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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八)

南屿 发表于: 2015-6-10 12:58 来源: 今天

南屿

  

      “大清国钦州界”的5号界碑竖立在东兴市口岸旁边。2001年中越边境全线统一更换新界碑,然而,1号和5号两块老界碑仍然保留。5号老界碑是民族英雄刘永福跪拜过的界碑,保留它,我想是让更多的国人瞩仰它,了解那一段历史,以史为镜。1885年,李鸿章代表清政府在天津与法国驻华公使巴特纳签订了《中法越南条例》,承认法国对越南的“宗主权”,结束了中国封建王朝与越南之间的“藩属关系”。1887年3月,清政府派出钦差大臣鸿胪寺卿、邓承修与法国勘界使臣狄隆在茫街正式签署了两广段的勘界文书,和法国四画官拉巴第会办钦越立界事宜。战役打胜了,但没有办法拯救这个腐败无能的政府,终于划出了边界,树起了界碑。
       越南一直是中国的属国。自秦到唐末,越南相当于中国的一个省,是清政府对越、法两国这种“准主权”的升级与认定。从此,中国让出了对越南的宗主权。这块界碑,透出了清政府的腐败与国势的衰落。
       人们在英雄辈出的土地上,留下沉重的叹息的同时,也忘不了民族英雄刘永福赴越班师回朝的那一幕,令人动容落泪的场景,仍历历在目,让人刻骨铭心。
      1885年秋天,东兴城沐浴在暖暖的秋阳中,伴随着一阵阵锣鼓声,无数人涌到了北仑河边,争相目睹刘永福这位“黑虎将军”的归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这位离家多年的黑旗军大帅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界碑前,撩起了袍子,单膝跪倒在地上,深深一拜。“哗啦!”所有的黑旗军将士齐齐跪倒,朝大清国界碑轰然一拜。界碑前,刘永福眼中浊泪滚滚,二十多年了,我刘二,终于回来了!
       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叠印出这个画面:时任联邦德国总理的勃兰特为了向二战中被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谢罪的场景。他双膝下跪,泪流满面。全世界舆论评价说,跪下去的是勃兰特的双膝,站起来的是整个德意志民族的人格和精神。男儿膝下有黄金,非在特定的时间、地点、事情不可下跪,但这些都是世人称道的经典一跪,同样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一位“替所有必须下跪而没有跪的人跪下了”的国家谢罪,一位用自已的威武之躯向祖国表示忠诚。
       刘永福又叫刘义,字渊亭,公元1837年出生于广西防城小丰村。17岁时,父母叔婶相继去世,只留下他与同父异母的李保哥相依为命。兄弟俩靠打柴捕鱼为生。20岁时,为求生存而参加农民起义军。经过10年生死拼搏,刘永福组织起了自己的队伍,以八卦旗作为旗号标志,号称黑旗军。
       为避清军的围剿,1867年2月刘永福率部入越南六安州创立根据地。这时,法帝国主义企图顺红河打通进入中国云南的道路,于1873年10月由远征军司令安邺率军北上,11月攻占河内。刘永福受越南政府的邀请,赴河内抗敌,并大败敌军。1883年3月,中法战争爆发,法国西贡总督派李威利率领法军北上,4月攻占了河内,扬言驱逐黑旗军。5月,刘永福接受越南政府的遣调,率3000人在河内城西大败法军,阵斩法军司令李威利,副司令韦鹭。由于战功赫赫,越南王授予刘永福为三宣提督,一等义勇男爵。1885年配合清军和越南义军在临洮大败法军的西线主力,收复附近各州县。中法战争结束后,刘永福被迫裁军归国。后于1887年、1890年先后任广东碣石镇、南澳镇总兵。1894年帮办台湾军务。
  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清廷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条约中将台湾割给日本。刘水福不受“内渡”之命,毅然留台抗战,“誓与台湾共存亡”。在清海陆军及所有省府州县官吏“内渡”后,刘永福率台湾军民在敌我兵力相差十分悬殊,又得不到任何支援的情况下,与日军作战百多次,杀伤俘日军32000多人。后因弹尽粮绝不得不“内渡”。
   刘永福回大陆后,1898年重建黑旗军,任广州镇抚,为地方人民做了很多好事。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朝廷召他入宫作谋士。1908年,刘永福退役。在三那人民反糖捐的起义中,刘永福支持和保护了起义者。1911年受国民党的邀请,欣然出任广东省民团总长。1915年,刘永福通电反对卖国的《二十一条》,并倡议组织义勇军抗日,愿亲赴战场杀敌。刘永福年近八十,但爱国之心不变,忧民之情不减。 1962年,田汉在钦州谒拜刘永福的故居三宣堂后,欣然作诗赞颂这位民族英雄:
      南越崇宏有故枝,
      渊翁风骨自雄奇。
      守台岂敢辞金印,
      抗法争先举黑旗。
      垂老不忘天下事,
      岁荒常恤里人饥。
      庭前龙眼飘香雪,
      犹似将军系马时。

       我的故乡在东兴的上游,坐船要走一天时间。每天都有很多运货的乌篷船穿梭于江面上,或停泊在对岸的码头上。那些乌篷船从东兴运来布匹、食盐、煤油、农具……离码头不远是长长的河滩,水流非常湍急,每到滩底所有船工都下来拉滩。儿时我常常坐在江岸上,看着船工赤着膀子把头埋在船边,他们整齐划一地喊着拉滩的号子:嘿哟!嘿哟!站稳马啰!脚不颤啰!齐出力啰!不后退啰!……。金色的阳光在他们赤黑色的背上跳跃、闪烁。流水、夕阳、乌篷船、古铜色的人体,好像是一幅法兰西的油画。
       那时每到秋末,村里就开始上山砍伐木材,然后把木材运到河边,等到明年春水涨发的时候,再把木材扎成长长的木排,放到东兴出售。放排是一项十分危险的劳作,都是挑选那些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当排工。木排下水启航那天,村里杀了猪,在河滩架起一口大锅炖肉,全村人聚在一起村喝酒吃肉,为放排工举行仪式,祝他们一路顺风顺水。
      看着十几张木排浩浩荡荡地向东兴驶去,少年的我,心中总是涌动一种莫名兴奋和冲动。那些放排工从东兴返回后,他们从越南人手上给村里人购买到紧俏的商品;有大胆的村民还从越南人的手中购到走私的手表、布匹等等,那时的东兴,在我少年的心目中就是一座了不起的大城市。
       若干年后,在镇上读中学的我,因为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在东兴城热播,学校组织全体学生步行去东兴城观看影片,我才有机会去了东兴城,感受这座边城的魅力。
    我们沿着北仑河边的小路步行前往东兴城。天刚蒙蒙亮从学校出发,到了傍晚才走到城郊的一个山坳上,我们又饥又累,不少女同学倒在路边的草地上不愿意起来。这时不知谁大喊一声:你们看!东兴!我们抬眼看去,夕阳映照下的东兴城,一座朦胧的山头上,露出一个塔尖似的建筑物。他们说那是东兴标志性的建筑——中越人民英雄纪念碑。我们顿时忘记了疲劳,好像是打了鸡血,一路小跑冲向东兴城。
       东兴果真是一座美丽而宁静的边城,法式小洋楼沿河岸而建,长长的骑楼街,青石板铺设的小街小巷,清晨你就听到清脆悦耳的木屐声声,富有韵律地敲打节拍;越南女人早早地挑着一筐筐一担担的海鲜涉过北仑河赶早市 嘴巴仿如是涂了蜜似的,用夹生的白话向你兜售海鲜,只要是男人,不论年纪大小,一律称为中国阿哥。北仑河穿城而过,中越友谊大桥横跨中越两岸,河岸边是高高的槟榔树和火红的风凰花,微风中,火红的风凰花纷纷扬扬,清清的河水漂荡着火红的落英。
       每天一帮帮越南女人在河堤上贩卖走私物品,成了一道风景,她们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能掏出那些私货让你挑选,直到你满意为止。我方的管理人员,对卖私货的越南人多是睁一眼闭一只眼,有时只是像征性地驱赶她们一下,那些女人就像小鸭子呼啦啦地跳进北仑河里,站在主航道的一侧,嘻嘻哈哈地挑逗我方的执法人员。待那些管理人员走开了,转眼之间她们湿淋淋地爬上岸,又故伎重演。
       1978年凛烈秋风,吹落了北仑河畔似火的凤凰花,掀起了愤怒的的波涛。
       一夜之间,往昔的“同志加兄弟”的中国越南,竟然反目成仇,祥和友好的边界忽然间剑拔弩张,变成了铁丝网林立、碉堡相对的敌对状态,以至最后酿成了一场战争!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一场战争: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一场忍无可忍的有限战争。
        我们的边疆人民亲眼看见我们如何勒紧裤腰带省吃省用,把一车车大米、白面和战备物资,从5号界旁的北仑河友谊大桥上运往越南前线;看见一条条输油管道,源源不断地把我们极其缺乏的原油,输送战火燃烧的彼岸;看见一艘艘在前线被炸得百孔千疮的战舰,从“胡志明小道”拖到防城港“322”工地维修……
       友谊是属于人民之间的。仇恨,是被制造和煽动起来的。越南那边开始以“净化边境”为名,开始大规模排华。果然,不久东兴对岸就拉起了铁丝网,每天越南的军警牵着狼狗,荷枪实弹巡逻。大批华侨难民扶老携幼,肩扛挑着行李,从河上涉水而过。越南军警则检查他们的行李,搜刮他们的钱物,只准出不准进。稍有不从,就拳打脚踢。
        我的大伯早年举家迁往越南定居,他们不知是否也被排华回国?父亲和母亲天天念叨他们,父亲叫我到东兴打探他们的消息。我寻遍了东兴城内所有安置难民点,都没有他们的消息。每天我就到5号界碑一带守候,凡是有难民从那边过来,我就上前打听。我只见过大伯母,只能在茫茫人海中辩认大伯母的身影,但一连几天一无所获,只好失望而归。
       但是那几天,我亲眼目睹了越南军警的残暴和惨无人道。
       我亲眼看见,一位老人提着箱子走到了河边,被越南公安追上,他死也不放松手里的箱子,被公安劈头劈脑打得头破流,强行抢走。他呼天喊地空手回到祖国,晕倒在河滩上,被送进了医院抢救。
      我亲眼看见,一位有身孕的年轻妇女,由于一路奔波,和受到军警的恫吓,又加上涉水过河便早产了。
      我亲眼看见,一位中年妇女在河边,被越南公安掰断了手指,活活地抢走了金戒指……
      一个只有一万多居民的小城,突然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潮水般拥进几万难民,街头巷尾都住满了。联合国难民安置小组,派来了工作人员紧张地工作。这场骇人听闻的人道主义危机,激起了全国和全世界人民的的愤忾。东兴这个默默无闻的边城,顿时成为了人们的关注的焦点。
       著名诗人张化声,是边疆这块神奇的土地哺育成长起来的诗人,两岸人民的深厚友谊,给予他创作的沃地和灵感,他曾含着热泪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槟榔树下革命人》和歌剧《兄弟旗》;用真挚的情感,发自肺腑地讴歌中越人民友谊的诗集《同饮一江水》,那些朴素的诗句,曾被两岸人民传诵。可是,这种高尚的感情转眼之间化为乌有。目睹这一幕幕人道主义的惨剧,被玷污了的友谊,他无法按奈心中的悲愤,开始调动他在边境的一切生活积累,他奋笔疾书,用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创作了六场歌剧《长河恨》。该剧通过越南边境华侨船工钦伯一家,世代和邻居的血肉友谊与悲欢离合的故事,演绎了越南当局忘恩负义的历史。钦伯曾是游击队员黎升龙的救命恩人,牺牲了爱妻,养育了黎升龙的亲生女儿端妹。多年以后,黎升龙作为省委书记推行“净化边境”政策,强行镇压,抓了同情华侨的中尉昆哥(他的女婿),枪杀了正直善良的亲生女儿端妹,并和钦伯不期而遇,上演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人间悲剧。
       1979年春节后的某天深夜,巨大的爆炸声把东兴市民从梦中惊醒,越方害怕我方的进攻,居然炸毁中越友谊大桥。这座大桥建于1958年,由苏联专家设计,当时我国正处困难时期,后来苏联专家撤走,连图纸也没留下,我们只好咬紧牙关,自力更生把大桥建了起来。这座大桥是中越人民的友谊的纽带,它在罪恶的硝烟中,坍塌在冰冷的北仑河中。张化声的诗歌《望断桥》中写道:
      北仑河水静悄悄,
      我在河畔望断桥。
      河水流过断桥处,
      往事若梦难忘掉。
   
      桥上走过胡伯伯,
      红心肝胆两相照。
      援越车队桥上过,
      重担如山一肩挑。
    ……
      后来,这首诗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谱曲反复向越南广播。
     
       转眼十年过去,1988年的夏天,我因公到东兴出差。那时的东兴处在冷战时期,战后的东兴人口比原来少了许多,几乎没有外来人,城内的居民大多已迁至防城。但留守的机关、办事机构还照常运作,菜市、商店、银行、饭店、歌厅、影剧院还照常营业,不过生意冷清了许多。为了群众的生命安全,凡是通往河边的街口,被高高的围墙封死。在5号界碑的那条街口,也被围墙封死了,透过墙内的小孔,看见5号界碑孤零零地站立在河岸上,仿如一位是孤独无助的老人向着界河张望。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了人气的亲近和滋润,碑身苔痕深深。     然而河对岸的茫街市更是一番惨状。河岸上的蒿草疯狂地生长,像一道绿色的屏障,遮住了所有建筑物,荒凉的雨水穿过城里,到了夜晚没有一点火光,没有一丝生命的声音,偌大的一座城一片死寂。不过我知道在那些野草遮蔽的某个角落,越方的暗堡里,仍有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们这边。
      1989年春节的大年初一的早晨,天还刚刚微微发白。北仑河还像以往一样,低吟浅唱地流淌。东兴城内所有居民因为除夕之夜,劳作一天,而守岁到了凌晨三四点才刚刚睡去,但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们起床打开大门,一幅令震惊的画面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整个东兴市被几千名衣衫褴褛,篷头垢面的越南人占据了。因为十年的冷战和对垒,越南国内经济到了崩溃的边沿,民不聊生,民众怨声载道。由于饥饿威协着他们的生命,他们冲破了军警的重重阻拦,能愿被打死,也义无反顾地涉过冰冷的北仑河水进入东兴市购买粮食和日用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我方一下子也束手无策,派出大批军警、民兵进行动员和劝阻已于事无补了。据有关信息,就这一天,东兴城内唯一的百货大楼的热水瓶、锑桶当天就销售上万只,只好派人到防城进货。城内各大小药店的退热散、十滴水、万金油、痛肿灵也被抢购一空。
       由于两国关系尚没明朗,我方立即作出紧急措施,越南人可以进来,但我方一律不能擅自越境。随着这个口子打开,再想堵也堵不住了,越南人进入东兴的人数由最初的几千人,春节那一段时间,人数不断上升。中国人以一种博大的胸襟接纳着这些近似乞丐越南的边民。
       由于越南边民非法进入的人数增多,那些不合法的交易也悄然开始,比如枪支、弹药、手雷、鸦片、女人等等。越南人为了获得粮食或日用品,就用手枪来交换,一支漂亮的左轮手枪才是人民币几十元,多则一百元;一颗手雷也就十几二十元;越南女人为了生存,为了一餐饭也可随便向边民脱下裤子。
       由于漫长的边境线上,在战争期间,越方在边境线埋设大量的地雷,没有排除,我方的边民不少擅自越境放牛、摘八角、打柴,不少人被炸残炸死。在边境线上毒品交易的案件不断增加,鸦片源源不断流入中国境内,严重地扰乱了边境的社会治安。
        1989年夏未的某日,我们接到情报,有一越南边民带着2000克鸦片进入东兴寻找买主,交易的地点就在5号界碑旁边一间旅馆内。为了捕获这起这帮毒品交易,我带领全体队员守候在5号界碑的周围,张网以待。越南人为什么选择在5号界碑旁边交易?我们分析是因为界碑离界河最近,如有什么不测,就可向界河逃命,加上5号界碑前是一片开阔地,容易观察周边的一举一动。一小时后,几个神色慌张的越南人,跳下渡船后向5号界碑走来,他们在界碑前徘徊了一阵,左右观察没有发现异常后,由一个留在界碑旁放风,三个越南人进入了小旅馆。不一会交易的信号发出,在5号界旁化装成小商贩的队员迅速地将放风的越南人捕获,从他的身上搜出手雷两颗。在旅馆内缴获了鸦片2000多克。
       今天,东兴这座边城变得更加美丽。5号界碑如今成了一道最美的风景,每天都有大批游客站在界碑前拍照、留影,“大清国钦州界”六个字在阳光下,无声地讲述边城的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也将会见证明天和未来。

[ 本帖最后由 南屿 于 2015-6-12 09:20 编辑 ]

最新回复

石买生 at 2015-6-10 13:59:13
南屿兄有如此这般传奇经历,难怪《界碑》系列写得如此大气,羡慕之至。
南屿 at 2015-6-10 14:42:55
谢谢石兄评点。努力。
络依 at 2015-6-10 15:50:30
贾哲慧 at 2015-6-11 17: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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