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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往事(小说)63-70

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5-3-31 20:29 来源: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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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母亲也曾试图解脱自己吧。只有迷茫的人才会寻求于信仰。只不过母亲并不是意志坚定的信仰主义者。佛,或者上帝,都不能让母亲真正安宁,摆脱内心的魔鬼。
我想,那是魔鬼吧。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魔鬼。如同每一个人心里都有美丽的天使一样。

其实凡事早有端倪。只不过我们都忽略了。
母亲本质上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极其敏感地接收着外界存在的点滴讯息,比如母亲脸上日益增多的皱纹,比如哥哥女朋友出现后看上去依旧年轻潇洒的父亲脸上重又洋溢着光亮,比如一向粗枝大叶的哥哥照顾他女朋友的周到体贴,比如那个女孩儿逼人的美丽和对待自己身体的随意,比如母亲眼里我的忽然之间的长大……这些微小不相干的讯息是怎样在母亲的心里排列,组合,相溶,我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的,只是事件突兀地来临。

那天是1991年的大年初一。
奔走了一天的我们终于在自己的家里安静下来。母亲说累了,在自己的房间休息。我们在客厅里看电视。
现在想来,那是难得的安静。如同灾难来临之前让人恍惚的不安的安静。

安静。
安静。
安静。
我多不想往下写下去啊。我多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

母亲的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大吼。震耳欲聋。像一个炸弹猛地炸开。
我们,父亲,哥哥和我几乎同时冲入母亲房间。
母亲在床上披头散发,脸色涨红,手舞足蹈地大喊,我得道了!我得道了!我是上帝了!我是上帝了!你们都得听我的!
母亲喊完哈哈大笑。

我们还以为母亲像往常一样,安抚她一下,过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这一次,却没有。
停止大笑的母亲看着我们像不认识我们。母亲的目光散乱,却又有着精神病人特有的凌厉。母亲表情亢奋,声调极高,语速极快地说着很多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与我们无关,又好像与我们有关。

我们都试图让母亲安静下来,母亲却力大无穷地推开。母亲继续她的发泄,仿佛她心中隐藏的一道仇恨的门被打开,母亲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锋利的刀刃。
我不记得母亲都说了什么了。只知道站在母亲面前的我脚底发轻,我在等待着母亲像往常一样突然又恢复常态。
那一段我和母亲之间小小的距离犹如深深的沟壑,分隔开天堂和地狱。而我不知道,那时那刻,我们,母亲,和我们:父亲,哥哥和我,究竟谁在天堂,谁在地狱。

极度狂躁的母亲突然冲到低着头的我面前,劈头盖脸地大骂,骂着世界上最脏最难听的话,我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的话:还有你,你这个东西,臭不要脸,你是不是跟男人睡了。你还是黄花闺女吗?你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
那一刻,时间静止。我想,该疯了的是我。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泪如雨下。
这个冲我破口大骂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吗?被母亲这样大骂的人是我吗?
为什么啊,我要被自己的母亲这么羞辱,难道在母亲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吗?
在我自己的,亲生的,母亲的心里啊!

疯狂的母亲几乎要冲上来剥掉我的裤子。
而我无力反抗,忘记了反抗,也不想反抗了。
就这样吧!结束吧!世界为什么不在这一刻毁灭啊?!

是哥哥和父亲护在了我的前面,隔开了疯狂的母亲的进扑。
一向软弱的哥哥居然也像个男人一样拦住了母亲打向我的手。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冲着我们来就好了!你不能这样对我妹妹!
父亲同样拦着母亲。母亲骂父亲的时候他都没有落泪,父亲在那一刻落泪了。

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吓坏了女儿。她还小啊。你会吓坏她的。她是你女儿啊。你不能这样对她。父亲流着泪哀求母亲。
母亲的眼里依旧是疯狂的仇恨。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眼里都是仇恨。
我吓坏了她?她是个什么东西!她不要脸!你敢说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吗?!你敢给我跪下担保她还是黄花闺女吗?!母亲歇里斯底地喊。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受够了这种折磨!
为什么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会这样对待我?!
我想那时候手边有把刀我就会杀死自己了。让母亲活着吧,活在她自由自在的世界里。

而我的父亲,我一直认为不爱我,认为自私胆小懦弱的父亲,在母亲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我的父亲跪了下去。
父亲为我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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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痛苦的回忆是可以瞬间淹死一个人的。
我想我写出的,在母亲眼里一定都是罪孽。母亲说过,做儿女的不可以指责做父母的不对,那是大不敬,会遭受报应。
可是我依然想写出来。

我想人间一定还有这样的小孩,他们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被以爱的名义不经心地伤害。他们一定承受着我所承受过的。
我想告诉那些陷在黑暗中孤单无助的孩子,咬紧牙关,点亮你心中那与生俱来的火种,挺过去,你会长大,会长成一个坚强无畏的自己。

的确,父母之恩永生难忘。他们赐予了我们生命,养育了我们。父母之爱是这世上最难以超越的一种爱。
只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那么幸运。

我们的父母也是人,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着这样那样毛病缺陷甚至罪恶的人。
我想母亲从不知道爱该是怎样的。我想很多人都不知道爱该是怎样的。
我们活着,我们寻找爱,我们追求爱,我们自以为是盲目而粗鲁地实践爱。

我也一直在想,我们究竟该怎样去爱。是自己的方式去爱,还是以对方需要的方式去爱。
我想父亲需要的,只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哥哥和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不需要多么伟大,多么不平凡,不需要多么完美,多么璀璨,只要有一些温暖。
我想上帝赋予了女人天生温暖的体质,并让女人用这种温暖去孕育新的生命。我们来自母亲温暖的身体。我们都需要温暖的生命之水。没有什么比温暖更不可抗拒了。

只是母亲需要什么呢?我一直忽略了母亲需要什么。我想父亲也忽略了。
婚姻,该是让两个陌生的男女因爱结合在一起,彼此分享灵魂和身体,共同携手孕育抚养他们生命的延续。这本是上帝多么美好的打算,为什么现实中,夫妻,很多很多的夫妻越走越远?
究竟先是灵魂远去了,身体就不再接触,还是先是身体的生疏而让灵魂走得更远?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千古之谜。
去掉源头,我们看到的只是鸡生蛋,蛋生鸡这样永恒的循环。就像所有婚姻中渐行渐远的夫妻,就像我的父母,他们陷在命运的轨迹中,被动地跟随,不自觉地跌宕。

很多年后,已婚的哥哥说起往事,他说,母亲的病,作为男人,父亲有很大责任。
我想,或许是吧。父亲没有尽到婚姻中一个男人的义务。

性,的确是婚姻中的一种权利和义务。
不想行使权利的人,可以放弃履行义务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每一个人都需要。
每一个人,包括我冷美人一样的母亲。
男人或者女人,你不可以让身边的那个人感觉到一种近在咫尺的抛弃。不可以让你身边的人像我的感觉到被抛弃的母亲那样,当着我和哥哥的面冲父亲狂喊:你还爱我吗?你快来爱我啊!你有多久没有爱我了?!

可是,错的难道只是父亲吗?
婚姻的责任,幸福的责任,只是一个人的吗?
欲将取之,必先与之。我想人们对婚姻的失望无非是都只考虑了自己需要什么,没有想过自己需要先给出什么。

这世上没有谁是不竭的爱之深海。
予取予求,总会枯竭。如我的父亲母亲,如那些愈来愈远最终彻底分离的夫妻,无论怎样丰美的开始,都会走向满目萧索的“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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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后,我越来越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潜在的精神病患者。我们都有精神分裂的资质。而我也相信精神是可控的,尤其对一个成年人来说。
那种自我控制的能力,叫意志力。
当抛弃悲欢爱恨荣辱廉耻,放逐自己滑出一条精神的底线,越过它,我们就是自由的,绝对的自由。

没有比绝对的自由更快乐的事了。就像没有比疯子更快乐的人了。
当然,也没有比疯子身边的亲人更禁锢更痛苦的了。疯子以自己的绝对自由夺取了身边人的自由,回赠他们以枷锁。
那一年,我听到这样的锁链声,听到我身体里发出的锁链声,像沉闷的哭声,被层层封锁在心灵深处悲恸的哭声。

我的母亲疯了。几乎每一个看到母亲的人都这样说。
那年春节,母亲到每一个亲戚家里发疯,胡言乱语地指责所有人。所有人,包括我的姨妈,我的寡居的舅母,甚至包括我的年老的外婆。

我至今还记得八十几岁的外婆坐在床上低头抹泪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让人心酸。
外婆一脸愁苦,拉着我的手喃喃自语般问我,我的孩儿啊,你说这怎么办?你说你妈这样该怎么办啊?
我只能扑簌簌地落泪。

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该将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去。
父亲试图劝说母亲去看医生。母亲立即更激烈地发作。我看你们谁敢把我送去医院?!
母亲怒目圆睁地大吼着。母亲的样子可以活吞下一只老虎。

他们说,母亲这种亢奋的状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他们说,她不肯去,就把她捆起来送医院去。
真的会出人命的。说这话的人眼里都是恐惧。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亲戚。我想他们是好心建议。

父亲看着我和哥哥,一筹莫展。
我不能把你妈送到精神病医院去啊,那种地方不是人呆的。没疯也会变疯了。那样你妈这辈子就真的毁了。父亲说。
那样我跟你们外婆交代不过去啊。好好的一个人在我手里疯了,你们说我怎么跟你外婆交代啊。外婆这么大年纪受不了这种刺激啊。父亲说。
你们长大了也会怨我。怨我把你妈逼疯了。我不能把你妈就这样送精神病医院去啊。父亲说。

我就豁上去我这条命了。父亲说,目光坚定又有着一种揪心的空洞。
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母亲在大叫着让父亲去爱她。

我记得父亲蹒跚向母亲房间走去的样子。
母亲的房间没有点灯。我的目光跟着父亲的背影延伸过去,突然就黑了。像一种猝不及防的陷落,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喊出,就被地狱一样的黑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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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疯魔的那段时间,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像个真男人。
我不能肯定地说母亲的病与父亲有多大关系,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段时间,不会有哪个做丈夫的会比父亲做得更好了。因为父亲其实可以在那段时间名正言顺地抛弃母亲,如果父亲想摆脱母亲的话。
父亲对生病母亲的不舍不弃让我看到了人性中光辉的一面。父亲用他的承担让我感觉到他的善良,也让我更加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那么敬奉祖母。

我相信父母之间是相爱过的,不论这种爱有多短暂。
不过我不能确信经历过许多摩擦,碰撞甚至破裂之后的父母还是相爱的,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母亲对祖母的态度让父亲寒心彻骨。我想那时的父亲只是在勉力维持这段婚姻。

我始终不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出轨。我也无法衡量如果父亲真的出轨这件事对于母亲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我那时能看到的,只是母亲不肯离婚,母亲间接赶走了祖母,母亲将所有内心的苦痛都发泄出来折磨我们,有意或者无意。

人生谁没有经历过苦痛呢?
成长就是教会我们变得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坚韧,越来越深厚。一个成年人对自身痛苦的消化能力几乎为零,就只能说是一种性格的缺陷了。
我不知道这种性格缺陷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又能否弥补,能否修正。但是我想,如果愿意,至少它可以得到控制。

我想在我们的眼里,父亲,哥哥和我的眼里,对于母亲的病态发作是有一些承受能力的。我们跟那些外人不同。我们不会觉得母亲真的疯了。真的疯了的人,你是可以判断出来的。那种完全的失去理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母亲的发作不是那样。母亲的思维依旧是她惯常的逻辑,惯常地指责。
我们习惯了母亲的这种肆意妄为。客观地说,是我们的一再包容和沉默承受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母亲自我的强势。
我想父亲之所以敢舍得自己的一条命去陪伴发病的母亲也是这样以为的吧。

石头会开花吗?
我想会的。如果你用心,用强大的超乎寻常的忍耐和爱心。

高三那年寒假,父亲和哥哥有时候会外出,我几乎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有一次母亲又在指责我的时候忽然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用力往墙上撞,并且用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
死死地。
我想我忘记不了那种窒息的感觉。

母亲是恨我的吧。
母亲为什么会恨我呢?我有很长时间都陷在这个困惑里无法自拔。
而更痛苦的是,我不认为母亲有精神病,就像母亲不认为祖母痴呆一样。
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固执地折磨着自己,吮吸着这种巨痛像吮吸着一种活着的快感。

那天母亲最终还是松开了她的手,在我以为我会就那样死去的时候。
我没有反抗。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我的生命是母亲给的,她想要,就拿去吧。拿去,我做一次彻底的偿还。

67
如此半个月后,母亲的发作戛然而止。
其实现在想,并不是毫无原因的戛然而止。

那天,母亲又要跑去姨妈家里,我在后面跟随着。
在姨妈家门口,正好碰到我的大表哥。大表哥一看到母亲,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你来干什么?!他几乎是在用呵斥精神病人的语气呵斥母亲。

母亲显然没有意料到大表哥会这样对待她。
大表哥小时候家里贫穷,常常到我们家蹭饭吃,因为我们家的饭桌上总是有肉。母亲也常常给他们兄妹做新衣服。甚至初中毕业的大表哥的工作都是母亲托人帮忙介绍的。母亲对自己的娘家人很是热心。

母亲愣了半天,挣扎着说,我来看你妈。
你离我们远着点!我妈她才不愿看见你!你赶快把你妈弄回家去!大表哥指着我说,你们让她出来乱跑什么,祸害人吗?!
身高马大的大表哥的样子近乎凶恶。说出来的话都像棍子,呼呼地抡着驱赶着母亲和我。

母亲一定是被大表哥吓坏了。她竟然躲到我身后,低声说了句,你那么凶干什么,你还想打我吗?
打你怎么了?!你这样祸害人的疯子不打你打谁?还不赶快给我滚!大表哥真的抡起了拳头。
母亲转身就往回跑。

我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泪流满面。
大表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母亲,疯了的母亲!母亲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姨妈啊,也算是有恩于他。怎么能这样翻脸不认人呢,即使母亲现在变成了疯子。

虽然我知道大表哥完全是出于对自己母亲的保护,我依然觉得他冷血无情。
即使我不够爱自己的母亲,即使我被她伤害得遍体鳞伤,我依然不能忍受别人这样粗鲁地对待她。仅仅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她怎样都是我的母亲。

那一天深夜,我正睡着。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脸。我偷偷睁开眼,是母亲。
母亲坐在我的床边,摸我的脸。而我的脸上,大约还有睡前未干的泪痕。
我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母亲是要干什么?她是要杀死我吗?

黑暗中我能听到母亲低微的叹息。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母亲离开了我的房间。

从那天之后,母亲慢慢地又恢复了常态。
我不知道是不是大表哥的态度让母亲蓦然看清,其实这世上能够完全包容你的,包容你所有过错甚至伤害的,只有最亲最爱你的那几个人。
只有几个人。

对母亲而言,那几个人,是外婆,父亲,哥哥和我。
我想,或许我该感谢六亲不认冷酷凶恶的大表哥。他抡起的拳头打醒了混沌的母亲,让母亲知道,她不可以再作践下去了。她肆意伤害的都是最爱她的人。

的确如此,我们,每一个人,能够在情感上伤害到的,只是爱你的人。
而情感上的伤害,痛,并且难以愈合。

68
噩梦般的寒假结束后,我几乎不能置信自己又坐在了教室里。
面对着厚厚的书本,我的脑海里只有披头散发的母亲,声嘶力竭的母亲,表情狂乱的母亲……

而翠翠,她没有再回到学校来。
后来知道,学校在春节之前的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已经逐一通知成绩差的学生,告诉他们春节过后不必回来上学了,反正以他们的成绩也不会考上大学,不如早点回家,早点寻求工作机会。学校保证,即使不参加毕业考试也会给他们高中毕业证书。
翠翠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学校简单决定了。

学校的举动看似温情脉脉,其实是变相强制退学。校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减轻学校的压力,无非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高三一开学的时候,几乎每个班级都会涌进来二三十个复读生。班级人数一度达到八十几个。我记得我们的座位都是一个接一个地紧挨着。好不容易在两边各挤出一个窄窄的通道。天冷的时候,门窗不开,教室里挤满沉重的浊气。

学校一方面收取复读生每人三百块钱复读费,一方面用一张毕业证书买断了差生的前途,重新在一个小小的班级里达到了人数的平衡。
多么优化合理的最佳配置啊。三全其美。

可是,学校这样擅自决定合法吗?没有人会提出质疑。
凭什么预先剥夺差生参加高考的权利呢?那是一种人生的体验。并且谁敢肯定校方没有粗暴地埋没了一个有可能超常发挥的学生呢?这绝不是强词夺理。
高考是一场造就奇迹的考试,心理素质在其中起着非常微妙而关键的作用。有学生平时考试每次前三名,可就是高考回回发挥不正常。也有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学生,会突然考出跌破大家眼镜的成绩。

单凭一次考试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合理,这是很值得商榷的命题,直接牵涉到我们的教育理念,教育目的和教育品质。
撇开高考制度的合理性不说,只说命运的奇迹,这里的确存在咸鱼翻身的机会,何况那时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时间。谁都知道命运中充满了悬念。
而翠翠他们的命运却被学校擅自盖棺定论了。

被推出教室不能参加高考的孩子没有机会没有能力为自己的权利争辩。
留在教室继续埋头学习争跳龙门的孩子没有胸怀没有心思为他人不公正的待遇叫喊冤屈,或许还有人要暗暗高兴,那些捣乱的孩子终于不再捣乱他们了。
友谊?我想那些被赶回家的孩子与留下来的孩子之间一定有过或深或浅的友谊。只是友谊与自身利益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我们被教化驯服得冷漠而狭隘。

这多像一个社会的缩影。
一部分人的权利被剥夺发不出声音,一部分人明哲保身无动于衷,一部分人削尖脑袋挤入高层,一部分人高高在上覆手为雨翻手为云。
公平公正?多天真的孩子气啊!

我在翠翠离开学校后开始思念她。
翠翠是曾经想让我走进她的世界的。而我终是没有勇气走进去,我害怕看到出乎意料的东西,像桔子那样。所以翠翠从不知道我真的喜欢小戈。

而我知道翠翠对我偶然相遇的二表哥一见钟情。那是另一个悠长的故事了。
率真的翠翠追了二表哥很久,翠翠要到了二表哥的初次,然后绝然放手。
你表哥太穷了。我不能一辈子过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那是一次我在上学路上遇到翠翠时她嚼着口香糖告诉我的。已经涉入人世的翠翠的理由只有这一个。仿佛很像个理由。

第一次给喜欢的人。一辈子给有钱的人。翠翠的观点从来都毫不遮掩,世故却率真坦诚。
毫不留恋离去的翠翠走了一条她向往的路,似乎通向她梦想过的一切。后来,听说在美容院做事的翠翠被收进局子里。再后来,翠翠这个人仿佛消失了,不再能探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我始终记得翠翠的那句话,削尖脑袋也要做官。而我,终是不舍得自己的脑袋。
我一直想对翠翠说,翠翠,那个身外的世界,物质的世界,真的不值得我们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俯身屈就。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对翠翠说。
那个记忆中眉清目秀的翠翠。那个痛恨自己母亲的翠翠。那个率真爽利的翠翠。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69
小戈以非常勉强的成绩留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一部分熟悉同学的离开让离别的氛围慢慢浓郁起来,小戈看向我的目光不再冷漠。
偶尔我还是会迟到,不过不再被罚站了。高三的时间分秒必争,十分钟是太奢侈的反省时间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小戈可能真的像翠翠说的那样有意陪我罚站。

每次我迟到的时候,都会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看到无所事事站在那里的小戈,深蓝色的羽绒服,纯白色的长围巾。
我只要看到他在那里,奔走的脚步就不再急切,那些飘着雪花的时刻便不再寒冷。偌大的校园里仿佛只有我和小戈。远远的。近近的。
就像每一个夜晚放晚自习的时候走在我身边的小戈那样,近近的,远远的。

小戈看到我,并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走近,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在我的前面,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有时候回想起来这些都不像是真的。那个沉默的小戈,忧郁的小戈,我偷偷喜欢着的小戈,其实一直也喜欢着我。而我那时并不确信。

那时的我是一只忧伤的丑小鸭,含着深深扎入胸口的秘密的伤痛。
一个被沉重的锁链锁着的不快乐的灵魂会是美丽的吗?我不觉得。
我不觉得小戈会懂得我,更不觉得他会真的喜欢一个神情冷漠寡言飘忽的我。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常常会在课间大家都低头学习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教室外面楼头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拐角,没有任何遮挡,只可以容纳一个人。
我喜欢站在那里,吹着风,吹各种各样的风,寒冷的,刺骨的,呼啸的,细腻的,僵硬的,柔软的。耳畔回响着那首歌:我是风…………匆匆与你相逢……

我想,对尘世而言,我就是一阵轻飘飘的风吧。我会吹向哪里去?
有时候我又希望自己会被一阵风吹走。那样我将不必面对高考,不必面对自己的家人,不必面对我自己,也不必在回转身时面对身后的小戈,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

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四年的小戈,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光的小戈,我已经失去了的小戈。
我只能低下眼帘一脸漠然地从小戈身边擦肩而过。我记得小戈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道,那种让我恍惚迷乱的味道。

对于小戈的回忆,好像除去他温暖的笑脸,就是无数个我低下头来从他眼前擦肩而过的瞬间。
擦肩而过。多么让人惆怅的擦肩而过呵!

70
上高三后,我的成绩在复读生的挤压下并不出色,我还是维持在应届生十名左右,不过加上复读生就要三十名左右了,在高考提档线的边沿上。我的数学成绩尤其拖后腿。
高三下半年,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数学题,发疯似的做。我把以前试卷上不会做做错的题目,一遍两遍三遍地做。
如果数学成绩可以像我的前座女孩那么好就好了,那时我一直这么想。要是我有那个女孩的数学成绩我就可以每次考第一名了。

我从不知道做数学题会有那么多乐趣。一道道我曾经无从下手的难题被我解开带给我无穷的乐趣,胜者的快感。那几个月我等于把整个高中三年的数学自学了一遍,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几乎没有什么题目可以难倒我了。
到高考的时候,我的数学是六门考试科目里的最高分,竟然比那个前座女孩还要高出一分。这是从前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原来我也可以。原来我可以做到。
我记得我看到高考数学成绩时内心的百感交集。这个100分的数学成绩让我觉得它来得那么迟。
我还是以几分之差落榜了。

发榜那天,知道自己落榜后我并没有多么难过。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高中三年我在学习上付出多少心思只有我自己知道。对旁听生身份的自卑,对小戈无法解脱的暗恋,对母亲和父亲无休止的冷战,尤其母亲闹了那么一场之后,我其实心里早已万念俱灰。

无论能不能考上大学,高考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解脱。考不上倒像是一种更好的出路。我可以早早参加工作,早早离开家庭。我不想再有任何依赖父母的地方了。我不想再亏欠父母任何东西了,金钱,或者情感。
母亲生病时对我说过做过的种种是挥之不去的伤痛,那种深深的伤痛会让我一瞬间情绪崩溃。
即使我可以原谅,但我无法遗忘。有一个我仿佛一直在风暴来临的那一天,在母亲疯狂的表情和话语里身不由己地旋转。

我想摆脱自己的家庭,我想摆脱自己的母亲。
这不孝的想法,却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父亲母亲和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劝说我回去补习,除去哥哥。我的老班主任还托人四处打听到我家,告诉我一定要回去复读,不然太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我本来就是一个连高中都不曾考上的笨学生。当我懂事以后,我对未来从来都没有多么宏伟的规划。

我想也只有哥哥会明白我为什么一意孤行地选择放弃复读吧。
闪亮的前途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遥远而渺茫。从家庭里走出去就是我那时最大最迫切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我可以不计代价,任何代价,哪怕是一生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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