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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时代(中篇小说)66-70

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5-7-29 20:08 来源: 今天

(六十六)

赵嘉仁和秀真热恋的那个夏天像流水漫过青石板一样欢快流过,但是他们的热情却并没有丝毫消减,即使时而为各种各样的现实中的突发事情所打断,但是赵嘉仁总是有办法迅速弥合他们之间任何微小的缝隙。
由于缺少了一个肾,无论医生怎样安慰说不影响正常生活,但是那场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和补养的手术的确让赵嘉仁元气大伤。即使赵嘉仁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具有极度旺盛的需求,但是一点都不影响他的内心依然是那个欲壑难填的赵嘉仁。他们每天除了聊天,说各种听来的趣事互相逗笑开心,就是赵嘉仁不停歇地向秀真索要。

一个成熟男人的爱是通过性来表达的。这是赵嘉仁的性爱观点。所以即使他根本只是不停地敲打面无表情的键盘,即使他的身体其实清凉如晨露寂静如磐石,但是他十分乐于通过键盘写下充满澎湃激情和灼热欲望的文字,他非常享受在这种亲密无间的交流中他的心灵获得的仙乐飘飘般的梦幻满足以及世外桃源一样的祥和宁静。
赵嘉仁和太太已经完全没有了夫妻之实。“这是一个根据需要随时可以解除的婚姻。”赵嘉仁有一次跟肖雄扬这样说起。“说不定哪一天我也离婚了。”赵嘉仁这样说的时候不无伤感。

离婚对赵嘉仁来说意味着自由,更意味着他对自己多年信守的承诺的背弃。这是赵嘉仁一直不愿意现实发生的,他始终不能从他的思考里完全剔除他的良心。“一辈子很短,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以前总是这样想。现在却越来越难以忍受那种忍受的漫长。谁知道呢,或许他会活很久。这样想的时候赵嘉仁就会觉得这种长久的生命不是奖励而是惩罚,是上天对自己固执的意志有意地嘲笑和捉弄。

“换一个新的未必就会过得好啊。”肖雄扬一改往常沉默地听着赵嘉仁的唠叨最后若有所思地说。赵嘉仁敏锐地觉出肖雄扬语气的逆转。他之前总是怂恿赵嘉仁离婚。“你老婆够狠。一个正常的男人没有性生活,不如直接阉了他。”肖雄扬总说如果换了他是赵嘉仁十几年前太太第一次将他踢下床就离婚了。
“这不是你啊。”赵嘉仁笑眯眯地对着肖雄扬。看来是新太太调教得好。他戏谑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露开,就听肖雄扬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小妍可能有别人了。”肖雄扬说起他的新太太从来不会说我老婆,而是叫她的名字小妍。

“走来走去,还是走到别人的老路上去了。”肖雄扬无奈而颓丧地叹了口气。
赵嘉仁张口结舌地愣着。不是因为吃惊,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肖雄扬。这都是明摆着的事。赵嘉仁一点都不吃惊。这是个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世道。赵嘉仁一直这样觉得。

肖雄扬比小妍大了快三十岁。一个有钱,一个有貌,各取所求也各有所得。本来也是一件相对平衡的交易。不过结婚之后就是另一回事了:一个太老活力渐失,一个太年轻不定性。“你身上有一股老年味。”婚后的小妍逼着肖雄扬使用他认为只有娘娘气男人才用的古龙水。
生活不是风花雪月。即使肖雄扬给予小妍的生活早已脱离了柴米油盐的低级,但是他们各自本性里的种种不协调毫无例外地随着面对面的交锋日益突出和尖锐。

小妍对肖雄扬来说,除了钱可以拿捏住,其他的肖雄扬没有一处可以跟随得上小妍年青思想的行云流水动如脱兔。“她是上午十点钟的太阳。我是下午四点钟的太阳。我们之间差了半辈子的酸甜苦辣。”肖雄扬曾经这样形容。一个年轻多金的本地香蕉人趁虚而入填补了肖雄扬和小妍之间的落差。

“没有证据吧?”赵嘉仁犹豫着说。这种时候除去习惯性自欺欺人赵嘉仁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安慰一下或者拖延一下将要面对的事实。
“她都认了。”肖雄扬吐出一口烟,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本来还想好好享受一下下半辈子。”肖雄扬扭头冲赵嘉仁一笑中那份自嘲的苦涩味道深深呛进赵嘉仁毫无防备的喉咙,让他一瞬间想起了肖雄扬说起他的一双儿女时悲伤不已的神情。

那天晚上,赵嘉仁跟秀真说起肖雄扬的事情。秀真沉默半晌问,“他们是通过网络认识的吗?”赵嘉仁说,不是。说起来他们是有过爱情的。小妍是肖雄扬做太空人飞来飞去那段时间在飞机上认识的。那时候小妍还是在读的国际留学生。年近半百除去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肖雄扬一下子被小妍咄咄逼人的青春活力吸引住了。
“那是爱情吗?”秀真听完了问。赵嘉仁没有回答。
“小妍就是来找肖雄扬讨债的。”半天赵嘉仁说。“干嘛不说是肖雄扬哭着喊着来还债的。”秀真回复。两个人立场如此鲜明,让他们一时间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赵嘉仁打破了沉默,“我前两天还想离婚来着。”“你的朋友把结局告诉你了。”秀真冷面回复。他们终究还是两不相干的好。秀真想。谁都不知道改变会迎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依然有些人执着于改变,就像她的父亲,就像肖雄扬,就像心里始终蠢蠢欲动的赵嘉仁。
肖雄扬用他自身的人生告诉赵嘉仁的绝不止那个已经一目了然的爱情结局。一个月不到,再次传来对赵嘉仁来说不啻惊雷的消息:肖雄扬被查出晚期肝癌,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六十七)

赵嘉仁看着肖雄扬一点点消失掉种种生命的迹象。这让他想起三十年前被骨癌夺去生命的嘉仁兄。死神从来都是自作主张。赵嘉仁想。相对来说,人无论如何自我,都也只是在一个有限的圈子里像被套上眼罩的拉磨驴子一样原地走来走去。
肖雄扬和小妍以最快的速度离了婚。“你不能怪我狠心。我不能这么年轻就成了寡妇。”小妍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挂着两行让肖雄扬我见犹怜的清泪。肖雄扬垂着眼睛老气横秋地冲她摆摆手,那些恩恩怨怨就烟消云散。

“就这样?”赵嘉仁问。“还能怎样。”肖雄扬面色平静,无风无浪。“算我死前做点好事。”除了面色晦暗,赵嘉仁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病人。他拒绝做放疗化疗。
赵嘉仁试图劝说。“不受那个洋罪了。谁都会死。死前就图个痛快。”肖雄扬笑着说,“我这辈子没有这么轻松自在过。”

肖雄扬的前妻带着一双儿女来看过他几次。“她也算对我仁至义尽了。想想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她。”肖雄扬说完就沉默了。赵嘉仁也无话可说。
当初肖雄扬离婚赵嘉仁曾经极力阻拦过。肖雄扬铁了心要离。“我最受不了女人给我戴绿帽子!”肖雄扬暴跳如雷地喊。“我给她豪宅住,好车开,她却跟小白脸私通。我忍得下这口气我就是王八!”

据说肖雄扬的前妻甚至给肖雄扬跪下,苦苦哀求他看在孩子份儿上原谅她一时糊涂,不要离婚。肖雄扬死也不答应。最后肖雄扬的前妻冷冷地盯着肖雄扬的眼睛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你绝别怪我比你还绝!”她从地上站起来那一刻起再也没有跟肖雄扬说过一句话。
肖雄扬被她凛冽的气势镇住了。那一双仇恨的眼睛像两把尖利的冰锥子扎进他很多个夜晚的梦里。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什么事他自然十分清楚。但是那时他骄傲自负,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出轨。在肖雄扬眼里,无论男人怎么寻花问柳浪迹欢场,女人一定要克己复礼守身如玉做道德之母。

“你老婆这些年也不容易,在这边自己带两个孩子。夜里还要守活寡。”赵嘉仁曾经帮着肖雄扬的前妻说好话。“女人也是人,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甚至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强烈。”赵嘉仁越这样劝说肖雄扬越是妒火中烧。一想到那具本专属于自己的洁净身体和烈焰般的热情被另一个男人猥亵染指,肖雄扬简直想杀了那对狗男女。

“即使她曾经是一块金子,现在也是一堆人体排泄物盖在上面。”肖雄扬咬得牙齿个崩直响。肖雄扬那时对他的前妻恨之入骨。他和赵嘉仁那个时候都没有明白,这种恨等同于爱。

肖雄扬的前妻面色漠然地带着两个孩子来看生病的肖雄扬,依旧不开口对他说话。肖雄扬有一次听他的女儿悄悄对他说,她听到妈妈夜里偷偷哭。这一句话让肖雄扬心中堆积数年的仇恨瞬间土崩瓦解。爱与悔恨漫过他心灵那道固执腐朽的长堤。
“我是罪有应得。”肖雄扬对着赵嘉仁痛哭忏悔,仿佛眼前的赵嘉仁是那个离婚多年依旧单身的前妻。

肖雄扬的悔恨一度让他的生命显现出复苏的迹象,但是最后显示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奇迹,有的只是理所当然的死亡。
除去那些偶尔悔恨的时刻,肖雄扬临死之前还是不改乐天的性格。他和赵嘉仁津津乐道地回味他们以前做下的种种糗事,那些荷尔蒙旺盛的年代在虚拟和现实中的各种寻欢作乐。回忆仿佛拉近了所有时光的距离,到最后压缩成一行简单的句子:“我是如此放浪不羁地活过。”

“我已经好久没有摸过女人了。”肖雄扬说完这句话,他和赵嘉仁同时想到了《闻香识女人》里的那个盲人老兵。没有什么比女人的秘密之处更能温存命运的无情,也没有什么比它更能驱赶死亡的恐惧。
赵嘉仁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让你见识一下新鲜的。”

那是一个人所尽知的网络名妓。她有最曲折诱人的身段,最让人热血沸腾想夺门而入的秘所,有最缠绵悱恻几近崩溃的呻吟,还有最让人欲火焚身只求速死的火热撩拨。
像从前一样,赵嘉仁和肖雄扬共享了那个女人火一样的柔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做这种事了。那个手机屏幕上像蛇一样蜷曲扭动发出阵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淫声浪语而看起来却像个未成年少女的女人不会知道,她用她分毫毕现又无法触及的声色夺去了两个老男人视觉上的第一次。

这的确是一次视觉盛宴。肖雄扬和赵嘉仁摒息静气地看完,忍不住面红耳赤发出同样的感慨。怪不得现在视频做爱那么火爆流行,其效果远远超过了AV片。“好时候来了!”肖雄扬发自内心地笑着说,连带着扯出内心里深藏的遗憾与悲伤。
赵嘉仁心里思忖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网络文字做爱的观念的确已经严重落伍。一个洁净的时代将要过去了。”赵嘉仁不无悲哀地想。而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跟随下一个全新的时代了。


(六十八)


那真是一个多事之秋。秀真的父亲在那年中秋节前中了风。秀真知道的时候,已经度过了危险期。秀真是后来才知道,幸亏跟父亲同居过的那个王阿姨有经验,迅速判断出父亲的中风症状,父亲得以及时治疗才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那次身体恢复的秀真父亲主动给秀真打电话说,他决定跟王阿姨结婚了。“我这岁数,命都不知道哪一天就没了,没那个心思谈情说爱了。她人不错,本分。若不是她,这一次也没我了。”

秀真听着父亲的话,眼睛望着窗外的远处,望着望着一切就都朦胧起来。



“生命就是一片在时间的风中打着漩涡的花瓣,仿佛一阵眼泪就可以让它漂流起来,变成水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句点。”父亲的病让死亡迫切地逼向秀真眼前。秀真告诉赵嘉仁这一次她彻底原谅了父亲。生命那么飘忽,让人不得不原谅那些即使不可原谅的错误。

“你要好好的。好好地陪着我。”赵嘉仁说。秀真不知道他写下这句话与其说请求,不如说是恐惧。他想到了他已经去世的母亲,记忆模糊的父亲,嘉仁兄,还有正走在死亡路上的肖雄扬……他见过了太多各种各样的死亡。像梦一样,一个人就彻头彻尾地消失了。无论如何都再也不能在人世中找回来。那种恐惧的感觉像是一片黑墨般的黑暗,需要吸收很多很多的阳光才能驱赶。


那一阵子,赵嘉仁和秀真之间蓬勃生长着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赵嘉仁觉得他真的已经离不开秀真了,他无可拯救地陷进依赖的陷阱,却不感觉任何痛苦,只有安心。他甚至有一种可以为秀真做任何事的冲动,只要她始终陪伴着他,时光就仿佛没有流逝,死亡永远也不会到来。不过,这只是他的错觉。

秀真写网恋小说的后遗症源源不断地显露出来。有公开写文章明讥暗讽她的,各种揣测混杂着人身攻击的鸡血。也有人私下写信来鼓励秀真继续揭露网恋骗局,因为她们遭受到类似的情感欺骗。待到秀真想继续追问,或者鼓励她们自己写出真相时,她们却一个个推搪而去。



秀真看着这两类人莫名地觉得好笑。一种人厚颜无耻坏事做尽却可以披着假道德的外衣说三道四,另一种人忍气吞声受尽欺辱本来是受害人却怎么看都像自作孽不可活:因为她们之所以受骗无非是被人捏了短处,只能哑巴吃黄连地吞下苦果:哪个已婚女人敢理直气壮地公开自己出轨被骗的糗事呢,即使只是精神出轨,只要站出 来收到的只可能是四面八方的臭鸡蛋。

那些网络里如鱼得水的骗子正是利用了绝大多数女人们的这种心理:说出真相的恐惧大过了忍受欺骗的痛苦。因为那与其说是揭露真相,不如说亮出自己的弱点,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除去死无葬身之地,没有第二个能稍作安慰的归属。而令秀真觉得最遗憾的是,那些朝站出来的女人扔臭鸡蛋的人群里,扔得最起劲最卖力 最忘乎所以最幸灾乐祸的,恰恰是女人,仿佛不如此就意味着她们同样不贞洁不道德。



不过正是被那些沉默软弱偷偷吃下哑巴亏的女人们所触动,秀真写了第二个网恋故事。那几乎是完整地披露网络男人行骗的招数。赵嘉仁看到后最开始心平气和地发着牢骚,他觉得秀真应当已经答应他不再写类似的小说了,结果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女人真是不可以相信。

秀真越听越认为赵嘉仁可疑。她判断赵嘉仁那么气急败坏唯一的原因是做贼心虚。“你心地坦荡怕什么揭露网恋的小说呢!”



“你无非是觉得你自己上当受骗了。你无非是说我在欺骗你。”赵嘉仁的语气一反往常的冰冷。“但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完全丑化了网恋的效果。网恋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龌龊。即使发生做爱也不是肮脏的。想想吧,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道德模范,如果你们在网络上遇到一个人,他说‘我很寂寞活着很没有意思,你愿不愿 意跟我做爱,不然我就去死。’你们会怎么做?你们当然第一反应是他很无赖。你们唯恐避之不及。甚至有可能对他说‘你去死吧’。因为你们太爱惜你们自己。你们怕毁掉你们清白的良心和名誉。至少你们觉得他不值得你们去降低自己,做那些不体面的事。可是也许他就会真的因此感到彻底绝望,也许真的就去死了。我跟你 们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没有那么在意我的名誉,我没有那么在意自己所谓的世俗眼中的清白。在我眼里只要他是一个人他就值得我用所谓的清白去换取他的存在。我愿意用我的文字,哪怕是世人眼里淫荡丑陋的文字换取他的苏醒。因为他不是一个单个的人,他是一个群体的中心。他是儿子,丈夫,父亲,是某些人心中不可或缺 的一张面孔,一个不容失去的名字。这些身份注定了每一个个体生命都该被珍惜,都值得竭尽全力的救赎。如果我只是用一些温暖的文字,用一点有限的时间就可以缓解他的忧郁,排解他的悲伤,释放他的绝望,我绝不会对他的请求漠视不理。这个世界不是文字弄脏了人,而是人弄脏了文字。你的心是干净的,你的文字也是干 净的。我只不过是做了我觉得该做的事。我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干净,更不觉得自己是在欺骗。”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那么肮脏,我不想玷污你。我们结束吧。”赵嘉仁漠然地说。这是他们交往以来赵嘉仁第一次主动跟秀真提出分手。

秀真傻呆呆地看着赵嘉仁从未有过的长篇大论,再看他最后一句绝情的话,忽然意识到,也许她是狭隘了。赵嘉仁说的未尝不是一种她不可能达到的境界。这让她想到尼采的那句话,“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的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



“我从没有觉得你脏。不过如果你想结束,就如你所愿吧。”沉默半晌之后,秀真以同样漠然的口气说。

这到底是不用一阵风就可以吹散的虚拟世界,怎么可以当真呢。秀真想。

那时正是子夜时分,四周万籁俱寂,可是无论秀真怎么侧耳倾听都听不到自己汹涌的哭声。


(六十九)

有三天时间赵嘉仁和秀真互不理睬没有往来任何消息。这是他们交往将近两年以来的第一次。那三天里他们各自尝到了不同味道的度日如年。
秀真疾速地消瘦下去,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来就可以将她吹到红尘之外。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对任何事都心不在焉,甚至发生过她走错教室上错课的笑话,而当学生们善意地笑她的糊涂时她的脑海里竟然都是赵嘉仁宠爱的话语:“你这个小迷糊。”秀真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原来处于感情被结束的一方感觉是这么不快乐。她想起自己对赵嘉仁以前说分手就分手的任性。现在终于轮到自己来体味一下那份失落了。
没有事情的时候,秀真就会失神地看着远方,与赵嘉仁的点点滴滴像一朵朵白云排列着经过她记忆的窗口。不经意之间她过去两年的生活早已经被赵嘉仁丝丝入扣地填满,而她是那么习惯地享受赵嘉仁随时随刻的柔情蜜意和他孩子似的缠绵依恋。

秀真好像忽然才意识到她进入到那个虚拟的世界如此之深,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退回到现实世界里。仿佛那个有着赵嘉仁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忧伤的梦。她醒来时依然会听到赵嘉仁温存的声音。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六点被赵嘉仁在地球的另一端唤醒:“起来了,太阳照到屁股了。”赵嘉仁总是喜欢这样说。秀真甚至嘲笑过他太老套没有新意。现在却觉得那一成不变的早安问候是多么珍贵。
就这样结束了吗?那么多甜蜜动人的话语。秀真长叹口气,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桌前盯着屏幕。

如果科技足够发达,秀真看一眼电脑屏幕就会接通天涯之外想见的那个人的信息,她就可以看到,此时地球另一端的赵嘉仁也陷入同样难熬的失落之中。
他快要摸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赵嘉仁想。他已经等了秀真三天。这个骄傲的女人。为什么不肯柔软一次。为什么就不肯主动一次。这让赵嘉仁又气又恨。这么久一直是他在退让,当然他十分享受这种退让,对美好的女人值得一退再退。但是这一次,他觉得他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秀真到底是不能够懂得他的。她的世界那么简单纯净,她想不透那个与她的截然相反的世界。如果不是他硬把秀真拉入这个浑浊的虚拟世界,她是不属于这里的。
秀真又是那么眼里容不得沙子。当然这不怪她,因为她本身就没有沙子。她对身外的世界那么敏感,锐利,即使她的退守饱含委屈,但是她依然宽容地包裹起她的刺。而她本性是那么美好善良,以致让她一再突破底线陪伴着其实一无是处的自己。赵嘉仁很清楚,在他的精神最需要支撑的时候,是秀真坚定的不离不弃让他与这个世界产生了牢不可破的联系。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那个温柔如水又内心无比骄傲的秀真。秀真突破着她的底线,赵嘉仁又何尝不是为秀真一再突破着自己的底线,他甚至开始无法抑制地想象与秀真真实地在一起的情景,秀真让他那么充满拥有的渴望,他希望自己是自由之身,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年轻二十岁可以跟秀真更加匹配。
这三天里极度悲郁又无所事事的赵嘉仁在过去那些老情人那里故地重游似的打了一圈招呼,免不了打情骂俏,甚至免不了文字上的肌肤之亲,但是他内心里的空洞悲漠之情是那么浓重,以至于他的身体面对着情色的字眼是那么清凉镇定无动于衷。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就此丧失了男性的能力。

当赵嘉仁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脑前甚至会忘记了每天该做的滚动新闻页面的事。一切都是这么让人提不起兴致。赵嘉仁的手随意地在电脑前拨弄着,却不小心打开了和秀真通信的邮箱。那个邮箱地址只有秀真知道。里面躺着的全是他和秀真的往来邮件。
一封一封看过来,那个善良的秀真,温柔的秀真,坚毅的秀真,活泼的秀真,柔情的秀真,她们一点点击溃了赵嘉仁在心中筑起的分离的堡垒。赵嘉仁的心忽然无比的疼痛,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如此不可失去秀真。

不论秀真会怎么看他,哪怕她会嘲笑他,此时赵嘉仁只有一个念头,让秀真知道他的心意:他离不开她。“你还好吗?”赵嘉仁颤抖着手指发出邮件。
几乎在同时,他的邮箱里收到了秀真的邮件,忙不迭点开看,赵嘉仁的脸上倏地绽放出三天未见的灿烂晴天。秀真发过来的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你还好吗?”


(七十)

“当我爱你时,你的灵魂充满春天的香气。”后来赵嘉仁说这是他特地写给秀真的情诗。秀真看着笑笑,淡淡说,“如果这是写给我一个人的诗,该有多好。”那时秀真已经知道,这个陪伴了她五年的男人,与她朝朝暮暮地诉说着爱和思念的男人,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

如果那一次她没有鬼使神差般放下骄傲主动跟赵嘉仁联系,如果她说过结束之后再不打开那个邮箱,让一切停留在结束之时,那会是一种残缺,但是毕竟接近完美。后来秀真回想往事时思绪常常在这个节点打着圆圈,不无遗憾地想。不过转念之后又会是另一种思量:只是如果那样结束的就不是爱情,而只是一种激情。爱不是那么容易就停止的。
有时她又会觉得,或者她和赵嘉仁之间无论持续多久也都只能是激情,无论这激情里有多少爱的成分。网络虚无的本质注定了他们之间激情的性质,也注定了这种激情比之爱情的短命。即使它一再被推延死亡的时间,即使它一再更深地靠近最纯粹的爱情,它始终在爱情之外。至少是在传统的爱情范畴之外。

“我们之间就是爱情。是网络时代的爱情。这是文明进步的方向,是无法遮掩也不可回避的大势所趋。是自由独立富有生命激情的灵魂浮出物质浑浊而压迫的水面必然将经历的一次神圣的洗礼。所有嘲笑过我们的,有一天都会步我们后尘,甚至会比我们更疯狂更放纵而不可遏制。相信我,我们只会被超越。”
这是那一次他们最终忍受不了各自思念的焦渴与折磨而同时回归对方的怀抱时,赵嘉仁对秀真说的一番话。那时他们刚刚从一场鏖战般酣畅淋漓的文字爱欲中平息下来。

直到很久之后,秀真也不能明白为什么那时她会那么疯狂那么忘乎所以。世界像潮水一样退去,只有赵嘉仁像无边无际的海滩呈现在她的面前。她好像第一次发觉她的体内同样有一只野性莽撞的兽类,充满原始勃发的欲望,让她想无穷无尽无止无休地索要赵嘉仁。
而那些让她浑身颤抖不止的想象里,赵嘉仁的面孔和声音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替代了永复的影子。她是那么渴望面前的这个男人,或者确切地说是屏幕背后的这个男人,想蜷缩进他的怀里,想缠绵地亲吻他的嘴唇,热切地抚摸他的身体,想像齿轮咬合着齿轮那样与他重叠在一起,想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感受他身体和灵魂排山倒海的让她窒息的雄性力量和气息。

“我们是天生一对宝贝。”赵嘉仁气喘吁吁又万分满足地说。“天知道我有多爱你。不要离开我宝贝。答应我,陪伴我一辈子。我离不开你。”
“我也离不开你。你知道我也离不开你。我想真的要你。要你真正地充满我的灵魂和身体。”秀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这些话。而后来她想起来也不觉得羞耻。那是她真实的话语。发自她的灵魂和身体的最深处。爱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与他完完全全地融合,在无止境的撞击里永不分离。

就是在那次激情的巅峰时刻,秀真忍住杂乱无章的喘息,任心底里的欲望不顾一切脱口而出,“嘉仁,我们结婚吧。”
这一句话让他们长久不停歇的欢爱像一场浩浩荡荡的狂欢喧闹走到了万丈悬崖边不期然遭遇到突然而至的冷静而陡峭的静止。

那是秀真唯一一次跟赵嘉仁说到结婚。那与前一刻轰轰烈烈的纵情截然对立的沉默是如此尴尬与冰冷。在一瞬间的万物都停止的寂静中,秀真一下子清醒过来。即使一分钟之后赵嘉仁的一声“好”追过来,在秀真心里,那是一道爱情的分界线:这是他们的顶点,而他们这一生都不会翻越过去。
就是爱情吧。与婚姻无关。就只是网络里的爱情,只存在于想象。在那一刻,秀真无限悲伤地定义了她和赵嘉仁的关系。
而网络里的赵嘉仁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面对的那个女人,在那一刻实实在在地想与他在一切生活真实的风浪里生死与共。他觉得激情时刻女人的话是不能相信的。那只是秀真一时糊涂。她有很好的婚姻,稳定的生活,可爱的小孩,她怎么会真的想跟自己结婚。

即使秀真真的这样想,他赵嘉仁又是否有资格一口答应呢。他如何面对自己的两个女儿,以及他的太太怎么办。太太千般不好,却给了他两个可爱的女儿。太太的脾气那么暴躁,有几个男人可以忍受。也许她离婚后只能郁郁孤老,他于心何忍。他是个男人,不能够对交付给他一生的太太始于甜蜜,终于乱弃。
如此种种内心里的盘算,造成了赵嘉仁的迟疑。虽然几个月之后他的这种观点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不过那时那刻,他选择忠于了自己的内心,忠于了那种说出真相的迟疑。赵嘉仁不知道他发出的这些暗示被对面的女人滴水不漏地捕捉了去。而他再也没有机会更改他真实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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