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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槐花白皑皑(小说)

鲁叶青 发表于: 2015-3-30 13:26 来源: 今天

      洋槐镇的槐花开了,白皑皑的一片。老郭在窗前轻抚着搁置了二十年的短笛,陷入沉思。他的心里有个决定:一定要戒烟!他很想把这决定说给麦子听,麦子那么反对他抽烟,他过去听了很不耐烦,虽然他知道她是担心他的身体,并且他的那口浓痰,也着实招人嫌。老郭 这样想着,再看这冷清的居室,内心一片荒凉。
      老郭四十有五,人生得不老,也不难看,之所以被同事“老郭老郭”地叫了二十来年,与香烟有关。老郭在洋槐镇农村合作银行供职(过去叫信用合作社),是单位的主办会计。老郭工作严谨,为人谦和,周末,他与毕文新在单位宿舍的走廊里就一个方凳、两个马扎杀棋,一杀就是几小时。毕文新是单位里的信贷员,比老郭大五岁,这阵子他老婆带着儿子回湖南老家了,他就和老郭挤一张床,省得起早贪黑地跑。棋下完了,地上还有一堆烟灰烟头,老郭拿着扫把,先急步冲向宿舍前的排水沟,“噗”地吐一口痰,再折回来扫地。这时,毕文新悄悄地走过来,朝他的后背喷一圈烟,问道:“你猜猜,什么牌子的烟?”老郭直起身子,扇几下鼻翼,坚定地答:“红梅。”毕文新不罢休,再点一支,然后鼓起腮帮,对着他的后脑勺一喷,老郭很淡定,答:“龙泉。”毕文新竖起大拇指,念叨一句:“不愧是老郭,神!”随即递一支“红梅”过来,老郭双手一接,点上了。老郭便与毕文新海阔天空地聊起来,从远古至今朝,从长江到黄河,大有滔滔不绝之势。忽然毕文新的目光一收,定在老郭油腻的衣领上,于是他说,老郭你真该找个“内襟”了!“内襟”是洋槐镇的方言,老婆的意思,老郭来这里工作几个月了,听得懂。老郭笑笑,含含糊糊地绕几句,便散了。
         老郭有过两次恋爱经历,第一次是他的单相思。那是中学时代,隔壁班的寒柳站在学校门前的槐树下,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她好像很高兴,对过往的每一个同学都友好地笑着。老郭早就注意到这个优等生,她是那样清纯、那样甜美,她离他这样近又那么远——这是他对这个女孩的全部记忆了。中考结束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优等生,老郭这段朦胧的、不为人知的恋情便像槐花一样,自开自谢了。
     大一时,老郭认识了同系的夏飞雁。那次元旦文艺晚会上,夏飞雁曼妙的舞姿,以及荷花一样一尘不染的气质,一下命中了他的心房。他看到那么多比他帅的男生向她献殷勤,他嫉妒、纠结,以至于寝食难安!但他不许自己懦弱,他决心做个勇士,赴死也要向夏飞雁表白。于是那天晚上,下完晚自习,他哆嗦又坚定地守在女神必经的路口,将他在被窝里用半个月时间写就的情书交了出去。他忘了他递情书的那一刻自己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夏飞雁的表情,他不敢直视她,况且天那么黑!那一瞬,他只想飞快地逃回寝室,可是他的腿太沉,根本迈不开大步。那个漫长的黑夜,他在等待一场宣判,他心慌到了快要窒息!
       然而他成功了!用夏飞雁的话来说,他是憨厚的、质朴的,他有同龄男生少有的大气与沉稳,还有他腮边浓密的胡茬以及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都让她心动!记得一位作家说过: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你爱的人正好也爱着你!老郭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这突来的幸福砸得他有些发晕。他握着女神的手,既欢欣,又担忧。可担忧什么呢?他也说不清。
       他们进入了轰轰烈烈的恋爱,老郭一口悠扬的短笛与夏飞雁翩跹的舞姿一融合,花木也要动容。可到了大二下学期,他们的恋情慢慢降了温,直到毕业前夕,他眼睁睁地看着夏飞雁坐进一位老男人的豪华车,夏飞雁大雁一样飞走了!那个毛发稀疏、大腹便便的蔡总,把那双又短又肥的手搭在飞雁秀美的肩上,老郭的心碎了!他才明白原来这个世上没有所谓的真情,冰清玉洁的女神照样经不起金钱的诱惑!老郭恨透了夏飞雁,恨完夏飞雁又恨自己,他恨自己的一穷二白,更恨现实的粗鄙与虚假。
       老郭带着这样的悲愤来到了洋槐镇,他感觉自己像一架机器,只有进入工作状态,才有些微激情。除此,他对香烟敏锐的把握度,也让他在男同事间赚得一点虚荣,他才二十来岁,“老郭”这样的称呼他很享受。老郭兢兢业业地工作,勤勤勉勉地抽烟、下棋、咳嗽、吐痰,他成了名符其实的老郭。老郭的娘坐不住了,她中年丧夫,就这么一个独子,她含辛茹苦地把他培养成人,可不能看他打一辈子光棍!于是她四处托人,给她“不善交际的小峰”(他娘这样对别人说)介绍对象。
      麦子就这样走进了老郭的生活。麦子是洋槐镇电器城王大喜的女儿,她大专毕业,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在店里帮父亲打理生意。麦子从小死了娘,她爹一手把她拉扯大。那些年,很多人劝麦子爹再找一个伴,麦子爹不同意,原因只有一个:怕麦子受委屈!麦子很懂事,也特别心疼她爹,所以除了店里的活计,洗衣做饭等家务,她一应揽下。
       麦子比老郭小六岁,她性格内向,相貌平平,老郭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她常来老郭的宿舍,帮他洗衣服、洗被褥,她拿着老郭的扫把扫地,偶尔扫到浓痰,她眉头一皱不皱,她是爱老郭的。这样处了半年,老郭娘与麦子爹一合计,就张罗起他俩的喜事了。这天晚上,毕文新拎着一瓶酒来到老郭的宿舍,他是为恭喜老郭而来的。他们头对头地喝了个把小时,老郭有些醉了,他刚要起身,却一个趔趄栽到椅子上,他伏在椅子上一个劲地呕吐,吐完又哭。毕文新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说:“女人啊,关了灯,还不都一样。”
       这年腊八,老郭与麦子成婚了。婚后,麦子除了偶尔去电器城,大多时间都用在照料老郭上。麦子是个好媳妇,老郭的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数月后的一天,老郭娘坐车来到儿子家,老郭还没下班,她就拉着麦子的手,问长问短。她说:“麦子,小峰可就交给你啦,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烟抽得叫我放心不下,你多劝劝,让他把烟给戒了啊!”
        “嗯呐!”麦子点点头。
        “小峰这人呐,太老实,还有点倔,他若欺侮你,你告诉我,我定不饶他!”
        “嗯呐!”麦子温顺地点点头,笑了。
        婆婆说完,停顿了一会,她看一眼麦子纤细的腰,又说:“麦子,你要是想吃什么,就告诉小峰,让他去街上买!”
       麦子知道婆婆的意思,老郭在家是一脉单传,婆婆这是想抱孙子呢,可这不是急就急得来的事啊,麦子红了脸,慢慢地低下了头。
       转眼到了第二年,洋槐镇的槐花开了,满枝的花蕊压得麦子沉不住气了。她劝不动老郭,就自己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宫寒。医生给她开了些中药,让她回家慢慢调理。
       麦子从此成了药罐子,而让她难过的是在她与老郭婚后的第五年,婆婆去世了。婆婆得的是胃癌,她走的时候已瘦成一副骨架,她的眼是半睁着的!
       老郭越来越沉默了,他的烟抽得很凶,痰也跟着多了起来。麦子还在不断地求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婆婆,对不起老郭,有时她看老郭起夜还要点烟,想劝,却又咽了回去。麦子感觉老郭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了,她觉得这日子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这年春节,刚放完假,老郭就接到调令,去县城合作银行任信贷部主任了。同事都向他贺喜,他们知道老郭是凭着真才实干上去的,这年头,这样好的员工实在难得,领导赏识他已经很久。老郭去了县城,有时工作晚了,就住在单位宿舍里。回到家,他除了抽烟、看报,也很少与麦子交流。有时,麦子做饭,见没了盐,就故意叫老郭去超市,老郭一句话不说,就噔噔噔地下了楼。
       麦子想和老郭好好谈谈,最近她老是感觉身体不对劲,例假过了十几天还没来,也许该去医院看看?麦子边收碗筷边想:究竟怎样对老郭开口。麦子给老郭削苹果、沏茶,然后又小心翼翼端到老郭面前,老郭两眼却盯着报,只当没看见。麦子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觉得他一定是变了心,否则怎么会这样冷漠?麦子想着这温吞水一样的日子,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她一口气跑到卫生间,抹一回泪,擤一回鼻涕,忽然她看到马桶沿上挂着一滩浓痰,要掉不掉的样子,她一阵恶心,再也不想忍了:“你到底是不是个人?整天除了抽烟、吐痰,就是拉着个脸,你拉给谁看?谁欠你的?这日子我不想过了,你这个从小坏了坯子的猪,你娘没有把你管教好!”麦子哭着骂着,觉得还不解气,她伸手从壁橱里拽出一个方便袋,往地上一砸,砸出满地的中药来。老郭抬起头,他看着麦子那张扭曲的脸,觉得很陌生,也很吃惊,可是她骂自己也就算了,干嘛还要牵扯到他苦命的娘?老郭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床上跳下来,攥紧拳头,气势汹汹地冲向麦子。可到了麦子跟前,他忽然站住了,他松开拳头一转身,门便“砰”的一声合上了。
       老郭连晚去了县城,他不想马上回宿舍,隔壁宿舍里还有一小同事,他不想让他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自己就是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他来到灯火通明的南区商业街,在路灯下点上一支烟,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他侧着脑袋看树和自己的影子,这时他听到一位女子的声音:“这位先生抽烟的姿势好帅!”是一位窈窕的白衣女子,明目皓齿,眉目含情。老郭心里一咯噔,惊呼一声:“飞雁!”
       她不是夏飞雁!可尽管如此,老郭还是鬼使神差地随着她来到一个巷子。他机械地走在白衣女子的身后,他没有别的想法, 他只是太想念夏飞雁,尤其是今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恨她,他好想和她说说话,想问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幸福不幸福......
       第二天早上,太阳明晃晃地悬在窗外,老郭睁开双眼,他感觉头有些隐隐的痛。他慢慢地回想起昨夜,那个夸他抽烟姿势的白衣女子,他竟然把她当成了夏飞雁!他觉得自己真是荒唐......老郭对着镜子,连打几个冷战。
       他晕晕乎乎地上班,刚一坐定,行长便带来两位警察。警察说昨晚南区商业街的某间出租屋里发生一起凶杀案,请他去公安局配合调查。老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跌跌撞撞地挪着步子,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上了警车。他失去了意识,他不知道警察所说的一切!
       被害的人正是白衣女子,报案的人是她的房东。可是老郭记得昨夜他从白衣女子房里出来时,她还带着荷花般的笑,她一再说:“您真是个好人,我会考虑重找工作的!”可是这才几个小时的事啊,自己就被卷进这宗命案里,老郭怕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倒霉透顶的人!
       事情的真相到底查清了,凶手也在二十小时之内揖拿归案。原来事发当晚,白衣女子与这名醉酒的嫖客发生冲突,男子最后行了凶。这是老郭走后发生的事情,老郭一开始就向警察承认,他是去过白衣女子的房间,但他以为她是他的旧相识,他们谈了很多,但没有发生任何事......警察最终给老郭一番警告,便让他回去了。
       老郭惊魂未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感觉他内心深处疯长的那丛蒿草,正慢慢地死去。他走近家门,想按门铃,手却缩了回来。再伸手,再缩回。他到底按下去了,却无人响应。再按,仍无动静。他忽然想起他已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家里静悄悄的。
       老郭挣扎了半天,终于掏出手机。他想给麦子打电话,他不记得麦子的手机号,他平时很少打她的电话。他战战兢兢地从手机里找出一串号码,拨过去,却是关机。他心慌了,哆嗦中,他打通了丈人的电话,他还未开口,就听到丈人的一顿痛骂。
       麦子在他爹家,刚做完人流的她面如白纸。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她听不进老郭的半句解释,她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
       这年五月,洋槐镇的槐花开了,白皑皑的一片,透着热烈。麦子到底  回来了,她和老郭在房前的槐树下相对而坐,戒了烟的老郭发了福。此时,他将短笛凑到唇边,一阵悠扬的笛声流淌开来,麦子醉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老郭吹笛子,她哭了,其实她并没觉得有多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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