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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时代(中篇小说)33-37

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5-7-22 21:51 来源: 今天

(三十三)


“假如你心中有神灵,你就不会轻言妄动。”这是秀真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这个一生谨慎自持的女人最后却在情字之下粉身碎骨。每想到母亲,秀真就会忍不住仰天长问:上帝果真是存在的吗?为什么人世间乱象纷繁他却从来都不管不问。
即使百般不信,秀真信人间有道:大道无形,大道至简。所有的表象都是暂时的。就像春天的喧闹夏天的繁华秋天的凋零冬天的沉寂,就像白日的光亮黑夜的漫长,就像微笑的灿烂哭泣的哀伤,甚至就像自己父母的恩爱和世间所有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的恩爱。究竟什么才是永恒的?秀真这样想的只有愈发强烈的迷惑。
不过纵然以自己的智慧无力拨开万象缭绕喧嚣的遮目迷雾,秀真相信所有的繁华都会归于本相,所有的非道的得到也都会悉数偿还。人生在世,各行其是,各担其罪吧。秀真靠着这样的信念在心里宽恕自己的父亲。她的确在理智上已经宽恕了父亲,虽然情感上依旧布满难以弥合的裂纹。
每一个人都是迷途的羔羊,也许至死才会回到正确的路途上。秀真同样靠着这样的信念宽慰自己内心里对赵嘉仁不合情理却又不容置疑的迷恋和想往。这个宽厚温暖的男人真的是她的劫数吗?
所以此时此刻赵嘉仁的对天发誓对秀真来说的确是一剂超大剂量的迷药。
“你真的喜欢我吗?”秀真问得自己都脸红。三更半夜她竟然这样问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如此暧昧的问题,而她幼稚的语气听起来竟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派可以为了爱赴汤蹈火的天真。
“岂止是喜欢,简直是爱极了!”赵嘉仁没有一秒钟耽搁地回复秀真,行动之快让秀真措手不及。
“怎么还没有睡?”秀真又开始左顾言它。
“想你睡不着。”赵嘉仁像头警犬迅速敏捷地闻出了秀真言语之中松软的口风。“没办法。满脑子都是你。想你想得神魂颠倒了。还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我这么失控。秀界,我真的很爱你。”
秀真听得软软的。那些无色无味的字眼从赵嘉仁的手中传递过来立即就活色生香地拨弄着她的心弦,仿佛这些字都是在她耳边被呢呢喃喃地说出,细细柔柔地撩着那人世间最动人的情愫。
都怪这夜。都是月亮惹得祸。秀真看一眼窗外的月亮,温情脉脉的,像一个男人皎洁的面庞。“我们根本不可能。”秀真咬着牙敲下这几个字。她是不会跟一个已婚男人有任何瓜葛的。
“可以,只要你愿意。只是在网络里,只是虚拟,谁都不会影响到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你爱我吗?秀界。说你也爱我才一直让我陪着你。告诉我秀界。”赵嘉仁已经快被自己撩拨起来了,他的情欲是那么容易被字眼撩动,而且每一次都像真的,甚至比真的更让他难以忍受。
“爱又如何。”犹豫半天,秀真轻轻说。其实秀真真正想说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她的确不清楚自己对赵嘉仁这份情感算什么。若不是爱,她为什么这么依恋这个陌生的男人。可是若是爱,这怎么可能,她甚至没有见过他。也许她只是寂寞,秀真想,她只是想要一个人陪伴度过这长夜,即使只是依偎着一些毫无生气和温度的字眼。
“爱就可以在一起。秀界你也爱我。我要你秀界。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和你灵肉结合。”秀真仿佛能听到赵嘉仁热切的男人开始剧烈的喘息。
一切都像真的那么郑重。像一场真的男人向女人求欢的美好情景。可是“灵肉结合”这四个字让主角的秀真一下子笑场。一场情深深意切切的高潮戏就这样被搞砸了。
怎么可能灵肉结合呢?秀真想,网络里若有什么,也只有虚无飘渺的灵魂吧。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赵嘉仁的灵肉结合。秀真像一个初进大观园的小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嘉仁演独角戏一般不停发送过来的每一个情色无边的字,仿佛看到一个中了情花蛊毒的男人独自一人翻江倒海地奋战着体内那些囚笼里发狂的狮子般的情欲,直到一切风平浪静赵嘉仁打过来最后一行字,“我爽了宝贝。你呢?”
秀真终于恍然大悟,忍不住伏在书桌上波澜起伏地大笑。原来这就是让德男死去活来的网络做爱啊!但是,这不就是在看一本现场写作的黄色小说吗!

“对不起。我,我刚才去洗手间了啊。”秀真强按着自己笑得发颤的手指一脸无辜地发过去这些字,想着赵嘉仁看到它们的表情,秀真又忍不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德男好傻啊!要多强大的想象力才能达到真正做爱的那种欲仙欲死呢。那明明是一堆文字而已啊,怎么也能在德男心里掀起情欲的巨浪。秀真满脑袋里都是德男当初咬着手指口水长流一脸花痴的样子。
网络做爱,秀真心里想,笑死人了!


(三十四)

几乎是秀真还在为最终明白网络做爱有多可笑的时候她收到一封新邮件,发自之前那个神秘的字母主人,同样是在标题里唯恐惨遭删除般醒目地写着内容:“赵嘉仁说的都是谎话。他人在旧金山。有多个网络情人。”
这一次,明明确确地写了赵嘉仁。秀真看着这一行字,心里打翻着五味瓶。不论这个发件人是谁,秀真已经基本相信了他说的话。秀真并没有天真地期待过赵嘉仁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如果一个成年女人对陌生男子连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秀真觉得,那么世上那些被骗实在该有女人一半的责任,善良轻信并不是被骗的借口。
赵嘉仁说的都是谎话又怎么样呢?秀真没有想过做他的网络情人,也不会与他有任何现实中的瓜葛。至于他人在哪里,不见面就不存在任何意义,反倒是越远越觉得安全,就像德男当初说的,远距离有种安全感,不会轻易介入彼此的现实生活,不然,那样要多尴尬多麻烦啊。
不过纵使秀真没有期待却并不妨碍这封邮件打击到她的情绪。谁不希望自己被认真真诚地对待呢,尤其女人,越虚荣越希望所有的爱慕都是真的。秀真不是特别虚荣,可是如果自己恰好有一点动心的男子也真的喜欢自己该多好,哪怕是虚无空间里,那种真诚的相惜相知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秀真想到赵嘉仁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通过一根网线自娱自乐就觉得又好笑又酸楚。都是寂寞的人吧,即使他在婚姻里。想来他的婚姻真的不幸福,即使他看上去明了世事宽厚温暖,但也许这些品质表现在婚姻里就是另一回事。
婚姻到底是成就了一个人还是毁掉了一个人呢?秀真想不明白。不过对秀真来说,她觉得赵嘉仁其实什么都没有从自己这里得到,但他却用了大把时间陪伴和安慰她,这个对他来说万里之外的陌生人。他的确用话语让秀真觉得不那么孤单无助,而他处事的沉稳和冷静也让秀真幼稚冲动的个性跟着收束了很多。
这样想着,秀真的心就重新定下来,回到赵嘉仁的邮件上来,看着看着就又忍不住笑,这是现时代的做爱方式吗?也真是很时髦了。
其实彼时网络的另一端赵嘉仁也只是在尽职尽责地完成他们的初次罢了。
如果不将美好的事物据为己有,那简直是犯罪——至少赵嘉仁是这样以为的。他对网络里相遇的女人,也包括一些男人,凡是他认为美好的,他都想亲近。人与人之间最亲密无间的方式莫过于情侣。只有情侣之间才没有掩饰,或者说最终会疏于掩饰而赤裸裸地坦诚相对,他才会看到一个人真正的面目,那是他永远无法消除的好奇之心:在人的千奇百怪的皮囊之下,究竟遮掩着怎样的一颗心。
跟人接触得越多了解得越深,赵嘉仁越觉得自己不了解人这种动物,就像他不了解自己。人心深似海,他水性再好也游不了几亩水塘,或者纵然他比一般人多游了几十亩上百亩,赵嘉仁深知,他未知的部分远远大过已知的。他总是会遇到一些人在他的经验之外。比如秀界。
这几个月以来的接触赵嘉仁已经意识到,秀界独特的人生经历决定了她的心路必然与众不同,必然会老成于同龄人。而她性格的痴情与执拗又决定了她在某一方面的不近人情。她像一个几乎没有死穴的堡垒,固若金汤难以摧毁。唯一的手段,赵嘉仁反复想过,就是趁火打劫强行得逞了。不然以秀界的严防死守,想要等她主动投怀送抱,估计真要等到花儿都谢了她还没有长出叶子。
所以赵嘉仁不顾秀界的无动于衷毫无回应,自己一鼓作气地完成了一次网络性爱的全部步骤。把一个男人最原始的一面裸露给她看,赵嘉仁有信心,只要秀界不当即痛骂他流氓他就有机会慢慢调教得她风情万种。看看她现在青涩成什么样子了,一个做个母亲的女人连个欲拒还迎的动作和词语都不会说,简直是哑巴加木头。
可是赵嘉仁的情欲终究是被这个哑巴加木头给挑逗起来了,它们在他体内奔突,赵嘉仁急急地去找另一个在线的女网友直奔主题。到底是解尽风情的女人懂得如何放松欲望的男人,只消她几句柔情的话语,赵嘉仁就像地震了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心里酣畅淋漓地感觉到飘飘欲仙的欢愉。
“你是我的了,宝贝。”半晌沉默之后平静下来的赵嘉仁发过来这么一句话。

“凭什么啊,我是我自己的。”
秀真笑着回敬。难道几个情色的字眼就能够决定一个女人的所有权?
“好吧,”赵嘉仁知趣地退让,秀真没有像那些老马列女人们破口大骂他混蛋流氓他已经很感激了。“我是你的了。”不过随即赵嘉仁又小心地问,“宝贝,这是你的第一次吧?”
“什么第一次啊?”秀真装糊涂一边打字一边笑,难道网络做爱也有处女之说吗。本来她想说你真是让我开眼了,忍了忍还是没有说。
赵嘉仁长吁一口气,秀真的反应倒像是第一次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过,她是真的动情了吧,不然以她的端庄矜持怎么不骂他。
“这是你的第一次吗?”秀真不动声色地问。
“当然,我的网络处男之身啊,给你了。你要对我负责。”赵嘉仁面不改色心不跳。
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人自然也是新的。每一个恋情都是第一次,每一次做爱当然也是第一次。这不算说谎,赵嘉仁早就想明白这一点,何况这种谎言可以让一个人开心,男人女人,没有不希望自己是对方的第一个。最初的总是最难以忘怀的。相恋的男女做那么多傻乎乎简直毫无智商的事不就是为了取悦彼此让对方永远记住自己吗。既然给人造梦,就要造最美好的那种。所以网络里的赵嘉仁是永远的处子之身。
秀真笑瘫在电脑前。这个赵嘉仁,太深不可测了。撒起谎来这么顺嘴顺舌。“可是你怎么这么熟手呢?”秀真忍着笑故作天真地问。
“毕竟现实里早就不是了嘛。”赵嘉仁尴尬地回答。这个问题,赵嘉仁干咳了一下,这个秀界竟然问这种低级的问题,这种问题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撒谎之处了。
太天真的女人其实也挺难缠的。赵嘉仁头痛地想。

(三十四)

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德男复婚的消息和秀真父亲的坏消息几乎同时到来。那天上午的时候秀真祝贺完德男和高有铭复婚。他们从俄罗斯回来之后就决定复婚了。
德男说,我们复婚不为别的,只为我想和他心安理得地做爱。秀真明白。她和永复当年的第一次也是发生在旅途中。再没有比男女一同旅游更能擦出爱的惊心动魄的火花了。那时候整个世界都被抛弃,或者说整个世界都是爱情的媒介,催生着爱情之果实的成熟。
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我们了。德男说,我需要用一张结婚纸让一切重归名正言顺,让所有的后来者都知道他们的插入是不合理的入侵。
“这一次一定要白头偕老。”秀真诚恳地祝福,即使怀疑的念头在她心里敲着一面不安的鼓。这个世界有什么能够让人真的感觉长久的安心呢。德男同样郑重其事地反驳,“哪里能看那么远呢!一辈子那么多诱惑。走到哪里是哪里。我只是想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给彼此独一无二的名分和承诺。”
秀真想想也不无道理。谁知道永远是不是只有短暂的长度。不过即使短暂,能够在这短暂中心无旁骛地彼此全然相属也是一种幸福。
在秀真心里是满满的为德男的复婚既开心又感慨的时候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那个声音衰弱得简直不像父亲。“爸爸,你生病了吗?”秀真心里霎时涌起不祥的感觉。
“真真,我没脸给你打电话了。可是我真的难受。我真该死啊,我对不起你妈……”秀真的父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秀真的父亲跟那个女人分手了。这个消息竟然没有丝毫震惊到秀真。她只是从心里觉得滑稽,同时也觉得一切其实理所当然,本该如此。如果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这样对秀真诉说,她估计会用一句“活该!报应!”硬梆梆堵住他的嘴。可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而因为这个男人的旺盛的荷尔蒙作用自己的母亲被断送了生命。好吧,即使母亲的死不能完全算到父亲头上,父亲终究是间接地导致了一切悲剧的发生。
秀真为自己内心里的冷漠感到难过。这个被人抛弃了正小孩一样哭泣忏悔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可是她情感上是这么千里之外无动于衷。秀真那一刻能想到的只有母亲的死,和父亲当时冷酷绝情的话语,这些几乎抹杀了父亲曾经在她心中的所有温情的形象。在绝对的死亡面前,忏悔是多么苍白乏力。父亲的痛苦只是加剧了整个悲剧的沉郁色彩。那些被时间稍稍吹散的悲痛又如磐石压到秀真的心上。
秀真冷冷地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陈述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话语,头脑里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桃色故事。那个女人有了新的相好,或者早就在父亲之前,是个年轻的男人。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男人和一个比自己年老十几岁的男人。父亲怎么可能有任何优势。他只是填补了那个女人的寂寞空档。那个年轻的男人一离婚他们就双宿双飞了。
父亲像是一块被用完的擦嘴纸被扔进垃圾桶里再也没有被看过一眼。不是报应是什么呢?秀真空洞冷漠地想。一个放弃良心选择情欲的人也必然被情欲抛弃。
这世上有多少是因为人类自己的贪婪导致的种种悲剧而人类却恬不知耻地嫁祸于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这个为了自己的所谓幸福做下一切错事的男人,他怎么还有脸来告诉秀真他现在不幸福了!难道就因为他眼下的苦痛就该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原谅他的过错?
秀真甚至不想跟父亲视频安慰一下他。她已经不想再从屏幕里看到父亲了。那个画面会让她想起父亲和那个女人半夜裸聊的情景。太脏了。
当秀真勉强安慰父亲几句敷衍着挂掉电话的时候,她冷硬的心肠一下子又柔软下来。她以后该怎么对待父亲。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能吗。
还是赵嘉仁冷静理智地劝导秀真。其实那天之后秀真就开始刻意减少跟赵嘉仁的联系,有时候一天都不回他一个邮件。可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赵嘉仁又是最好最安全的听众了。
“一定要原谅你父亲。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他现在只有你了。他现在最需要你的原谅。”赵嘉仁一字一句地说出秀真心里另一个自己说的话。

(三十六)

“一定要原谅”——这句话与其说赵嘉仁在开解秀真,不若说他在开解同样不知所措的自己。
赵嘉仁遇到了忐忑已久的麻烦。其实这个麻烦从他开始制造那一天开始就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像个深水炸弹,从网络的虚拟空间里投放出来,炸碎他一片死寂的现实生活。可是他没有选择,或者他放纵了自己的选择。
他那天早上不小心忘记关掉聊天窗口,被偶然踏进书房的太太发现了那些聊天记录。低级下流,卑鄙无耻,混蛋,流氓,淫棍,老色鬼……随着赵嘉仁的电脑被狠狠摔在地上的一声轰然巨响,太太用一股脑冲出来的最不堪入耳的骂声冲刷着在她眼前晃动的最不堪入目的字眼,最后愤怒地甩出“离婚”两个字摔门而出,全然不顾两个女儿还在厨房里吃早餐。
一整座房屋的空气是凝固的,像一座透明的坟墓。
赵嘉仁默默无言地将惊恐的女儿们送上校车,然后返身收拾一地碎片。他的书房像刚刚经受了一场洗劫,满满的一堆桌上书架上的物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它们竟然毫无怨言地享受着被打翻在地的狼藉状态。
该来的总是会来。赵嘉仁想。他没有资格求得太太的原谅。可是他也不觉得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当他恪守了身体的洁净之后他就打开了精神的禁锢。他是一个男人,或者更坦白说他是一个雄性动物,有着一个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强烈需求,他没有祈求过另一性的太太能够懂得。
爱是救赎,性从某种程度上也是。这在多年前他的初恋女友离开之后无法自拔的他从那些妓女的身体上得到的体验。那些女人们把被无数男人分享过的身体和柔情分毫不差地也赋予给他。他在肉身与肉身的撞击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甚至觉得那些时刻他是爱着她们的,她们给予他的救赎远远超过了他付给她们的金钱的价值。毫不夸张地说,他从那些女人们的身体上找回了活着的生趣和希望。
难道太太就是圣女般圣洁的吗?难道她对今天发生的一切没有一点自责吗?她是那么冷漠地拒绝履行一个妻子的义务。她不在乎这种性的惩罚会让一个男人生不如死。他不是没有同自己身体里的欲望抵抗过。他的网络第一次是在十年前,那是他浸淫网络十年之后的事情了。一个女网友因为喜欢他的情诗而迷恋上了他。那些情诗是他当年写给初恋女友的,可是那么多女人读过之后就乐于将自己代入。那个深谙男人的女人用充满暧昧的词语轻易地挑逗了他鼓涨的情欲,而最终得到了他一泻千里的第一次。
原来文字的做爱也可以让人如此澎湃与颤栗。原来妄图精神上的守身如玉是多么可笑的事。那次之后他知道其实那么多现代人热衷的网络做爱只是寂寞的灵魂之间的相互取悦。他们都是在日益浮躁匮乏的现实里感受不到真诚爱恋的灵魂,他们都有满腔的爱无处给付。他于是顺水推舟扮演了那个他们现实里缺失的角色。
他在愉悦自己的同时也愉悦着网络另一端的人,甚至有时候他牺牲自己的时间毫无性欲地去愉悦着他们,那些跟他一样约束了身体又无法得到真实的情感抚慰的人。他们用文字拥抱取暖,用带有爱和性的字眼喂养美好想象,用灵魂真实饱满的颤栗对抗苍白乏味的人生。他们只不过在网络里坦诚地打开灵魂最隐秘的那些秘密分享欢愉,他们在灵魂里贪性成瘾而身体却无比清洁。那些道貌岸然玩弄无数女人的人用身体做的事他们在用文字做,他不觉得他们更肮脏或者更鄙俗。
生命是那么无趣的缓缓流动的河流,而他用文字将他们的河流铺满永不逝去的缤纷花瓣。利用他自身所处的优势,爱这些孤独寂寞的灵魂,让他们感觉到被爱与被需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体内还有燎原之火,他们身外的世界还有人不止不息地索求他们平凡毫不起眼的爱。即使最终是不得不辜负,赵嘉仁天真地想,总有一日他们想起他来心中依旧充满爱与温暖,所有的不快也都将被原谅。
而他最希望太太原谅他。他不是没有机会抛弃这个家庭,而是有太多机会。甚至那天早上跟他网络做爱的那个单身女人已经多次向他提出结婚的要求。他一再拖延。他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是真正的爱情,他更从内心里不希望打碎自己的家庭。
他开始不可挽回的放纵的初始就对自己承诺过绝不会为了网络里的女人抛弃妻子。为了一个自己无人懂得的誓言,为了给两个女儿完整的家庭,他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也许他的两个女儿未来的人生终究会不可避免地以一个美梦的破碎方式呈现,但他依然不舍得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她们感受到人生里最初的那一道最深邃的开裂。
他多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以后能否理解一个从四十岁那年就再也没有体会过和谐的性生活男人所承受的折磨,并且原谅他自由不羁的灵魂那些声色犬马的放纵。
他是否有资格请求最亲爱的她们原谅他呢?
神啊,我该怎么办?赵嘉仁仰天叹息。他迷茫得像在充满重重阻碍的幻境中走失的孩子,
忧郁的阴霾浓重地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透过气来。

(三十七)

秀真赶在开学之前匆匆回了一趟故乡。
父亲的衰老出乎秀真的想象。他好像被一下子抽干了水分的树叶,皱皱巴巴的脸孔上蒙着晦暗的悲伤神色。眼神里都是不敢直视秀真的躲闪和慌乱,每一个不安的动作和话语里都透露出怯懦和羞惭。仿佛有千斤的重力压迫过他,他的脊背不可阻拦地驼了下去。秀真意识到,那个像年轻的树一样挺拔骄傲的父亲彻底消失了。
而那个曾经充满了生机的家也处处显露着破败之感。墙沿爆裂的白色墙皮提醒着秀真过去的这个夏天这里下过几场豪雨,窗台上桌面上四处都是厚厚的灰尘,沙发上是乱扔的衣袜,所有的家具都不可遏止地散发着一种潮湿霉烂的气味。
一切都是这么陌生,充满了隔世的距离。唯一客厅里一幅母亲的黑色相框突兀地呈现那里,那是上次秀真回来送母亲时所没有的。
秀真立在母亲的相框前百感交集。母亲温柔地笑着,仿佛秀真的一声轻呼就可以从相框里走出来。如果母亲能够忍一忍,秀真想,如果那时候她陪在母亲身边开解她,或者如果母亲不是那么完美主义,不会把父亲的出轨当成自己的包袱不堪忍受地背着,母亲就不会走上那条绝路。有那么多如果的假设,而现实偏偏选择了最残酷的一个。只不过三五个月的时间,父亲就彻彻底底地从一场黄粱美梦中醒来,可是母亲再也无法转醒。
为什么父亲的美梦是母亲和她的噩梦,秀真想不明白,就因为他们生生死死都是一家人吗?爱与血缘,真的是一个人一生都无法割舍的纠缠?
其实秀真并不确定,如果母亲依然活着又是否能原谅从嶙峋的悬崖边满载沧桑返身而回的父亲。那本是多么完美的一生,因为简单而完美,可是父亲选择了复杂。结果父亲没有得到复杂的满足而仅仅是破坏了母亲简单的完美。如果原谅,那需要忍受多少独自的悲伤。
为什么父亲这么一把年纪就不能控制住自己抵抗住情欲的诱惑?为什么母亲就不能够忍受父亲的背叛这相对于一个生命来说微不足道的瑕疵而自绝?秀真不能再自我追问下去。
人生没有答案,只有现实。
秀真草草安慰父亲,连她自己都感觉得到自己语气和神态的不自然。她拿捏不好自己言语的分寸,不能太疏远,怕父亲伤心;又难以像从前那般亲近,她情感上做不到。她和父亲之间隔着死去的母亲,秀真悲哀而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
秀真像狼狈逃离一场悲伤的回忆似的回到了校园。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好像又要得一场大病。这些生活的痛是那么难以痊愈。其实事已至此,她心底里是希望父亲幸福的,希望他能够如他所愿换一种全新的活法。结果却是如此不堪。
“不要离婚。去求你太太原谅。”所以当赵嘉仁对秀真说他打算离婚,因为他太太看到他写给秀真的那些不堪入目的邮件时,秀真满腹辛酸地劝赵嘉仁,像在苦苦地哀劝当初一意孤行的父亲。
“对不起,我不希望因为我影响到你的家庭。我们不要再联系了。”秀真决绝地说。她不要做拆散别人家庭的女人。绝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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