻嘻的笑着。
“行了,行了。”女人盯着奶瓶说,“麻烦你了啊老百姓!”
“还客气?先哄哄看。”
她给小孩喂水喝。小孩终于不哭了。听得清小家伙吃力的吮吸着奶嘴的声音。
“到底是天热,嘴干了。”
但是仅仅才喝了几口,那小孩子就吐出奶嘴,依然哭闹起来。
“真没办法。”女人说,“一闹起来就不得消停。”
“看来还是饿了。” 小谢说。
女人不作声。背转过身,一面用手揉了揉鼓鼓的已经湿了一片的胸部。小谢忽然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小谢微微的笑了一笑,知趣的向前走去,在那一丛山茱萸下面坐下来。小谢喝了一口水,但是口好像也并不感到怎么渴。风在头顶把树叶吹得哗啦啦直响。山茱萸上结满了小小的果子,有金黄色的,有紫黑色的,都才只有两三粒米粒那么大一点。小谢伸手在头顶上的枝条上摘了几粒紫黑色的,丢进嘴里,一股清甜的汁液弥漫在口中。小谢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女人正背对着他坐在那片荷叶上,把孩子搂在胸前呢。她是在给孩子喂奶吧,孩子安静了。热热的风吹过密密麻麻的白杨叶,噼里啪啦的。一只蝉在不住的嘶鸣着,像伐木的电锯发出的恼人的声音。

2

女人一会儿好像在扣着上衣扣子。她把孩子摊在双膝上面,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她望望小谢这边,看见小谢也坐在山茱萸下边的阴凉处。
“谢公子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哪也不去,盯你的梢呗。”
“盯老娘有什么用?老娘名花有主啦!你现在才盯迟啦!”
“那可未必喔!那可未必喔!也许红杏闹出墙呢。”
“还是老样子,没些正经!——跟你说正话呢?”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邪话?”
“懒得理你!”女人低下头望着横躺着的小孩子,拿手替小孩擦了擦那稚嫩的嘴角。
“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会儿?还有两里多路呢!”
女人不置可否,装得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怎么好意思?”
“那怎么不好意思?”小谢咧着嘴笑着。
小谢走过去。孩子又安安静静在她膝头上睡着了。这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脸长得圆圆的。
“有一岁了?”
“才八个月多一点。”
“真胖。好可爱啊。脸长得真像你。”
她笑了一下。两颗白白的兔牙从那翘起的唇间露出来,她望着他,应道:“大家都是这么说呢。”
“怎么这么热一个人带个小孩出门?”
“本来不打算出门的。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带着这个小孩。爷爷到城关镇住院,奶奶也照顾他去了。快中午了打电话过来叫我去有点事。我只好大日头地里出门了。电瓶车凑巧又坏了,路又背,要走到花圃去搭车。”
“你那位家里人呢?”
“出门打工去了啊。”
“在哪打工?”
“广东。”
“广东哪?”
“广东东莞。”
“你放心叫他到东莞去?那里的漂亮妹子那么多,又开放的吓死人!”
她白了小谢一眼,讥笑道:“你以为任何人都像你?”
“像我什么?像我一样老实巴交?像我一样到嘴的鸭子都让它飞了?” 小谢哈哈大笑起来,女人坐在地上,伸直了圆滚滚的白生生的双腿。她重新把小孩搂在胸前。
“懒得理你。你们家那位呢?”
“还在她妈家里呆着呢。”
“你现在是要去接她?”
“是啊。”
“真恩爱啊!她是哪里的?”
“她家啊?远呢。说来恐怕你不晓得。到那去难走,先要爬过两座大山,爬过两座大山后呢,再就好走了,是过一片平平坦坦的大平原,没一个坑坑洼洼,嗯,好像还是有个把小坑的,不过不要紧。你一直走。走啊走,最后呢,你就走到个三岔口,那里就有片杂树林子。林子边上呢有条小河沟…… 小谢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在她旁边坐下来。她起先很认真的听着,后来噗嗤一声笑了。挥手在小谢胳膊上打了一下。低声骂道:“就知道你是个流氓!”
“嘿!我怎么就成了流氓了!你怕是自己脑筋转歪了吧?你想到哪里去了?看你这个人呐!我说的是她家,你歪脑筋急转弯转到了哪里?自以为是……
“懒得理你!”她吃吃的笑着,两颗白白的兔牙还是在那噘着的唇间露出来。“还就是那么油嘴滑舌的,没一些正经。”
“你那位很老实?很正经?”
“起码比你正经!”
“正经!作古正经比我正经!想必当初你就是看上了他正经!我看看,这正经老实的结晶。睡得好甜啊。长得真像你,一张圆圆脸。阿弥陀佛,幸好不像那个正经人!”
“你见过我孩子他爸?比你帅吧?你是只有羡慕嫉妒恨吧?”
“当然啦,比我帅!那句话怎么说的啊?鲜花插在什么上面?只是因为有营养吧?长得呀!怎么说呢……
“我们是歪锅对瘪灶,好了吧?顺了你的意了吧?德性,懒得理你!”
女人瘪起嘴巴,故意不给小谢好脸色看。小谢才不管她的,他继续哈哈笑着挖苦着女人的家里人。

3

一个老人佝偻着腰,朝他们这边走来。他戴着一顶发黑的旧麦草帽,上身的灰不拉唧的衣服敞开着,袖子也卷得老高,露出他那肋条骨根根突出的深褐色的枯干胸膛。他把衣服下摆扎在一条青布绳勒紧的藏青色单裤里。裤脚呢,左边卷到膝盖处,右边的似乎本来是也有卷那么高的,但现在已经落了下来,只齐踝骨了。他脚上靸着一双裂了许多口子的破塑料拖鞋,右手里握着一把镰刀,一步一晃的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他手搭着凉棚,朝他们望了几次。他也到那大树荫下停下来,望着他们两个,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天气真热呢!唉,真热!”他一会儿盯着女人怀里的小孩看看,一会儿盯着女人看看,一会儿又盯着小谢看看。他把发黑的旧麦草帽摘下来,握在手里摇着。风吹着他光溜溜的布满褐色老人斑的秃脑袋。
“得罪,我不认得呢。两口子带个小伢这是要到哪里去?”老人谦恭的问道。
“啊,上街。”小谢嬉皮笑脸地说,“我们打算上街去照像,两口子带个小伢照个全家福!行不行啊老人家?”
“啊,行啊!照像去啊?行啊!怎么不行呢,就是天气太热呢!——小伢生得真好!”老人赞叹道,“生得真好!还是个男伢。快满一岁了吧?”
“嗯。老人家,您看我们两口子般配啊还是不般配啊?”
“般配!般配!两口子蛮般配!” 老人连忙讨好似地说。
“嗯。老人家您看看小伢是像我多些呢还是像她多些?”小谢得意地指指自己,又指指女人。
女人瞪了他一眼,骂道:“个死小谢!嚼蛆吧你!不理你越发来劲了!”又转向老人大声说:“老人家,您不要睬他的,这个人是个神经病!我不认得他的!他喜欢嚼蛆!”
“啊!”老人怯怯的笑着,不知怎么办好,他带上了发黑的旧麦草帽,继续一步一晃的握着镰刀往前走了。一面走还一面说:“小伢生得真好!生得真好!”
小谢咯咯咯咯的笑歪在地上,那个女人扁着嘴,两颗白白的兔牙不见了。她脸上浮着愤愤的鄙视小谢的讪笑,一直拿白眼横着他。她拉长了声音轻佻地问:“过嘴巴瘾了吧?揩油揩够了吧?得意了吧?”
“我揩谁的油了?”小谢站起身,“我揩谁的油了?”
“你不就是想要揩油?” 女人气势汹汹的样子,直勾勾盯着小谢,圆圆的眼里满是嘲谑的意味。她嚷道:“来呀。有胆子没?软蛋!来呀!来呀!”
这话可一下子刺激了小谢,他又记起了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夜晚。那个女人恨恨的笑骂道:“软蛋!软蛋!软蛋!”小谢好像听到了一个遥远地方传过来的回声一样。他在脸上露出那种面具似的很奸邪的笑容来,用一种阴险的语气说道:“妈的说我是软蛋?就叫你试试看,叫你试试看!也好晓得我的厉害!”他也只是装腔作势的揎拳捋袖,像个要打架的样子。他迅速的弯下腰来,捏了一把女人的脸颊。女人一动不动的仰面盯着他,紧咬着双唇,圆睁着双眼。好像要一口吞了他似的。小谢张开嘴,伸出舌头垂下来。像条狗在大热天里一样的喘着。他蹲下身子,一只手探过去,要从女人怀里抱过小孩,女人任他伸手从鼓鼓的胸前插进去兜住小孩的后背。她一动也不动。女人的眉弯弯的,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紧了扮着鬼脸放肆的小谢,那里面闪动着不安跳跃着的火苗。小谢的手隔着那湿漉漉的衣服碰到了鼓胀胀软绵绵的一对大乳房,心里倒咯噔了一下子,就抑制不住突突的快跳起来。那热乎乎的温度像是烫伤了他一样,他很快就把小孩子抱了起来。他的手上留下了那散发出脉脉奶香的温度,还有那滑腻腻的感觉,久久的都没有退去。女人在他的手触到胸部的时候,竟然格格的笑开了。她挺起胸膛,瞄见小谢的脸上忽然就涌起了一片绯红,她火辣辣嘲讽道:“这么厉害啊?啊?软蛋!就这么厉害啊?这就是你的本事?”
“差点引火烧身了。这个婆娘!这个婆娘!——这个骚婆娘真不好惹!起来走吧,我们一起上街吧。”
“还全家福!还般配!你配吗?你敢配吗?德性!你他妈就只有这点本事呀?”女人双手撑在身后,身子往后仰着,她扭动着白生生的伸直的大腿,笑得浑身颤抖着,鼓得老高的胸部更是如玉山将颓一般。她又指了一下小谢的鼻子,大声笑骂道:“你他妈就只有这点本事呀?我呸!老娘还真以为你长了本事呢!不还就是个软蛋!”说完就从地上一转身爬起来,哈哈大笑着把手心里的灰尘在猝不及防的小谢的大红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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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略 at 2015-8-05 08:14:46
選入網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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