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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小说

刘未 发表于: 2015-6-22 07:31 来源: 今天

王守国没了。
家里正打算盖新屋,头午有邻里朋友来帮忙清理了一下场地,晌午就在家吃饭了。酒喝了那么几杯,但具体多少没人记得清。大家仿佛只记得王守国说了句“我去解个手”,然后就不见人了。
此时,大约两点不到。

几个实诚的吃完饭后没走,打算喝会儿水然后帮忙去借些工具,准备明天动土开工。
许如云收拾完碗筷,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先喝口水歇歇,我去看看他爷上哪儿去了。”
许如云走出大门,犹豫了一下,胡同里的男人都来帮忙了,他会去谁家呢?她这样没把握,但还是去了对门。
没在。这似乎是个定论,在一开始就等在那里。
继而,她又去了胡同里另外几家。没在。
继而,她又去了隔壁几条胡同里几家。还是没在。
她不由的恼火起来。

许如云回来的时候一脸怒气,没进门就开始烦忧:“你说这人,家里还忙忙的,喝上几杯猫尿就不知道姓啥,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此时,她看到屋里坐着的人露出一丝尴尬,也就收了嘴。
有懂事的,就说:“咳,甭等他了,咱们先去把家什备齐了。”说着,一行人鱼贯而出,忙活去了。
此时,大约三点出头。

看着大伙忙里忙外,许如云递烟倒水,越发觉得颜面无光。这个男人,怎就这么没数呢?
她忍了几次,终于还是走向了村长家。
大队喇叭被某根指头敲了两下,又被某张嘟起的嘴吹了两下,继而响起了村长充满政治韵味的灰淡声音:“王守国,王守国,听到广播赶紧家去,家里有急事。王守国,王守国,听到广播赶紧家去,家里有急事。”村长说的不急不慌:干,且硬,毫无水分。
许如云有意叫村长再播两遍,但一犹豫,村长就关了喇叭。
此时,大约四点半。

天色将暗,许如云开始逐个挽留帮忙的人在家吃饭,但人们还是一个个挣脱了她的盛情。明摆着,男人不在家咋好意思吃下去?
许如云想到此刻,不由得又烧起火来。
她再次出现在村长家。没等开口,村长就有些调侃的问:“咋?还没家去?”
这一问,倒把许如云的火气压下去了些——是羞惭。
“王守国!王守国!听到广播赶紧家去,家里找你找了一天了!王守国!王守国!听到广播赶紧家去,家里有急事,找你找了一天了!”声音从广播里荡漾出去,层层的推出愤恨的语气。
[url=]村长又把这话大体上复述了一遍,其中情绪有增无减。[/url]


许如云一路走回,感觉颜面尽失。她甚至有些后悔去大队里播广播,她想,此刻全望海村的男女老少都在拉他男人的呱。甚至,在她经过几家门口的时候,那几个刚跟自己打完招呼的女人已在她稍远的身后嘁嘁喳喳了。这不成了笑柄吗?她男人,还有她。
“但这能怪我吗?”许如云又这样想,便又把羞惭变成了愤怒。“回来不熊死你!”她咬了咬牙,甚至想到要往他脸上吐口水,还要打他的脸,狠打。
“万一他还手呢?”她想到王守国浑身的牛腱子,“那就跟他拼了,反正我也丢人丢够了。跟你跟了十几年,一天好日子没过不说,还给我弄这么一出!打我,我就去喝敌敌畏!”她在心里寻思了一下敌敌畏瓶子的模样和它在家里的准确位置。
“他还从来没打过我呢。”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庆幸,继而想到那些个被自己男人打的凌乱不堪的老婆们。
此时,大约七点半。

吃完后晌饭,许如云对自己十五岁的闺女和十一岁的儿子说:“你们俩到东头你大爷家看看你爷在他家不。”她本来想再赘句狠话,但她没有。
“拿着手灯!”她把孩子们送出门口,锁上门。她又到下晌去的那几家里去了一趟,又到下晌没去过的几家去了一趟。
没在。
孩子们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忽然心里就是一空。许如云生出一丝语焉不详的错愕。这个定论一直等在那儿,只是面目变了。
许如云再次出现在村长家。
“还没回去?”村长也有些疑惑。
“没啊,真是的……”许如云的语气轻飘起来。
“走!”村长急火起来。这紧张情节让许如云顿时升起了更多的不安。“这熊孩子……”爱恨交集。
大队喇叭再次被某根指头敲了两下,又被某张嘟起的嘴吹了两下,继而又一次响起了村长充满政治韵味的灰淡声音:“全体村民请注意!全体村民请注意!有看到王守国的村民!今下晌,和今后晌有看到王守国的村民,赶快把他送回家!家里找翻天了!全体村民请注意!全体望海村民请注意……”
村长又把这话大体上复述了三遍,是四遍,其中情绪有增无减。
关上广播,村长很有些心思的侧过身来,望了一眼有些无措的许如云,犹豫了一下,说:“不会喝多了酒……”
欲言又止。村长是个有分寸的人。
“这人,这人你说……”许如云彻底的松弛了,本有的一根弦被这善意的点拨轻易的打断了。她想到了自己被车碰死的兄弟,她唯一的亲兄弟死在县城明亮的马路上,面目皆非。
灾难就是来的这么突然。
许如云的眼角徒然加重,感觉比头疼时守义家给掐得还狠。她忍了忍,眼泪还是旋了出来。
此时,大约晚上九点半。

家里来了好多人。那些白天来帮忙干活的男人都把自家女人叫过来了。老婆孩子一大堆,乱乱哄哄的,或劝说或分析或安慰,但都没有正主意。
许如云被这场面埋没了。看来,灾难已毫无争辩的发生了。
“咱村就这么点儿大,一广播就都听见了呀,怎么就没见他的呢?”
“哎呀,就是喝点酒,不定倒哪儿睡着了呢?”
“睡着了?睡着了睡一下午还不醒?晌午喝的酒能睡到现在?”
“人不是说有喝酒烧死的吗?”
“就是,前年大马村建筑队上不是有一个吗?没送到医院就硬了。那还是一家人守着呢。”
“不是没喝多吗?”
“谁说的,守义说是喝了不少呢。”
“你看看这帮熊人,见了酒就个没个屌数,刚才我还把我家里熊了一顿。”
“就是,你说这出了事怎么办?不肮脏的慌吗?”
……
喝酒!喝酒!
此时许如云无比的痛恨着这个“酒”字。他喝酒又不是没出过事,咋就不长记性呢?
不自由的,许如云想起了王守国喝酒的两个故事:
一次是英雄。
过年,他去给王守义家陪酒。王守义有个表哥过来,说是酒量很大,一般人招不了。
果然,酒过三巡,眼见着一帮陪酒的朋友都喝得低头耷拉角,这表哥就轻蔑起来,“嗐,还喝酒?我一个人喝你们望海一个村!”
王守国就挨着这表哥,他陪着笑了笑,端起杯子,说:“来,表哥,咱喝着。”
王守国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不论是此前还是此后。
最后这表哥大醉。王守国找了辆马车,像扔袋粮食一样把他扔上车,送了回去。
这是整个村子的颜面。
此后,说起喝酒,村里所有的爷们都矮他们家守国一截。

二次是狗熊。
也是过年。王守国去村南头走丈母娘家,酒也喝了不少。回来他们是一块回来的,走到屋子前面,碰上斜对门的许冠民。说来,这许冠民是许如云的叔辈叔,村子小了都是亲戚。
许冠民抄着手倚在门框上,看见他们两口子过来,就打招呼:“上哪了大侄子?”
王守国说:“嗐,上你们许家门喝酒了,不行,没喝恣啊。”
听了这话,许冠民从袖口里抽出右手,冲王守国招了招,“来啊来啊大侄子,来家里喝点水。”
王守国想,大过年的也没事,况且时间尚早,喝点水就喝点水吧。
王守国就进了许冠民家的门。
支上桌子,许冠民就摆上酒菜。“来,大侄子,咱爷俩再少喝点儿。”
王守国想,反正也没喝多,再说,这都到家门口了,少喝点就少喝点吧。
坏事往往就是从马虎大意开始的。
不知怎么的王守国就喝的不行了,他耷拉着脑袋直摆手,“不行了不行了,真喝大了叔。”
此时,许冠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笑,毫不避讳自己的轻鄙,“这下在我们许家门喝恣了吧?”
这话就像一根银针,响亮的穿过王守国混沌不堪的脑袋。他知道,这次份子跌大了。
就这样,王守国默不作声的被许冠民架着送回了家。
此后,说起喝酒,他们家守国就成了笑柄。

也就是从那次之后,王守国有了逃酒的毛病,他总是在酒没散场的时候偷偷溜走。虽也不免被人揶揄,但再也没出过什么丑。
以前他都是逃回家里,但这次,守国啊,你逃到哪儿去了呢?
许如云这样悲戚的想着,看了一眼两个孩子,“你们俩先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终于也是没有忍住哭腔。
孩子怎么办?许如云想。以后我怎么养活他们?带着两个这么大的孩子谁肯要我……
转念,许如云赶紧打断了这思路。这事还没个准星,我怎么就能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她不由得羞愧起来。
“去报案吧?”许如云对众人说,“就是他死了……”她忍不住哭了几声,继而哽咽着说,“我也要找到他的尸首。”
有人去了村长家。

“派出所电话没人接,要不……要不明天吧。”
许如云透过满眼的泪水,看到了一张张扭曲的脸和整个混乱不堪的世界,她不知是该绝望还是应该保留对明天的寄望。
“去河滩看看吧。”许如云抹了一把眼泪,语气突然变得宽敞。
此时,大约凌晨十二点多。

整个河滩被齐人的茅草和蛤蟆嘈杂的叫声掩盖着。
年轻的时候这里水波荡漾流水湍急,但是现在,水位下降严重,如果想探到水,就要走过几十米宽的芦苇带。那狭小的流水,夹在岁月一样浓密的草丛中,在月光的撩拨下时隐时现。
“这里淹不死人的。”随着几声不抱希望的呼喊之后,有人对许如云说。也不知是为宽慰还是为解脱。
自始至终,许如云没有吆喝一声。她只是将手电打在芦苇上,看到月光将那一束明亮慢慢消解掉。
年轻的时候,王守国是赶马车的。有时候他喜欢骑着他的马到处飞奔。现在,许如云看到村里的小青年骑着摩托车疯一样的飞奔,就会想到年轻时一样招摇过市的王守国。
她就是在这里和王守国好上的。那天,王守国从大集上买了条花围巾给她,他们骑着马飞驰在这宽阔的河滩上,她的心就酥软了,打定主意跟了王守国。
“王守国的马可不是白的。”有时候她会这样为自己鸣不平。
那时的河滩干净平整,风清沙幼。
此时,大约凌晨一点半。

王守国感到脊梁酸痛。
他扭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几根光溜的圆木从他的身边升起,斜竖着冲上天际,缝隙间,凄白的月光阴冷的打过来。
他心里一惊,惶恐随即从头顶灌下来。“这不是睡到坟魇里了?”身子一阵发凉,想是真的醉死了。
他的思绪仓惶起来,悲戚的想到孩子和如云,继而,又温暖的想到死去的爷娘……
他挣扎了一下,手撑着地,想要直起身子。一颗石子硌在掌心,疼痛钻到了心里。
这时,他再看了一眼光溜的圆木,凄惶的一笑,心下恍然:这不是我备下盖屋的木料吗?
屋里传来女人啜泣的声音。
此时,大约凌晨两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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