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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街

荆南村 发表于: 2015-6-10 14:37 来源: 今天

上街
李想哭哭啼啼的跟在他爸的屁股后头赶脚,一定要跟他一起上街去。昨儿才落了场雨,泥巴路很不好走,但李想打着赤脚跟了好一段路。他爸停下推着满满三蛇皮袋黄豆的鸡公车,照他后脑壳打了他一巴掌,恶狠狠的叫道:孽障!这一巴掌打得他本能往前猛地一缩,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就栽倒了。但是这样子他都不打算退。他妈跑来来拉他,也拉不动。他不挪脚步,只是站在那里哭哭啼啼的,死也要跟着。他妈就说,叫他跟着去,以为会有好吃货的,就叫他跟着去。路上有陡坡的地方,也好叫他帮你拉一把。犟东西,真不得了!只好让他跟着了。他爸呢,戴顶破斗笠,穿件灰不拉即的夹衣,肩上,倒拐上是黑补丁搭蓝补丁的。下身呢,是条已经洗得发白的黑不黑蓝不蓝的直通通单裤。那两边膝盖上,屁股上也是缭上了大补丁的。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补了红色轮胎皮的旧雨靴。他重新弯腰,头往前倾着,脖子后面放着短扁担,短扁担两头垂下来的绳子,就绾在他双手紧握着的鸡公车的木把手上。他一耸身直起身来,朝李想大声吼道:走!李想呢,终于乐意了。他不再哭哭啼啼,急急忙忙的三步并成两步就跑到他爸的鸡公车前头,车头绑有一段麻绳,他要伸手去解开,意思是要帮他爸拉车。他爸又大声吼道:还不到时候!你裤脚不会卷高些?搞得满裤脚泥巴!你娘的!他乐得空手空脚走。他站在路边,弯腰仔仔细细卷好裤脚。他爸就推着吱吱呀呀哼哼着的鸡公车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李想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哭得很伤心,他不停的抽动着鼻子,但清鼻涕还是不住的一点一点的雨点般滴到地上,他的瘦弱的肩头不停的抖动着,他是伤心到家了。他爸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办似的。他终究还是慢慢蹲下身子,把散落在地上的三四粒花纸包的糖果捡起来,捏在手心里。他把捏着糖果的手伸到李想面前,很低声地说:好了。吃糖吧。下次给你买书——这次,没带那么多钱,啊?李想听了这话,哇哇哭得更伤心了。他爸把糖果塞进他的小蔓衣口袋里,就轻轻摸摸他的头顶,然后把他抱起来,走出代销店,来到停在门外的鸡公车边,把他轻轻放到鸡公车上坐着,李想起初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发作得像要晕过去了。他爸不做声,默默地推着他上路了。过了一会儿,李想哭累了,他只能小声的啜泣。他渐渐的支持不住,躺倒在鸡公车上,朦朦胧胧的就要睡过去了。他爸就停下来,脱下夹衣,轻轻的给他垫在脑壳后。他好像在梦里还在时不时的抽抽搭搭。到灯盏坡的时候,李想已经完全停住啜泣,脸上的泪痕也干了,他完全清醒过来了。他坐在车上,望望他爸。他轻轻皱着眉头,脸上满是忧伤的样子。他还是没有唆糖果。他爸把鸡公车停在坡顶路边上,蹲下来抽根烟歇歇。他瞟了李想一眼,漫不经心的说:李想,吃糖啊。李想就坐在车上,从小蔓衣口袋里摸出一粒糖果来,小心翼翼拨开糖果的花外衣,把那椭圆形的裹着奶白色糖衣的糖果轻轻塞进嘴里。他爸看他满足的样子,很罕见的朝他咧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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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南村 at 2015-6-14 13:40:10
李想哭哭啼啼的跟在他爸的屁股后头赶脚,一定要跟他一起上街去。昨儿才落了场雨,泥巴路很不好走,但李想打着赤脚跟了好一段路。他爸停下装着满满三袋黄豆的鸡公车,照他后脑壳打了他一巴掌,恶狠狠的叫道:孽障!这一巴掌打得他本能往前猛地一缩,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就栽倒了。但是这样子他都不打算退。他妈跑来来拉他,也拉不动。他不挪脚步,只是站在那里哭哭啼啼的,死也要跟着。他妈就说,叫他跟着去,以为会有好吃货的,就叫他跟着去。路上有陡坡的地方,也好叫他帮你拉一把。犟东西,真不得了!只好让他跟着了。他爸呢,戴顶破斗笠,穿件灰不拉即的夹衣,肩上,倒拐上是黑补丁搭蓝补丁的。下身呢,是条已经洗得发白的黑不黑蓝不蓝的直通通单裤。那两边膝盖上,屁股上也是缭上了大补丁的。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补了红色轮胎皮的旧雨靴。他重新弯腰,头往前倾着,脖子后面放着短扁担,短扁担两头垂下来的绳子,就绾在他双手紧握着的鸡公车的木把手上。他一耸身站起来,朝李想大声吼道:走!
李想呢,终于乐意了。他不再哭哭啼啼,急急忙忙的三步并成两步就跑到他爸的鸡公车前头,车头绑有一段麻绳,他要伸手去解开,意思是要帮他爸拉车。他爸又大声吼道:走你的!裤脚不会卷高些?满裤脚泥巴!你娘的!他乐得空手空脚走。他站在路边,弯腰仔仔细细卷好裤脚。他爸就推着吱吱呀呀哼哼着的鸡公车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李想,穿丫头家的花花衣裳啊?真标致,像个丫头家!蹲在路边的一个放牛的老头笑呵呵的取笑他。他低着头不搭理他的,很快从老头身边跑开,追他爸去了。他穿的红底白色小碎花的小蔓衣是他大姐的旧衣裳改的,已经不止一次被人家取笑了。在学堂    读书的时候他实在是不乐意穿这件衣裳的,这衣先是他大姐穿,后来二姐穿,再后来三哥穿,再后来就轮到他了。但他也就这件衣裳还算件衣裳了,起码没有破,没有缝缝补补的。这衣说起来还真经得住穿。人家要笑他,就叫他笑吧,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三哥也早就被人笑过好多次,真算不得什么事。
天气不算好,还有点冷,阴沉沉的,恐怕还有雨落。所以他爸带了顶斗笠,鸡公车上还别了把老油纸伞。路上虽然铺了薄薄一层砂子和鹅卵石,但住在两边的人家来来往往的,鸡踏狗旋,早弄得泥泞不堪。再加上有些路边树上系过牛啊羊啊猪啊这一类大牲口的,蹄印杂沓,就成了泥浆坑。一堆堆牛屎,羊屎,猪屎,大坑小洼中积满的深褐色尿液,更是臭气冲天。父子两个选干净点的地方走,鸡公车的橡胶胎滚子上糊满了黄的黑的烂泥巴,吱嘎吱嘎的叫得更难听了。李想在他爸身后紧紧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底板有时被尖利的细石子硌得生疼。
有十多里路才到街上。中间还要转一个大急弯,叫月亮湾,翻过一个长陡坡,叫灯盏坡。通常他爸和他妈都会在坡下的梅婆婆那里坐会儿歇歇脚。梅婆婆很老了,嘴里都没有牙齿了,说起话来都听不大清楚了。她眼睛也不好,差不多都瞎了。她认得很多人。很多过路人都喜欢到她那里讨水喝,歇脚,跟她扯扯白话。大热天的时候,她就在路边摆个凉茶摊子。她人很好,给李想吃过她屋后结的熟透了的狗屎桃,酸杏子,还给他抓过兰花豆,炒花生。大人们扯会儿白话,就起身走了。梅婆婆会坚持要起身拄根拐棍送出门。李想很清楚路上的那些事情。他已经不知多少次到过街上。他就喜欢赶街。当然,最主要是到街上有叫他觉得新奇的东西。街上除了有好多吃货,最吸引他的就是桥边饺饵馆旁的新华书店和书店旁边大梧桐树下的那个图书摊。还是图书摊好,那上面的图书都可以看,你只要给摆摊的那个瘦老倌子五分钱就行了。
为了能到那个瘦老倌子的图书摊上坐在小板凳上过足书瘾,他会想着法儿弄点零花钱来。譬如到处寻找荒货,那些被人丢在田间地头的废胶布啦,废铜烂铁啊,鸡毛鸭毛啊,他都攒着,等收荒的盐聋子过身就卖给他。盐聋子是个老好人,应该有六十好几了,是个驼背。脸上有麻子,又被开水烫过,有块很显眼的大白疤。幸好他眼睛还没事。但头上一半头发都没有了,他干脆剃个和尚头。他做生意真正是老少无欺,赚点辛苦钱。他每次从卖家那里收了东西赚多少钱都会如实告诉卖家的。哪怕是李想这样的一个屁大点的伢,他说话也是一本正经。但是更多的小伢不喜欢他,觉得他长得丑,会悄悄朝他扔石子,土块。李想不会那么做,因为李想要卖给他他自己到处找来的那些破烂。他们其实关系很好。再说盐聋子多次跟他爸他妈夸奖过李想呢,说他懂事,将来肯定有出息,这么点点儿就会赚钱。说老实话,李想最大的乐趣并不是什么赚钱。
李想的小蔓衣口袋里就装着一个小小的宝贝盒子:里面装着一角三分钱。这是两次卖给盐聋子荒货后才得来的。有一张大大的一角的纸票子,两枚圆圆的一大一小的硬币。他把纸票子折叠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形,两枚硬币叠起来,压着纸币,轻轻的塞进他从他大姐那里拿来的一个空百雀羚圆铁盒子里。不知多少次他打开这盒子,展开纸币,抹平它的折痕,又拿大手指肚一遍一遍的擦拭那两枚硬币,直擦得银光闪闪的。有一次夜里在床上他又打开宝贝盒子,不料用力大了些,上面的那一枚一分的硬币一下子掉在地上,竟然长了腿儿一般滴溜溜一下子钻进床铺下边去滚得没个影儿了。他急忙端着灯盏在床铺下照,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要爬进去找,被他妈拉住了。他妈一面低低的持着灯盏,一面拿根棍子往那黑洞洞的床铺下拨来拨去的。娘儿两个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仔仔细细的找。好在终于在一个破搪瓷盆边找到了这宝贝。它静静的躺在那里,像个贼似的,不愿被人发现呢。结果一高兴,李想的头竟凑到了灯盏的火苗上,把额头上的头发给烧焦了,一股子糊臭味顿时飘满了空中。他娘吓得立刻拿手扑打他的前额,又看到他那幅窘样,倒哈哈大笑起来。
这回终于有机会上街了。带上他的钱,他要好好过过书瘾。



李想他爸把鸡公车停在老石拱桥旁边的一根歪歪扭扭的老苦楝树下,两父子就朝饺饵馆走过去。饺饵馆店面并不大,老板就在店前搭了一个大凉棚,摆了几张桌椅做生意。一个头上包着青布巾的瘦老倌这时正坐在那里捏着一个馒头吃,在他面前的桌上搁着一碗冒热气的清汤。旁边是一张搁调料和浇头的长桌子,煤球炉子上冒着热气的蒸笼和大锡炉锅就横在路边。蒸笼里边闻得到是香喷喷的刚蒸好的包子馒头,大锡炉锅里呢,水不住的滚沸,胖得像个馒头的老板娘正在跟客人下粉。一看见这父子两个,赶忙打招呼:看看要吃点什么?有牛肉粉,猪肉粉,还有饺饵,包子,馒头,多呢。到那边先坐吧。李想他爸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锡炉锅前面,李想站在他旁边,两人都直直的看胖老板娘一面飞快的把手中的竹爪篱从滚汤里捞出来,洁白的米粉一下就烫熟了,老板娘顺手把米粉倒进一个红汤大瓷碗里,然后从长桌上的一个钵子里舀了一点油亮亮红彤彤的肉浇头浇上去,再洒点切得细碎的葱花就给客人端过去了。
你想吃点什么?粉还是饺饵?李想他爸问。李想看了看他的脸色,不作声。我问你想吃什么,哑巴?!李想再看看他爸的脸色,他爸脸色很平静。并没有发怒。
我想吃粉。
老板娘,下碗猪肉粉要好多钱?啊?下碗饺饵呢?啊?那下碗猪肉粉好了。再跟我来两个馒头。
李想他爸把他带到那老倌旁边的桌上坐下来,很快老板娘就把一碟两个馒头拿来了,李想他爸也跟那老倌一样要了碗清汤。粉端来了,一大瓷碗,红红的,油汪汪的,李想不由得咽了一大口口水。李想他爸看了看他,问道:吃得完吗?李想不作声。走了十多里,看你也饿得差不多了。吃吧!他爸撇了半个馒头,丢到粉碗里,不作声。李想呼噜噜呼噜噜的吃着粉,他爸在旁边就着一碗清汤嚼着馒头。
小伢几岁了?头上包着青布巾的老倌转过身来一直盯着他们看,这时不免要搭话。
吃七岁的饭了。
老倌一直冲李想笑着,李想这时才看清那是摆图书摊的老倌。李想也笑了,嘴里还在不住的吸溜着米粉。
这小伢很喜欢读书。乐意读书。是好事情啊。能读书。我看得不错!将来一定是个人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
谁晓得……这要看他个人发恨不发恨呢。李想他爸陪着笑,回应着老倌。
老倌高兴了,喝了口清汤,盯住李想仔细看着。呃,伢儿看极小。没得错的。你看他十指尖尖,男儿尖尖一只笔呢!我看得不错!将来会不是个人才?咳!
记住您老人家的话了!假设他日后真有那么一点出息,我怎么也要访到您老人家请您吃一杯酒哇。
要得!要得!老倌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胡子拉碴



李想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哭得很伤心,他不停的抽动着鼻子,但清鼻涕还是不住的一点一点的雨点般滴到地上,他的瘦弱的肩头不停的抖动着,他是伤心到家了。他爸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办似的。他终究还是慢慢蹲下身子,把散落在地上的三四粒花纸包的糖果捡起来,捏在手心里。他把捏着糖果的手伸到李想面前,很低声地说:好了。吃糖吧。下次给你买书——这次,没带那么多钱,啊?李想听了这话,哇哇哭得更伤心了。他爸把糖果塞进他的小蔓衣口袋里,就轻轻摸摸他的头顶,然后把他抱起来,走出代销店,来到停在门外的鸡公车边,把他轻轻放到鸡公车上坐着,李想起初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发作得像要晕过去了。他爸不做声,默默地推着他上路了。过了一会儿,李想哭累了,他只能小声的啜泣。他渐渐的支持不住,躺倒在鸡公车上,好像朦朦胧胧的就要睡过去了。他爸就停下来,脱下夹衣,轻轻的给他垫在脑壳后。他好像在梦里还在时不时的抽抽搭搭。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眼泪一阵接着一阵,沿着他瘦削的脸庞不住往下滴落。
他爸停住脚步,把鸡公车放在路边一根大麻柳树下。他推推迷迷糊糊的李想,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不要乱跑!就回转身朝来时的路上走了。李想看见他轻脚轻手的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那转弯处了。他起先以为他要找地方去解大手呢,看来又不像,不晓得他究竟要干什么去。李想坐在鸡公车上面一直发愣。风摇晃着才发出一点芽苞的树枝,树上面一只棕背伯劳鸟嘎吱嘎吱的叫了一会,没有其他的鸟回应它,只有呼呼的风声。它寂寞的望着眼前的田野,然后扑棱棱朝那空旷的远方的天空飞去了。李想一直看它飞到那光秃秃的树丛后面不见了,才回过神来。他爸说不定是在街上掉了什么东西呢。他还在啜泣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还那么伤心,好像伤心已经牢牢附在了他身上似的。
路上很静。偶尔有一个牵着牛或者羊的老人走过,朝这个眼泪巴萨的小孩看看,有一个老倌子好奇地问他:小伢,么事哭得这么伤心?讨打了吧?你家大人呢?李想不理他,坐在鸡公车上面一动不动。也不拿手抹眼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看见一个人影从那个拐弯处走出来,渐渐的越来越近了。他爸手里拿了本书,隔老远就朝他扬了扬,好像生怕他看不见似的,大声嚷道:买到了!花斤把多猪肉钱,你娘的!
到灯盏坡的时候,李想已经完全停住啜泣,脸上的泪痕也干了,他完全清醒过来了。他坐在车上,望望他爸。他轻轻皱着眉头,脸上好像满是忧伤的样子。他还是没有唆糖果。他紧紧的攥住那本宝贝书,手心都激动得出汗了。他爸把鸡公车停在坡顶路边上,蹲下来抽根烟歇歇。他瞟了李想一眼,漫不经心的说:李想,吃糖啊。李想就坐在车上,把书摊放在膝头,然后从小蔓衣口袋里摸出一粒糖果来,小心翼翼拨开糖果的花外衣,把那椭圆形的裹着奶白色糖衣的糖果轻轻塞进嘴里。他爸看他满足的样子,很罕见的朝他咧开嘴,笑了。
荆南村 at 2016-2-15 06:42:48
上街

李想哭哭啼啼的跟在他爸的屁股后头赶脚,一定要跟他一起上街去。昨儿才落了一场雨,泥巴路很不好走,但李想打着赤脚跟了好一段路。他爸停下装着满满三蛇皮袋黄豆的鸡公车,照他后脑壳就拍了他一巴掌,恶狠狠的叫道:孽障!这一巴掌拍得他本能往前猛地一缩,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就栽倒了。但是这样子他都不打算退。他妈妈马上跑过来来拉他,也拉不动。他不挪脚步,只是站在那里哭哭啼啼的,死也要跟着。他妈就说,叫他跟着去,以为跟着去会有好吃货的,就叫他跟着去。路上有陡坡的地方,也好叫他帮你拉一把。犟东西,真不得了!只好让他跟着了。他爸呢,戴顶破斗笠,穿件灰不拉即的夹衣,肩上,倒拐上是黑补丁搭蓝补丁的。下身呢,是条已经洗得发白的黑不黑蓝不蓝的直通通单裤。那两边膝盖上,屁股上也是缭上了大补丁的。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补了红色轮胎皮的旧雨靴。他重新弯腰,头往前倾着,脖子后面放着短扁担,短扁担两头垂下来的绳子,就绾在他双手紧握着的鸡公车的木把手上。他一耸身站起来,朝李想大声吼道:走!
李想呢,终于乐意了。他不再哭哭啼啼,急急忙忙的三步并成两步就跑到他爸的鸡公车前头,车头绑有一段麻绳,他要伸手去解开,意思是要帮他爸拉车。他爸又大声吼道:走你的!裤脚不会卷高些?满裤脚泥巴!你娘的!他乐得空手空脚走。他站在路边,弯腰仔仔细细卷好裤脚。他爸就推着吱吱呀呀哼哼着的鸡公车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李想,穿丫头家的花花衣裳啊?真标致,像个丫头家!蹲在路边的一个放牛的老头笑呵呵的取笑他。他低着头不搭理他的,很快从老头身边跑开,追他爸去了。他穿的红底白色小碎花的小蔓衣是他大姐的旧衣裳改的,已经不止一次被人家取笑了。在学堂读书的时候他实在是不乐意穿这件衣裳的,这衣先是他大姐穿,后来二姐穿,再后来三哥穿,再后来就轮到他了。但他也就这件衣裳还算件衣裳了,起码没有破,没有缝缝补补的。这衣说起来还真经得住穿。人家要笑他,就叫他笑吧,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三哥不是也早就叫人笑过好多次了,还真就算不得什么事。
天气不算好,还有点冷,阴沉沉的,恐怕还有雨落。所以他爸带了顶斗笠,鸡公车上还别了把老油纸伞。路上虽然铺了薄薄一层砂子和鹅卵石,但住在两边的人家来来往往的,鸡踏狗旋,早弄得泥泞不堪。再加上有些路边树上系过牛啊羊啊猪啊这一类大牲口的,蹄印杂沓,就成了泥浆坑。一堆堆牛屎,羊屎,猪屎,大坑小洼中积满的深褐色尿液,更是臭气熏天。父子两个选干净点的地方走,鸡公车的橡胶胎轮子上糊满了黄的黑的烂泥巴,吱嘎吱嘎的叫得更难听了。李想在他爸身后紧紧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底板有时被尖利的细石子硌得生疼。
有十多里路才到街上。中间还要转一个大急弯,叫月亮湾,翻过一个长陡坡,叫灯盏坡。通常他爸和他妈都会在坡下的梅婆婆那里坐会儿歇歇脚。梅婆婆很老了,嘴里都没有牙齿了,说起话来都听不大清楚了。她眼睛也不好,说是里面生了云,差不多都瞎了。她认得很多人。很多过路人都喜欢到她那里讨水喝,歇脚,跟她扯扯白话。大热天的时候,她就在路边摆个凉茶摊子。她人很好,给李想吃过她屋后结的熟透了的狗屎桃,酸杏子,还给他抓过兰花豆,炒花生。大人们扯会儿白话,就起身走了。梅婆婆会坚持要起身拄根拐棍送出门。李想很清楚路上的那些事情。他已经不知多少次到过街上。他就喜欢赶街。当然,最主要是到街上有叫他觉得新奇的东西。街上除了有好多吃货,最吸引他的就是桥边饺饵馆旁的新华书店和书店旁边大梧桐树下的那个图书摊。还是图书摊好,那上面的图书都可以看,你只要给摆摊的那个瘦老倌子五分钱就行了。
为了能到那个瘦老倌子的图书摊上坐在小板凳上过足书瘾,他会想着法儿弄点零花钱来。譬如到处寻找荒货,那些被人丢在田间地头的废胶布啦,破铜烂铁啊,鸡毛鸭毛啊,他都攒着,等收荒的盐聋子过身就卖给他。盐聋子是个老好人,应该有六十好几了,是个驼背。脸上有麻子,又被开水烫过,左边有块很显眼的大白疤。幸好他眼睛还没事。但头上一半头发都没有了,他干脆剃个和尚头。他做生意真正是老少无欺,赚点辛苦钱。他每次从卖家那里收了东西赚多少钱都会如实告诉卖家的。哪怕就是李想这样的一个屁大点的小伢,他说话也是一本正经,赚你分把钱啊,李想,这些货一起就赚你分把钱!但实话说,他也太啰里啰唆,一说起话来,就闭不上他那张嘴。一句话老是翻来覆去地说上半天还没完没了。更多的小伢不喜欢他,觉得他长得丑,会悄悄朝他扔石子,土块。李想不会那么做,因为李想要卖给他他自己到处找来的那些破烂。他们其实关系很好。再说盐聋子多次跟他爸他妈夸奖过李想呢,说他懂事,将来肯定有出息,这么点点儿就会赚钱。说老实话,李想最大的乐趣并不是什么赚钱。
李想的小蔓衣口袋里就装着一个小小的宝贝盒子:里面装着一角三分钱。这是两次卖给盐聋子荒货后才得来的。本来他先卖了六分钱,是三个两分的硬币。后来又卖了七分钱时,盐聋子就跟他换了零钱:有一张大大的一角的纸票子,两枚圆圆的一大一小的硬币。他把纸票子折叠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形,两枚硬币叠起来,压着纸币,轻轻的塞进他从他大姐那里拿来的一个空百雀羚扁圆铁盒子里。不知多少次他打开这盒子,展开纸币,抹平它的折痕,又拿大手指肚一遍一遍的擦拭那两枚硬币,直擦得银光闪闪的。有一次夜里在床上他又打开宝贝盒子,不料用力大了些,上面的那一枚一分的硬币一下子掉在地上,竟然长了腿儿一般滴溜溜一下子钻进床铺下边去滚得没个影儿了。他急忙起身下床端着灯盏在床铺下照,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要爬进去找,被他妈拉住了。他妈一面低低的持着灯盏,一面拿根棍子往那黑洞洞的床铺下拨来拨去的。娘儿两个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仔仔细细的找。好在终于在一个破搪瓷盆边找到了这宝贝。它静静的躺在那里,像个贼似的,不愿被人发现呢。结果一高兴,李想的头竟凑到了灯盏的火苗上,把额头上的头发给烧焦了,一股子糊臭味顿时飘满了空中。他娘吓得立刻拿手扑打他的前额,又看到他那幅窘样,倒哈哈大笑起来。
这回终于有机会上街了。带上他的钱,他要好好过过书瘾。李想甚至于还想到新华书店去问问那本梦寐以求的《哪吒闹海》要多少钱才能买下来。老倌子的图书摊上很扫兴偏偏就没有这本书,听说是很好看的,这只需要看看封面就晓得了:小哪吒一手紧握乾坤圈,一手高扬混天绫(乾坤圈,混天绫,这两样法宝还是从他爸那里听来的呢。他爸难得心情好。但心情一好晚上睏瞌睡前就会跟他讲故事。他已经跟他讲过《哪吒闹海》了,但这只能让他更强烈的想得到那本书来印证一下他爸说的究竟对不对。上次他就发现他讲的《大闹天宫》跟老倌子图书摊上的图书里画的有很多不一样。),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跟一只恶龙正在斗法——李想每次上街来,都要站在柜台外隔着玻璃默默的看上半天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好几次他央求妈妈给他买,但都没顺他的意——他也晓得他们家很穷,没那么多闲钱给他买这些。连他的书费都要一拖再拖,班主任老师都追得不耐烦了,才能东挪西借凑得齐的,能指望爸妈再给他买这些“闲书”?他哼一会儿也就自己安静了,虽说不高兴,但又能怎么样呢?大人根本不理会他的。这回,他自己攒了一笔钱了。他想他应该可以买下那本书了。假使还差几分钱,爸爸应该不会舍不得吧?想到这一点时,李想心里觉得倒真没有什么指望。
路已经穿过人家密集的村子了,弯弯曲曲像一条大蛇爬行在荒凉的野地里。两旁矮矮的冬青树在风中瑟瑟抖动着,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但有几个人走过的脚印。有些高一点的地方泥巴被风吹干了,有些低洼里还是积满了浑浊的雨水。这里地势平坦,路就沿着一条小河并行。河流显然暴涨了,连河岸都看不见了,两边的田地也淹了。只有一些树苗的顶端的枝条在激流中露出来摇晃着。在一个突兀的高岗下边,河流望南边转了一个柔和的大弯,几乎像一个半圆,然后才再向东边流去。这就是月亮湾了。翻过那高岗,李想他爸走得越来越吃力,他终于停了下来。他放下不停的呻吟着的鸡公车,一屁股就坐在车把手上,顺手从头上揭下破斗笠。李想看见他头顶上都汗湿了,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从他脸上正在滚落下来。好像他在哭泣。他爸抹了一把汗,又脱下身上的那件夹衣,只穿了一件湿透了的灰色的单衣。他张着嘴,望着李想,指了指另一个车把手,说:歇会。李想听他的也坐了上去。他闻到一股浓烈的咸咸的汗水味。隔了一会儿,他爸又问:口干不干?李想摇了摇头。但看得出他爸是早就唇焦舌燥了。这里没有人家,还有几里地,过了月亮湾,才到灯盏坡。到灯盏坡就好说了,隔街上也就只有一小段路了。
李想!嗯?你的腿走蔫没?李想不作声。看来是走得差不多了。哭着嚷着要跟来,跟来有什么意思?脚上冷不冷?李想不作声。他并不感到冷。他背脊上还已经出了点汗了,热烘烘的,不大舒服。他的脚上糊满了烂泥,一直糊到脚踝上。小腿上也是星星点点的泥巴,有些是新溅上去的,有些都已经干掉了。他的裤腿一直卷到近膝盖,露出光溜溜通红的纤细小腿。李想扭头望着涨水的河流上,一个人正在使出吃奶的力来划着船桨,为的是逆着湍急的水流往上游去。李想看见他有节奏的前俯后仰,但小船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水流中间颠簸着,看起来几乎没有往前行进哪怕一点点儿。李想!嗯?李想转过头来,他看见他爸胡子拉碴的,显得又老又瘦。他应该有几个月没剃头了。他爸张着嘴,露出黄黄的门牙,望着远处河水流动的地方。他应该也在看那个划船人。你饿没?李想不作声。他的两条腿悬在空中,他一前一后的晃荡着两条腿。矮冬青树发出瑟瑟的声音。他爸把一只宽大的结满厚厚茧子的手掌轻轻按在他头上,摩挲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大声地说:走吧!到灯盏坡再歇吧!
鸡公车依然发出尖厉的吱嘎吱嘎声,橡皮轮胎在细砂和石子间碾过,留下一道明显的辙痕和两个深深的脚印。李想一声不响的紧紧跟在他爸身后,看见他爸的身子渐渐的弯成一张弓的形状。然后这张弓就那样一直撑着那压在脖子上的沉沉的重量,一直往前面不住的赶,赶,赶。好像他爸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他不喘,不急促呼吸,只是承受重量的木头柱子一样,在不知不觉里消化了那重量。李想很惊奇他爸竟有这样不可想象的力量。他在想他长大了会不会也能像他爸一样,能承受起这么大的压力,并且一走就是长长的好几里?
终于他们要走过弯弯曲曲的月亮湾了。他们走的这条路像一条小溪最后汇进一条河流一样,最后连上了不远处的茂盛的枞树间露出红土的小山岗下面盘绕的一条公路,公路再爬上山岗去是一段长长的比较陡的坡,这就是灯盏坡。只要这个坡一翻过,就差不多到了街上了。李想和他爸望着那郁郁葱葱的枞树林,似乎看到了希望一样。李想他爸咳嗽了一声,朝路边吐了一口口水,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快到了。他耸耸肩,重新挺直腰板,还回过头来望望李想。就快到了,李想。加把劲啦!
但是等他们走到公路上时才发现情况不是那么妙。手扶拖拉机,卡车,马车压坏了并没有夯实的路基,整个路面简直成了个泥潭。起先,车轮在松软的泥巴里深深的陷了进去,但很快的粘满了泥巴的橡皮胎又被前进的力量拔了出来。尖厉的吱嘎吱嘎声单调而刺耳,就像是鸡公车也得了老哮喘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可怕的喘息着。李想他爸的单衣在背后贴在了脊梁上,脖子上汗珠一串串往下淌,雨靴也深深的陷在烂泥里面,他踉踉跄跄的一步一拔的吃力的走着,轮胎和雨靴被拔离泥巴时都发出嗞嗞声。有好几次他的脚甚至都拔出雨靴来,而雨靴呢却紧紧地粘在红泥巴里。红泥巴实在太深太粘了,像是上过胶水一样。李想他爸最后只得也打了赤脚。他使劲的从红泥巴里拔萝卜一样把旧雨靴拔出来,竟然哀叹了一声,娘哎!就暂时直直的站在那里,拿手抹了一把被汗水蒙住了的眼睛。李想很快跑到他前面去,他解开车头的麻绳,就紧紧勒在他瘦瘦的肩膀上。
父子俩在那泥深坡陡的路面上前拉后推,挣扎的牲口一般,大口喘着粗气,汗流浃背,都已经精疲力竭了。李想右肩被麻绳勒得滚烫发麻,他单薄的身子尽量往前倾斜着,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麻绳上面。他每挪一步,身子都左右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中心不稳而倒下去一般。他的脚才刚刚落到糯米团一样的红泥巴上,随即就像石头落在水面一样沉了下去。但是当他想拔出另一只脚时,却要勾着腰往前使劲的蹭上那么两三次——他就像在趟过一片可怕的沼泽地。眼看着快要到山坡顶上了,但车轮一下子陷在一个又粘又深的红泥巴坑里面,根本就卡在那里不能动了。任凭李想压低身子怎么使劲,车轮都一动不动。他爸也鼓足了劲想冲出泥坑,但试了好几次也没有成功。李想,加把劲,嗯,再加把劲!李想脚下一滑,往前跌倒了,他手松脱麻绳先着地,然后是膝盖碰到泥巴上。他尖叫了一声,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爸也被吓住了,连忙问要不要紧。李想手上糊满了泥巴,两个膝盖上也是。还好,衣裳裤子还没弄脏。他马上伸开右手掌看,红泥里边一缕更红的水冒了出来。他一定是碰到一块碎玻璃或者碎瓷片上了。李想他爸摇摇头,嘴皮抖动不停,他脸上神色茫然沮丧,黄豆般大的汗珠连成串直淌。好像在哭泣一样。李想,停一下,先停一下。你比一条狗儿确实是要强一些了,李想。他爸低声说,叹了口气。我们就在这坡上歇一下。这个鬼地方怎么会有这么深的骚泥巴!老汗都整出来啦!李想他爸把鸡公车放稳,低头看了看陷在烂泥里边的轮子。就到路边的枞树上折了一根枝条来,一点一点戳掉那粘在轮子上的泥巴。李想蹲在一边静静的看着那红色的泉眼一直涔着。他的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李想,哭什么!别哭,我们不是上来了,只是轮胎里边的气不大足了,瘪瘪的。要到修车铺去打一点气了。李想他爸的目光移到李想那张开的红红的手掌上,他咦了一声,就拉过那被割破的手掌来看了看。很疼是不是?李想不作声。他爸四周望望,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要紧,到梅婆婆那里我找点蜘蛛丝跟你敷一敷就好了。不要紧,别哭!很疼是不是?
李想他爸重新推起鸡公车,李想也站起身,走到车前,只能用左手来拉了。这一回,他爸憋着腮帮子猛一用力,终于把车子推出了泥坑。李想把麻绳勒在左肩上,两人一鼓作气就上了坡顶。前面,就是平缓的下坡路了,转一个弯,就到坡下。梅婆婆的小瓦屋就在下坡路边,门朝向南边的坡路。
梅婆婆的家门虚掩着,可以看到门上贴的是那不知过了多少年的两个门神:一边是黑脸举鞭的大胡子尉迟恭,一边是白面握锏的长须髯秦叔宝。两人都身披铠甲,头戴鶡冠,长长的鶡翎潇洒的别在冠顶上,背后插满了色彩斑斓的旗子,威风凛凛的单腿独立,正像那些戏里经常见到的武将的动作。李想和他爸在路边停好鸡公车,就从门前的小小院子边走过去,轻轻推开门,一面望里面瞧,一面叫梅婆婆。没有人应答。老人可能到屋后头去了,后面有一片菜地,老人以前身体还硬朗,是专门起早摸黑种菜卖的。父子俩人穿过低矮窄小的堂屋,过一个没有安门的门洞,就是灶屋了。靠被熏得乌黑的北墙边,一个蒙着玻璃纸的小木窗下,就是土灶。灶后安放着一口大水缸。缸上盖了一个木盖子,为的是怕灰尘落进去。一个楠竹筒做的水瓢就搁在盖子上。李想他爸迫不及待地拿水瓢一口气就灌了大半瓢水。然后也给李想舀了点喝。又打水给他洗了手和腿上的泥巴。仔细察看了他右手上的伤口。还好,并不是太大,血糊在伤口上面,快要干结了。他爸果然在灶屋旯里找了片蜘蛛丝给他敷好。从灶屋推门出去,就是一片杏子林,中间夹有好些桃树。林外边就是一片菜地,有一个老人正在那地里弯着腰忙着些什么。
李想他爸叫了一声,梅婆婆这才站起身来。她立即絮絮叨叨的惊讶的走过来,叫李想他爸回屋里坐。
李想他爸跟梅婆婆说些家常。李想就坐在他爸身旁,一动也不动的听他爸诉苦。
青黄不接的时候,手里头紧得很。又要钱用。到处赊都没地方赊得到!只有三袋黄豆,打算卖到街上您侄女豆腐房里边看看。也只是先缓缓眼前急。李想望着他爸背靠在椅背上,脑袋低低的垂在胸前,一脸的无奈。他轻声地诉说着他的种种难处,梅婆婆一面应和着:是啊,是啊,你负担那么重,做个人好难哪。哪个不晓得你的难处呢?该体谅的也要体谅嘎!
李想,过来我看看,又长高没?婆婆这里又没东西吃的,对你不住啊!李想笑着走过去,靠近她,她核桃一样的一张脸上,昏暗的两眼眯成一条线,凑近来瞧着他。她从衣袋里抓出几个糖果,递给李想。哎呀,伢子好肯长啦!快赶上你爸爸的个子嘞!好!快点长,指望你们快点成人!她拿手指拨拨李想的脸颊,对李想他爸说:日子一花就过去了,小伢子才几天就这么高了,唉!万一你硬是挪不开,如果我这里能跟你想点办法,我也跟你想点办法,好不好?
李想他爸向前躬着身子,双肘支在膝盖上,轻声说:干娘,好多次麻烦您老人家啦。唉,我都不好意思跟您开这个口!您一个老人家,还肯这么照顾我们!我这次来一双空手,都没得脸面进门!

李想跟他爸赶到街上,已经是中午了。他们到豆腐房里卖了三袋黄豆,结了钱,两个人就出来沿街一直往南边那桥边走。原来河水涨得很高了,都快要漫到桥面上来了。浑浊的河水打着漩涡在桥下急急的流过,卷挟着杂草,枯枝,甚至被冲倒的大树。他们一前一后的穿过桥面。
李想他爸把鸡公车停在老石拱桥旁边的一根歪歪扭扭的老苦楝树下,两父子就朝饺饵馆走过去。饺饵馆店面并不大,老板就在店前搭了一个大凉棚,摆了几张桌椅做生意。一个头上包着青布巾的瘦老倌这时正坐在那里捏着一个馒头吃,在他面前的桌上搁着一碗冒热气的清汤。旁边是一张搁调料和浇头的长桌子,煤球炉子上冒着热气的蒸笼和大锡炉锅就横在路边。蒸笼里边闻得到是香喷喷的刚蒸好的包子馒头,大锡炉锅里呢,水不住的滚沸,胖得像个馒头的老板娘正在跟客人下粉。一看见这父子两个,赶忙打招呼:看看要吃点什么?有牛肉粉,猪肉粉,还有饺饵,包子,馒头,多呢。到那边先坐吧。李想他爸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锡炉锅前面,李想站在他旁边,两人都直直的看胖老板娘一面飞快的把手中的竹爪篱从滚汤里捞出来,洁白的米粉一下就烫熟了,老板娘顺手把米粉倒进一个盛了飘满油花的红汤的大瓷碗里,然后从长桌上的一个钵子里舀了一点油亮亮红彤彤的肉浇头浇上去,再洒点切得细碎的葱花就给客人端过去了。
你想吃点什么?粉还是饺饵?李想他爸问。李想看了看他的脸色,不作声。我问你想吃什么,哑巴?!李想再看看他爸的脸色,他爸脸色很平静。并没有发怒。
我想吃粉。
老板娘,下碗牛肉粉要好多钱?啊?下碗猪肉粉呢?啊?那下碗猪肉粉好了。再跟我来两个馒头。
李想他爸把他带到那老倌旁边的桌上坐下来,很快老板娘就把一碟两个馒头拿来了,李想他爸也跟那老倌一样要了碗清汤。粉端来了,一大瓷碗,红红的,油汪汪的。老板娘还知趣的拿来一个小碗。李想捧着空空的小碗,盯着那大碗粉,不由得咽了一大口口水。李想他爸看了看他,拿筷子给他从大碗里挑了半碗给他,问道:吃得完吗?李想不作声。走了十多里,看你也饿得差不多了。他爸又挑了一些给他,只留有个碗底了。吃吧!他爸撇了半个馒头,丢到粉碗底的汤汁里,再拿出来慢慢吃。但是半个馒头三两下就下肚了,那碗底也被倾倒过来吃了个底朝天。李想不作声。呼噜噜呼噜噜的吃着粉,他爸在旁边就着一碗清汤嚼着剩下的半个馒头。
李想忽然挑了一筷子粉到他爸的碗里,又挑了一筷子,有一根粉掉到桌子上了。李想就把碗里的粉连汤倒过去一半。李想他爸盯住他,绷紧了脸。你吃吧,我吃馒头就行了。他爸再挑了一大筷子回给他,又把那根桌上的粉拣起来丢进嘴里。李想看他细细的嚼着粉,这使他想起牛吃草时的样子。
小伢几岁了?头上包着青布巾的老倌转过身来一直盯着他们看,这时不免要搭话。
吃七岁的饭了。
老倌一直冲李想笑着,李想这时才看清那是摆图书摊的老倌。李想也笑了,嘴里还在不住的吸溜着米粉。
这小伢有孝心!他还很喜欢读书,乐意读书。这是好事情啊,能读书。我看得不错!将来一定是个人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
谁晓得……这要看他个人发恨不发恨呢。李想他爸陪着笑,回应着老倌。
老倌高兴了,喝了口清汤,盯住李想仔细看着。呃,伢儿看极小。没得错的。你看他十指尖尖,男儿尖尖一支笔呢!我看得不错!将来会不是个人才?咳!
记住您老人家的话了!假设他日后真有那么一点出息,我怎么也要访到您老人家请您吃一杯酒哇。
要得!要得!老倌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吃过粉和馒头,李想舒坦多了。他要急切的去旁边的新华书店看看——因为怕天落雨,老倌今天就没有摆图书摊出来。李想他爸呢,要到那个老待诏师傅那里去剃头刮脸,所以他就一个人偷偷的从剃头铺里溜出来直奔新华书店。
《哪吒闹海》卖到只剩最后一本了!他心里一紧,庆幸还留有最后一本给他赶上了。但是那要一角八分钱!他还差五分钱,他的心一沉,他像是被人莫名其妙的打了一耳光,有点闷。他想到他爸,但是他不敢跟他提——他怎么敢跟他提这事?他哪来那些闲钱?他呆呆的趴在玻璃柜台上,一动也不动。梳着羊角小辫的哪吒怒目圆睁,圆圆的乾坤圈金光闪闪,鲜红的混天绫迎风飘飘,碧蓝的海水飞沫四溅,如同煮沸了的开水一样,恶龙呢,张牙舞爪,腾挪闪躲,疾进猛扑,大海里边真是乱成了一团糟,一团糟……
李想最后感到很累,很想睡了。他蹲下身来,他不晓得有什么在他心口闹腾。他从小蔓衣口袋里掏出那宝贝盒子,顺带出梅婆婆给他的几颗糖也掉在地上,他也不捡起来。他觉得可能有奇迹发生:他那盒子一打开,就滚出四枚两分的硬币,再加上那张新崭崭的一角纸票!
他确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打开了宝贝盒子。他把两枚硬币捏在手里,他没有看到奇迹。
他使劲的揉搓着手心的两枚硬币。又开始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了。他的目光一会儿盯着哪吒,一会儿盯着恶龙。他似乎忘记了他要干什么。忽然,他头脑里闪出一道灵光,他有点激动,他站在那柜台边,结结巴巴的对那里面正在盯着他笑的年轻女售货员说:
我可不可以用一角三分钱加几个糖来买这本书?
呵!小朋友,这不可以哦。叫你爸妈给你一角八分钱再来买吧。很喜欢这本书是吧?
李想不作声了。他红着脸,低头望着地上的糖果出神。
李想他爸终于赶来了。年轻女售货员跟他说了这个小伢的种种痴迷于图书的情形,劝他给买一本。
他趴在那里都快有个把钟头了,看得出来他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您就跟他买一本。
我哪有钱跟他买这些不作用的闲书!
吓!不作用的闲书!年轻女售货员说,国家出这些图书就是教育小伢知识的,谁说不作用?不作用还印它干什么!吓!真是奇怪话!

李想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哭得很伤心,他不停的抽动着鼻子,但清鼻涕还是不住的一点一点的雨点般滴到地上,他的瘦弱的肩头不停的抖动着,他是伤心到家了。他爸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办似的。他终究还是慢慢蹲下身子,把散落在地上的三四粒花纸包的糖果捡起来,捏在手心里。他把捏着糖果的手伸到李想面前,很低声地说:好了。吃糖吧。下次给你买书——这次,没带那么多钱,啊?李想听了这话,哇哇哭得更伤心了。他爸把糖果塞进他的小蔓衣口袋里,就轻轻摸摸他的头顶,然后把他抱起来,走出代销店,来到停在门外的鸡公车边,把他轻轻放到鸡公车上坐着,李想起初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发作得像要晕过去了。他爸不做声,默默地推着他上路了。过了一会儿,李想哭累了,他只能小声的啜泣。他渐渐的支持不住,躺倒在鸡公车上,好像朦朦胧胧的就要睡过去了。他听到河流湍急的流水声,又渐渐的渐渐地听不见了。他爸就停下来,脱下夹衣,轻轻的给他垫在脑壳后。他好像在梦里还在时不时的抽抽搭搭。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眼泪一阵接着一阵,沿着他瘦削的脸庞不住往下滴落。
他爸停住脚步,把鸡公车放在路边一根大麻柳树下。他推推迷迷糊糊的李想,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不要乱跑!就回转身朝来时的路上走了。李想看见他轻脚轻手的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那转弯处了。他起先以为他要找地方去解大手呢,看来又不像,不晓得他究竟要干什么去。李想坐在鸡公车上面一直发愣。风摇晃着才发出一点芽苞的树枝,树上面一只棕背伯劳鸟嘎吱嘎吱的叫了一会,没有其他的鸟回应它,只有呼呼的风声。它寂寞的望着眼前的田野,然后扑棱棱朝那空旷的远方的天空飞去了。李想一直看它飞到那光秃秃的树丛后面不见了,才回过神来。他爸说不定是在街上掉了什么东西呢。他还在啜泣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还那么伤心,好像伤心已经牢牢附在了他身上似的。
路上很静。偶尔有一个牵着牛或者羊的老人走过,朝这个眼泪巴萨的小孩看看,有一个老倌子好奇地问他:小伢,么事哭得这么伤心?讨打了吧?你家大人呢?李想不理他,坐在鸡公车上面一动不动。也不拿手抹眼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看见一个人影从那个拐弯处走出来,渐渐的越来越近了。他爸手里拿了本书,隔老远就朝他扬了扬,好像生怕他看不见似的,大声嚷道:买到了!花斤把多猪肉钱,你娘的!
到灯盏坡的时候,李想已经完全停住啜泣,脸上的泪痕也干了,他完全清醒过来了。他坐在车上,望望他爸。他轻轻皱着眉头,脸上好像满是忧伤的样子。他还是没有唆糖果。他紧紧的攥住那本宝贝书,疼痛的手心都激动得出汗了。他爸把鸡公车停在坡顶路边上,蹲下来抽根烟歇歇。他瞟了李想一眼,漫不经心的说:李想,吃糖啊。李想就坐在车上,把书摊放在膝头,然后从小蔓衣口袋里摸出一粒糖果来,小心翼翼拨开糖果的花外衣,把那椭圆形的裹着奶白色糖衣的糖果轻轻塞进嘴里。他爸看他满足的样子,很罕见的朝他咧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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