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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

风吟 发表于: 2015-4-02 10:08 来源: 今天

注  视


   

   那几年,我和几个朋友都在一个小网站上写博客,夏雨荷也在。

    “还记得洞庭湖畔的夏雨荷吗?”

    这是夏雨荷的博客首页签名。看来这个夏雨荷也是琼瑶阿姨和《还珠格格》的资深粉丝,而我和我的朋友们,则成了夏雨荷的粉丝。其中一人要到了夏雨荷的电话,后来听说见过一面,再无下文;我只是喜欢读夏雨荷博客里的心情文字,没什么特殊想法,但我也做了一个粉丝能做的事,将夏雨荷的每一篇博文都保存到了本地硬盘。后来的事情证明我的做法有多英明正确。随着整个博客市场的式微,那个小网站火了几年之后也难以为继了,我和朋友们各自风流云散,夏雨荷也不再更新;有一天,当我在地址栏键入那串熟悉的字符时,再也没能打开我要的页面,夏雨荷与整个网站一起消失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兽一口吞下。

    原来在一个虚拟世界里,也存在着真实的死亡。

    夏——雨——荷——!我张开嘴,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这么好听的名字了!我经常点开那些作为珍藏版的本地网页,重新浏览夏雨荷的文字,然后发一阵呆。有次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将夏雨荷的博文全部梳理一遍,然后将那些时断时续的心情故事连缀成篇呢?我可以将它们发到网上,说不定夏雨荷能看到呢。而且,估计夏雨荷自已也没来得及保存她的博文吧?当她再次读到自己曾经的文字,过往的心情时,她会有何感想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又干了一件粉丝该干的事。但是,经过一晚的努力,有了下面这篇夏雨荷自己的故事。

   

上篇


    夏天是突然来的,感觉上春天的雷声刚把万物唤醒,夏天就接踵而至了!

    夏天的雷声只是更响亮一点儿,但就是这一点儿,让我更喜欢夏天。

    也不光是夏雨荷这个名字的缘故。我有一条裸色的蕾丝裙子,去年夏末买的,只穿过一次,就是在服饰店试穿的那次,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入手了,然后在柜子里挂了一年;我迫不及待地想在今年夏天的第一天就穿上它。一条半长的连衣裙,浅粉色能将我的皮肤衬托得更红润,双肩和下摆处的镂空蕾丝柔软透气,中间束腰以下的部分不规则地缀着一些同色的五瓣丁香花,使得整条裙子简洁大方而且透着一点梦幻。

    我在镜前搔首弄姿地摆了几个POS,然后笑着骂了自己一句,白痴!

    但我爱尘世里这点细微的幸福,我爱这个连细微处也轰轰烈烈的夏天。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这座家乡的小城,在一间医院当护士。上班时只能穿一成不变的制服,由于这个原因,相信你能理解我对漂亮衣服近乎偏执的热爱!

    初夏整体上很光滑,日子就像一尾鱼,迎着晨间的第一缕阳光无声无息地朝我游来。但很快,我就觉察到一道细小的裂缝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下班途中,第一个路口的街角有一家餐厅,似乎开了好些年,但我一直没怎么注意过。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这家店的存在,是由于这家店里的一名男子。

    一名穿着干净白衬衫,但没系领带的男子,隔三岔五坐在这家街角餐厅后面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与其说是他引起了我的注意,不如说是他先注意我,然后我发觉到他在注意我,于是最后的情形变成这样,——我注意到了他和这家店的存在。有点绕,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有几次我下班从餐厅外面经过时,他就坐在宽大的落地玻璃窗里边。那时,他总是能从电脑上将头转向窗外,用一种温和而专注的目光看着我,我凭一个女孩的直觉感知到了;我扭头望了他一眼,四目相遇,我很快就闪开;他却没有丝毫慌乱,他盯着我,因过于专注而透出一点严肃。我的高跟鞋笃笃敲着人行道路面,但声音不如平常冷静。我知道他也没放过我的背影,他的目光跟随着,目送着,也许已经从我的胸部转到了我的腰臀,我觉得我的身上粘了些薄薄的东西,我加快脚步想甩掉它们。

    他看我的时候,我正穿着那件裸色蕾丝裙。但这不是事情最奇怪的地方,事情的奇怪之处在于,每当我穿这条裙子时,他就必定坐那儿,穿着他的白衬衫,干着同样的事情,——在我经过那儿的十几二十秒内,从头到尾注视我。而当我穿别的衣服时,那位置是空的。

    这两件事都叫人恼火。一是他为何总盯着我看,那目光又是这般深沉,似乎是一种混着欲望但不挑逗的欣赏,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我不想当个猜来猜去的傻瓜,他也没有进一步行动;我倒是希望他再做些什么,比如邀约什么的,以便我一口拒绝他(事实上,我那时正和一个男友同居呢),将这件事干脆利落地抹掉,将生活中这道新的裂缝抚平;但他以他那个年纪的耐心持续着(看上去他三十出头了,几乎大我十岁),叫人无所适从。二来只要我穿上我喜欢的裙子,他就出现,这到底打的哪门子哑谜呢?莫非他能预知我要穿这条裙子?莫非他也喜欢我这条裙子?又或者他只是在看我的裙子,而不是我这个人?

    真叫人恼火!但我又不能不穿我最爱的蕾丝裙!

    说到被男人看,也是常有的事,我的虚荣心在这方面获得满足不是难事。但那种目光往往是一晃而过的逗留,与餐厅衬衫男的完全不同。他难道不知道这种注视会让另一个人感到困挠吗?

    小时候,我们去外婆家住时,哥就玩过一种恶作剧。当八岁的表妹正在有滋有味地说一件趣事时,哥突然就目不转睛地看起她来,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分钟后,表妹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讲述不那么顺畅了,声音有点卡,表情也不自然起来,她的脸慢慢的涨红了,终于她停下来,尖声尖气地问哥,你怎么啦?但哥还是不做声,只是一直看着她,表妹的信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塌,她扑到我怀里,哇地大哭起来;就在同时,一阵大笑从哥的胸腔里迸发出去,仿佛这是他憋了好久才得到的奖赏!我又气又好笑,我骂他捶他打他,他却只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后来这一招不灵了,哥又有了新招。他的目光越过表妹的头顶,朝黑黑的屋顶那儿的某个角落使劲地看,脸上还做出一副看到不可思议的情景后吓坏了的表情,似乎有一只鬼就蹲在黑角落里,随时有可能扑下来;表妹吓傻了,又不敢回头看,同样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哥的诡计又成功了!

    莫非衬衫男也想对我耍什么恶作剧?

    哼!小样儿!我夏雨荷可不是好欺负的啦!

    于是,穿蕾丝裙的那天,我就绕开那家街角的餐厅,走另外一条路回家。我站在家中浴室的镜子前,想象着衬衫男坐在那儿的情景:街灯都亮了,他还没等到我的身影,终于,他喟叹一声,将电脑合上,怀着深深的失落吃了一顿食之无味的晚餐;然后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哈哈!我看到镜中的女孩脸上绽开笑颜,她将蕾丝裙的拉链拉下,将裙子脱去,将内衣也解开;她的脸上慢慢染上两片红晕,男人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身体,连空气也变得温热了。

   

中篇


    然而,几天之后,当我忍不住经过餐厅时,同样的情节又变本加厉地上演了一遍。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一拐过街角,我的小心脏就怦怦跳了两下,我急煎煎地将头扭向餐厅的玻璃窗,却被衬衫男逮了个正着。他看我的目光多了一丝戏谑,甚至连嘴角也微微地扬了一扬。我的腿沉得迈不开了,但我马上意识到了这点,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逃也似的跑掉了。

    到家后,我坐了三分钟,仍气喘未定。真是个自以为是的讨厌家伙!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我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转着圈。男友要加班,八点以后才回家,这小小的房间显得空荡荡的,我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不行了!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得反击!我立定,双手叉腰,暗暗下了决心。

    时间是下午五点半。一个小时后,我决定去那家餐厅解决我的晚餐。当然,主要是去会会衬衫男,假如他还在那儿的话,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在镜前将略微散开的头发重新梳顺,聚拢,插上一只闪亮的浅紫色发夹;又将蕾丝裙的下摆往一边扯了扯,由于衬衫男的缘故,这条裙子现在由里而外透着一股悲壮意味,我默默地打量了一会,然后出了门。

    衬衫男不在原来的位置上,餐厅里已坐了好些顾客,有的在安静地吃喝,有的在和同伴一搭一搭地交谈。室内播放着柔和的音乐,空调在我的头顶嘶嘶地送着冷气。这时候,我忽然看见了衬衫男,他坐在收银台那儿;这简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莫非他是餐厅里的收银员?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而他也已经看到了我,瞧他的表情,对我的突然出现似乎也觉得很意外。

    管不了了,我想。我在走到收银台前的几秒钟里想出了一个主意。衬衫男跟我说了声“你好”,我才没答理他呢!我一边抬头望着他头顶上方位置印着菜单的灯箱,一边将手伸进包包里,偷偷将一张伍拾元的钞票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我说我要一份咖喱鸡饭,衬衫男点点头,随手在收银机上打单;这时候,我将那团皱巴巴的钞票掷在他面前,然后带着一丝挑衅或报复的冷笑望着他。

    嘿嘿,小样儿,叫你惹我吧!

    他抬头看着我,脸上写着“古怪”二字;但只一小会儿,他随即笑起来。他的目光忽然换上一种说不出的柔和与包容。之前看我的那种严肃也好,戏谑也好,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他反手将打印好的小票插在后面开放式厨房的传单窗口;然后把钱找给我。

    我犹疑了一会,绕过几排座位,坐到他平时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上。

    衬衫男伏在收银台边慢慢地将那伍拾元展开,抚平哩!

    等餐的时间里,又有顾客进来。我听见进来那人跟衬衫男打招呼,老板,今天怎么自己收钱啊?

    今天有两个员工请了假,忙不过来啦!衬衫男说。

    老板?我疑惑地望了一眼收银台那儿,这家餐厅是衬衫男开的?

    倒也不是我势利,但这条新信息却让我对衬衫男的看法大为改观。衬衫男之前的做法,似乎也有了相应的解释。这家伙可能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吧?

    我的咖喱鸡饭送来了。我在南方上大学,大学期间,我常吃这道咖喱鸡饭;我的味蕾完全被这种洋溢着浓浓南洋风味的经典美食俘虏了;但回家乡后,很少能吃到正宗的咖喱鸡饭。衬衫男餐厅的这道菜却重新唤醒了我的味蕾,咖喱的辛香味飘散开来,鸡块也软硬适中,汤汁悄悄渗入饭粒,一切都恰到好处;连音乐也是如此。

    顾客渐渐多起来了,衬衫男已无暇他顾,除了收银,还得时不时跑进厨房,帮厨师搭把手。他已将白衬衫的袖口挽到肘部,额上大约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在餐厅的灯照下亮晶晶地反着光。他沉浸在自己的忙碌劳作之中,整个人透着一种精干而又粗犷的精神气儿,这是因为他对这家餐厅的每个部分,每道工序都了如指掌,但长久的操持并未让他的激情消退……

    天啊!我都有点羞愧了,当我发现自已长久地注视着衬衫男,并开始琢磨他的时候。我这是怎么啦,我讨厌被衬衫男注视的感觉,自己却又不知不觉地盯着他不放了?他察觉了会如何想?难道我也要犯和他同样的错误吗?

    我将目光从衬衫男身上收回,转向窗外。天色已暗,路灯在高高的树顶上放着黄光。街上人来车往,这是小城最嘈杂喧嚣的一刻。人人都在往一个叫“家”的地方赶。在车灯与霓虹交织出的流光溢彩中,我有些恍惚。

    一个女孩忽然映入我的眼帘,她穿着一条裸色的蕾丝裙子,在人群中拐过街角,从餐厅的玻璃窗外向前走去;她感到有人在看她,于是扭头望了我一眼,四目相对,默然无语;我看见她的面容略带疲惫,也许是一天的工作下来很劳累吧。

    那女孩继续往前走,几分钟后,她敲开了一间小公寓的门。开门的是她男友,两人互相点点头,没有交谈。女孩将包放在沙发旁的矮柜上,坐了一会之后她起身来到另一个房间,男友正在那儿玩电脑游戏。女孩朝男孩伏下身子,双臂围在他的脖子上,她在男友耳边喃喃说道,你很久没有好好看过我了吧?

    男友在键盘上敲了一下游戏的暂停键。好好看你?你是说注视那种吗?

    是的。

    我怕你不好意思呀!

    其实也不会,有时候被人注视的感觉还蛮好呢!

    男友沉默了一会,说,我自己觉得不好啦,那样子看别人!

    说着,女孩感觉男友想从她的双臂下挣扎出来。他重新敲了一次暂停键,嘶杀声立即充满了整个房间。

    女孩独自去了厨房,她从橱柜里拿出几个土豆,用一把小刀削皮,她打算做自己喜欢吃的土豆丝。削了一会,她觉得自己的手抖得厉害,那把小刀握不住了。她试图控制自己的双手,但是没用;她将小刀扔在地板上,手里攥着一枚土豆,坐到餐桌前,双肩开始抽动,她以一种压抑的腔调轻轻哭起来。

   

下篇


    你吃好了吗?一个声音问道,是衬衫男。

    我回过神来,好了,我说。

    衬衫男微微一笑,扭头朝里面喊道,胡姐,麻烦收一下这里。

    一个中年女人过来将我的餐桌收拾干净。我起身欲走。

    衬衫男见状,似乎冲我摆了摆手,他说,我可以坐下吗?他指着我对面的座位。

    当然,这不是你的餐厅吗?

    他呵呵笑起来,落了座。

    何况,我坐了你的位子。我忍不住补充道。

    哈哈!就是的,我平时都坐这儿,看街上的风景哩……说到这,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住了口。我抿着嘴,觉得有点尴尬,但属于程度很轻不必有人急着出来打圆场的那种。只须沉默一会便过去了。

    你……怎么看我这件裙子?虽然不怎么好意思,但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必须问。

    很美,又适合你!穿你身上只能用“天衣无缝”来形容。

    呵呵!我心里一乐,我就是觉得有些怪……我小心地拣选着词句,但终于不知如何说出那个在我脑子里盘踞了很久的疑问。

    可能,那是谁打的一个哑谜吧!不必猜的。衬衫男说。

    我就此想了二十秒钟。哑谜!他也这么说。

    作为第一次光临本餐厅的顾客,我想为你煮一杯咖啡。衬衫男说。

    我微笑颔首。

    他起身去了厨房。透过开放式厨房的玻璃,我看见他又重新投入了工作。

    餐厅里的顾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墙上的时针指着八点一刻。一支曲子正在室内如水般流淌,是班得瑞的《初雪》。

    从厨房那儿传出的一阵刺耳的噪音,打破了班得瑞营造出的安静和柔美。衬衫男正在用搅拌器磨咖啡。那机子的超高速马达运转起来就发出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尖叫。几颗咖啡豆在一只倒扣在机器上的玻璃罩子里左冲右突,似乎想奋力抗拒自己将被碾成齑粉的命运。但没有用,很快它们就在罩子里四溅着的褐色粉末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咖啡端上来了,一阵馥郁浓厚略带苦味的香气迅速占领了整间餐厅。原磨咖啡的气味真让人愉悦和陶醉!它的强烈程度远非速溶咖啡可比。

    衬衫男重新坐下,尝下我这个准咖啡师的手艺吧!他笑着说。

    我发现他的白衬衫上多了一块污渍,应该是刚刚溅了一滴咖啡。我告诉了他。

    他脸上突然露出的表情让我很惊讶。他那种表情,是完全不能忍受他的白衬衫被弄脏了这个事实才有的。他甚至有点惊慌失措。这真让我再次陷入某种无名的困惑之中,就像当初他的注视让我困扰一般。这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啊!

    他说,等等,我去换件衣。也不等我回答,他便径直朝餐厅的里间跑去了。

    我茫无头绪地坐了一会。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指示我该怎么做,我便照做了。我从包里掏出笔和便条纸,飞快地写上一行字,然后将纸条压在咖啡杯下面。

    在衬衫男出来之前,我离开了他的餐厅。

    那纸条上写着:谢谢你的咖啡,看一看闻一闻就知道它的味道很了不起了,不是非尝不可,是的!Sorry!

   

尾声


    几天之后,当我再次穿着蕾丝裙经过街角时,衬衫男不在那儿。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也是……我尝到了怅然若失的滋味。

    第五天,我看到了他,他依然穿着白衬衫,坐在那儿,面前放着他的电脑。他没有转过头看我。我觉得我的双腿有点发软。但我没有停步,我朝前走去。

    我走了约摸一分钟,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掉头往身后望去。

    衬衫男正站在他的餐厅门外,以一种温和而又严肃的目光注视着我。

    一如当初。

                                                2015-4-1

[ 本帖最后由 风吟 于 2015-4-2 10: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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