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 刘耀儒
读小学时，课文里有不少谜语，其用意毫无疑问是锻炼学生智力的，内容也很健康。而我们湘西乡下人的叫法则不同，他们不叫“谜语”，而是叫“谜儿”、“谜子”或“谜带”(谜则读“妹”)。但意思一样。猜“谜儿”是我们那一带沿袭多年的习俗，七十年代做集体工那阵子，人们对这一活动的兴趣和激情就更高涨了。众所周知，那时候除了“早请示晚汇报”的所谓政治活动(抑或可作文化活动吧)和偶尔排练一两出样板戏外，其它的文娱活动几乎匮乏于零。因此，“谜儿”作为一种独特的传统文化形式顺理成章地占据并丰富了人们的工休时间和茶余饭后的休闲时光。我们高山大队的大队长刘天成不仅是出“谜儿”的高手，同时也是猜“谜儿”的高手。他出的谜儿绝不是书上或别人现存的，而是自己临时见物起意，即兴编的。而且编得语言生动，通俗易懂，并且大部分都是些荤的，这就更增添了“谜儿”的趣味性。
一只沙瓦壳，
熬只腊猪脚。
一夜熬到亮，
还是现家伙。
刘天成出这类“谜儿”时，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表情很严肃，就像大队开社员大会时在主席台上作报告，或开阶级敌人斗争会和学习毛主席语录时的情形一样。其实，稍微灵泛点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个痞“谜儿”。不过，刘天成也知道这点，所以像出这类“谜儿”，刘天成大队长就只出给那些智商一般或智力偏弱的小媳妇和大姑娘们猜。而大凡小媳妇和大姑娘又都是些自认为聪明和不肯轻易服输的角色，作古正经地绞尽脑汁去猜，一次猜不中，又猜二次……如此三番，却使刘天成终于憋不住拍手抬脚爆笑起来。猜“谜儿”的小媳妇大姑娘们即使是再蠢再笨，也从刘天成笑的情形中觉察出不是正经“谜儿”，就都倏地羞红了脸，相视抿嘴赧然一笑，悄悄背过身去或另转话题掩饰。有那些粗野胆大的，而内心本来就喜欢刘天成的，就借机佯装恼怒的样子挥着拳头围追堵截地追打着刘天成，刘天成便一边哈哈地笑着在人堆里蹿来跳去地躲藏，于是，那地方就弥漫开一片虽显粗野却是十分开心的气氛来。
刘天成除了和别人猜“谜儿”外，一般都很严肃的，有一副不怒而威的气势，社员们大都慑怕他，尤其是公共场合，比如开社员大会，或工休时间开斗争会时，他的表情就显得更严肃而庄重了。那期间，一些政治名词繁多，有那么些好奇却又弄不懂意思的社员，偏偏在他作报告念到这个词时不失时机地高声提问：“刘大队长，你刚才念到的‘右派’到底是什么意思?”或 “阶级斗争到底应该怎样斗争呀!”等，刘天成就会顺手在主席台上一拍，厉声喝道：“严肃点，这是开会，不是猜‘谜儿’!”不回答提问，继续作报告；若是田间地头和本队社员在午休斗本队的地主时，社员们提类似的问题，他就顺手在大腿上一拍，同样厉声骂：“那么多难猜的‘谜儿’你们都能猜出，阶级斗争都不知该怎样斗?把你们猜‘谜儿’的劲头拿出来猜猜就知道了。”反正别人每次提问时刘天成都是避重就轻，从不正面回答，不知是他自己不懂回答不出，还是其它原因?
其实，上面这段文字与我本文要写的文章内容无关紧要，可要可不要。读者愿看就看看，不愿看就看我本文真正要表达的东西。因为，我本意要写的是由于一个“谜儿”而铸成的一个悲惨而揪心的爱情故事。
湘西雪峰山下，散落着一个依山傍水的极具民族特色的叫高山的苗寨，苗寨里有一个青年小名叫岩岩。岩岩那年十八岁。苗家的习俗，十八岁的男人是该找对象的时候了，于是，岩岩的父亲就漏话出来让媒人给岩岩找媳妇。
岩岩的父亲叫刘天成，是高山大队的大队长，别看大队长只是个芝麻粒大的官，可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寨子里，其实和一个国家的皇帝权威差不多，寨子里想巴结他的人多，愁找不到机会献媚呢。因此，闻讯后的媒婆都主动找上门来给岩岩说亲事。
刘天成大队长经过一番比较和岩岩经过一番遴选，最后竟不约而同地选定了柚子寨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名叫花花，刚满十七岁。人长得紧扎，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大方地对你莞尔一笑，那黑黑的眸子，就像两汪幽深的泉眼，仿佛有清亮甘甜的泉水正叮叮咚咚朝你流来，那印在两腮的一对酒窝儿就像两只置放在泉边的精致小勺，供你舀那清凉爽
口的山泉享用……何况，花花做工的本事十分了得，锄地插秧，割茅打草样样拔尖，背担子就更棒了，据说有一次背了两百斤石灰，路上解小手竟不用放子担子来，你说行不行?了不起呢!苗家人讲究实惠，生活在山高水远的大山里，男人就想找一个劳力好的女人，将来做农活才不至于吃亏呢。花花不仅模样儿俊，且又是个上好的劳力，两全其美，刘天成和岩岩
心里都十分高兴。
事实上，如果不是花花给岩岩出那个“谜儿”，而出那个“谜儿”时恰恰又被岩岩的父亲刘天成碰巧听见，岩岩和花花肯定会成为一对幸福的白头偕老的伴侣的。但遗憾的是花花竟神使鬼差地出了那个“谜儿”，而且又恰让刘天成听见了，这就注定了这场姻缘要流产……这是后话。
给岩岩说媒的是寨子上的张媒婆，张媒婆五十来岁，是个死蛤蟆说得出尿来的老媒婆。这天，张媒婆拎着刘天成为其准备的手信(礼物)喜孜孜地去花花家提亲，手信无非是两瓶酒，几包糖。花花居住的柚子寨在岩岩住的寨子上头，溯溪而上，相隔六七里路。此时正是金秋时节，满寨的柚子金灿灿一片，像无数灯笼挂满寨子，煞是壮观。薄暮时分，张媒婆拎着手信来到了柚子寨，慢慢地朝花花家走去。这是媒婆有意安排这时到花花家去的。因为那时还是做集体工，去早了，别人上工去了无人在家，去迟了会耽误自己的晚餐。所以有经验的媒婆在各方面都有自己的安排。张媒婆来到花花的家门口时，花花和她爹娘正好做集体工回到家门口，还未进屋。张媒婆由于经常给人说亲事，所以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认得她。花花的娘虽不敢确定张媒婆肯定是来她家的(因为有把握的媒婆一般说媒时是不通知女方的)，仍热情地招呼：
“哟，张大姐，穿得这索索利利的，到何里去嘞?”
没事蔓，到你屋里找夜饭呷蔓。”客套话。
“饭有呷的呢，只是好没菜招待呢，”也是客套话，“那快到屋里坐。”花花的娘心里已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张媒婆就很自然地进了花花的屋。花花也心有灵犀知道是咋回事了，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心突突地跳，极力躲避开张媒婆观察自己的眼光，而心里却又是甜甜的，酥酥的。张媒婆装着漫不经心地打量一下花花，就像拉家常话样地问花花的娘：“这是你家大妹子吧?长这么高了呢。”
“是蔓，是蔓，我屋里的老大蔓。”花花的娘就有一种自豪感浮现在表情中，那里面分明有一种“不是娘夸女，硬是女儿长得乖”的内容。
张媒婆便不失时机地说些奉承话：“你命好哩，晃一下，又得女儿的力的呢!”
“哦，命好，你张大姐命还好些……”
客套话间，女方家该明白的人都已明白了媒婆的来意了，只是不知男方具体是哪家哪人了。俗语说：“男方请人作媒，女方望人作媒。”因此心里都是高兴的。于是让座、沏茶、上烟，相互继续找些客套话寒喧，或找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打发时间。待吃了饭，花花打水待张媒婆洗毕手脸，然后心里像无数只兔子蹦跳着去火炕上角的松块灯边，装着无事样地
纳鞋垫，默默地却是急切地期待着媒婆到时说出来的人。
张媒婆此时却不慌不忙，和花花爹娘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待到花花的弟妹们做完作业睡去，火炕旁只剩下花花和她爹娘后，便慢慢清了清嗓门，说：“古话讲‘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朝来，我想把你大妹子放个好人家……”
花花的娘就顺水推舟地笑了一下，说：“养儿罢要讲媳妇的，养女罢要放人家的，只是我家大妹素来笨手笨脚，莫耽误了人家的好儿郎呢!”
“你看你罗，快别这样讲，你家大妹子要模样有模样，劳力也是上等的，身体也棒，何个儿郎娶上她，是前八辈子修的福呢!”
于是又照例谦恭客套一番。
“那男方是何里的嘞?”花花的娘进入正题。
“男方家没讲头呢，是我们寨子里顶尖的人家。爹是寨子里的大队长；他有五姊妹，就他一个是崽，叫岩岩，大妹子可能认识，角色不假牯的呢，初中毕业，在队里当记工员，要文化有文化，要力气有力气……父亲是干部，家底厚实，一栋六柱五间的大屋，每年要杀一头大年猪……”张媒婆口若悬河地夸奖着男方家的优势。
“是他家呀，人家当干部，咱高攀不起呢。”花花娘谦逊地说。
张媒婆就忙解释：“别看是当干部的，但他没有一点官架子，人好交呢……而且很喜欢出‘谜儿’猜 ‘谜儿’……”
这时，纳着鞋垫的花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停了手中的活，朝张媒婆望了一眼。我想，后来花花给岩岩出那个“谜儿”是不是为了投刘天成的所好?或许花花明知道刘天成站在她和岩岩后面，她才出那个“谜儿”，故意让刘天成听见?不得而知。不过，如果刘天成当时就知道那个谜底的话，就不会出现后来的结局，其实，那个谜底就在不远的地方，一眼
就能发现，而且花花在说话的时候其实就有意提醒过岩岩……然而，刘天成和岩岩都未猜中那个谜底……
花花的娘见张媒婆说得天花乱坠，就说：“莫急，好事慢慢来呢，这事容我跟她爹再商量商量，还要妹子自己同意呢。”
第二天，吃罢早饭，张媒婆要回了，花花的娘将媒婆拎来的手信拿出来，退还给她，亲热地说：“大姐哎，你昨夜讲的那人家，样样好……只是大妹子她年纪还小，又笨手笨脚的，配不上他呢，怕到时误了人家儿郎的前程……有相好的女子他尽管去找，不用等我家大妹子了……”
“她大婶，快莫讲这些话……岩岩是非你家大妹不娶的呀，隔几天我可又要来的，到时你可别再推辞呀!”
于是，张媒婆重又拎着那些手信乐癫癫地往回赶。
岩岩一夜没睡好。辗转反侧地在床上想，花花看得起我岩岩么?她会答应我吗?若不答应多丢人呀!哦，花花花花你答应我吧，我岩岩会待你好的。你只要答应，将来不论干什么活，只要是重活、脏活都算我的，你只管做轻松活，去挖地时，我给你扛锄头，让你来回的路上走空手；打柴时你只管砍，或陪着我，不用你背，背柴累人呢，背柴我包了。万一洗衣嫌麻
烦，或冬天洗衣怕冷，都算我的吧……什么?你不答应!你瞧不起我?那我就终身不娶，我就去做和尚，我就死了算了……整夜里，眼前总是浮现出花花灿烂的笑靥和娉婷的身影……。
第二天起床，岩岩双眼周围出现两道黑圈。他怕父母看破自己的心思，就装着无事一般地去挑水，劈柴。吃过早饭上集体工去了。
晚上，张媒婆来家了，手上拎着手信。花花家退了手信，那事肯定不成。岩岩想。一下泄了气，晚饭也吃不下，心里似乎有一股气胀得难受，恨不得要砸烂什么东西心里才解气。故意躲开了媒婆，心里突然怨恨起花花来：有什么了不起，你瞧不起我岩岩，我岩岩也瞧不起你。我岩岩一定要再找一个比你花花强得多的女人。是呀，有青山在还愁没柴烧吗?只是凭白无故地让人瞧不起，心里实在不好受，就咚咚地跨入里屋，气忿忿地对张媒婆说不要再提这门亲事了，她花花没什么了不起。
看着岩岩那认真的样子，张媒婆说岩岩的脾气还不小呀!在花花家我可说岩岩的脾气几多好呢。刘天成则说，还是个小孩，懂什么?让媒婆过一星期再去。
在我们苗寨，有一个习俗，就是男方到女方家提亲，即使女方一百个愿意，一次二次是不肯松口答应的，更不会接男方的手信，至少要三次以上，以体现女方家的尊严与体面，不然别人在比喻事情难办时怎么动不动就会说“像求黄花八字”一样呢。乡下人在这方面心眼多，他们是怕万一将来两口子闹矛盾，男人骂女的是自愿来的，或自找上门的，贱，低人，损尊严。同时，也避免了女方家并非是“叫花子养女没放处”的嫌疑，以免百口不好讲。
岩岩从未经历过这些事，当然弄不清其中的奥秘了。
果然，张媒婆第三次到花花家求亲后，花花的爹娘欢天喜地地收了手信，并约好去岩岩家相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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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显得很大方，花花才不怕羞呢。其实，这并无什么羞耻而言。因为，这不仅是婚姻中必不可少的程序，更是人生中天经地义的过程。院子里聚集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有小伙、有姑娘，还有本家的亲戚和内亲。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想目睹一下姑娘的风采，无论这姑娘长得丑或美，因为女方是第一次来男方家。寻求好奇心的满足是每一个人的属性。
花花那天下穿蓝付绸长裤，上穿海军衫，外罩一件鸭蛋青的确良衬衣，衬衣的上两颗扣子没扣，衣领很自然地敞开着，海军衫领口边隐隐露出双乳上端的轮廓来。那用一块崭新的白底蓝花手绢扎成的一束乌亮的长发很自然地垂在脑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束长发突然又依在了胸前的左边或右边……她不时地朝对她表示友好和欣赏的姑娘或其它女人们点点头，以示谢意，或向朝她投来惊羡目光的小伙子大方地抿嘴笑笑。因此，小伙子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幅醉人的图画来：那如两个幽幽的泉眼的眸子里流荡出了潺潺的非常悦耳动听的流泉声；就多想用腮旁那如勺的笑靥去舀一口清凉甘甜的笑颜去润心滋腑……
在花花眼里，岩岩那高高的个儿，浓浓的双眉，有神的大眼，高耸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无一不令她心动沉醉，岩岩确实是花花梦寐以求的理想中的形象。并且还有这栋装修得十分齐整的、用桐油刷得油光闪亮的可以说是富丽堂皇的大木屋；殷实富有的家底，统治着这个寨子的至高无上的父亲……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将成为这家中的一员，花花禁不住心身一阵颤栗。是的，在当时社会环境下的农村，这样的条件应该使一个山里姑娘满足了。
于是，花花心情愉悦地开始帮众人择菜；还强行让岩岩正在洗衣的母亲歇着，自己替她洗衣；饭后热情而熟稔地帮着收拾着席面……晚上，花花主动去岩岩的房间与岩岩说这说那，并用手指比了岩岩的鞋底，她回去后要给岩岩做布鞋，纳鞋垫……
是不是人一旦激动所表现出来的非常正常的行为，会被人用自以为是的某些经验去判断而误认为是非正常或超常的、甚至朝坏的方面联想开来呢?
面对花花的表现，岩岩的父亲刘天成犯了嘀咕：花花第一次来男方家就显得似乎毫无顾忌的样子，而且很大胆，很有主见，将来岩岩能管得住她吗?她是否会做出有损家风，有损他大队长名誉的丑事来?
但大队长刘天成一直没从自己的行为和表情中流露出丝毫的担忧和反感的迹象来。他毕竟是近五十岁的人了，而且任了多年干部的经验告诉他，不到时候，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而且也缺乏说服力。他决定再暗暗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由于刘天成首先已滋升了这种心理，所以加速了对后来花花出那个“谜儿”的谜底的武断确定性。事实上，花花与岩岩的爱情之花刚刚开放，就已在刘天成这位关键性人物的心里弥漫开了要摧残这朵花的念头，而花花那个“谜儿”却是加速了爱情之花凋零的时间与借口。唉，聪明的花花，美丽的花花，可怜的花花，你怎么就想出了那样一个“谜儿”呢。你是不
是真是听了张媒婆说刘天成喜爱猜“谜儿”而迎合他抑或是有意在他面前显示自己这方面的才能呢?!啊，花花，就算刘天成误会了你，侮辱了你，你也不该走那条路呀!
按规矩，女方到男方看了人家，满意了，男方也该去女方家相一回亲。双方满意了，双方家长再相互征询意见，定下日子，将家族和亲戚接拢来，写了“八字”，这门亲事就正式定下来了。
在花花相过人家的一周后，岩岩新理了当时最时髦的平头，穿一身流行的黄“军”服，背一个黄挎包，显得很精神地与他的父亲刘天成和张媒婆一行三人，拎背着必需的糖酒烟等手信兴高采烈地去了花花家。
花花及她爹娘还有她家族几个长辈都以同样的热情回待着岩岩一行。尤其是刘天成更是受到了他们非常隆重的礼遇，这不仅仅他是岩岩的爹，更重要的是他是大队长，尽管不是同一个寨子里的人，但他同样受到了就像同一个寨子里的人们的尊重和敬仰。花花更是喜不自胜，忙这忙那，倒茶递烟，满脸笑容。倒是岩岩显得有些拘束，缩手缩脚，这种表现反
使花花更开心，故意指使他帮她洗菜或将什么东西递过来送过去。岩岩很喜欢花花的活泼大方，尤其是那调皮机灵的神情和那醉人的咯咯的笑声更使他如痴如醉。是的，他岩岩甘愿受花花的指使、差遣。不仅现在，而且一辈子。但他生性腼腆，加上来时父亲交待的许多礼节：给人上烟要双手，坐时不要翘二郎头……等等，故而显得更拘束。是为了使岩岩放松抑或
是前面说过的是为了投刘天成的所好?或者说两者兼而有之?这时岩岩正与花花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用木盆洗菜，而此时刘天成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默望着远山慢慢地吸烟，花花说：“岩岩，我出个 ‘谜子’让你猜。”
其实，岩岩也和他爹一样喜欢这一活动，只是没有他爹精，见花花这样说，一下来了兴趣，说：“你出呀!”
花花说猜不出你就叫我一声姐。
猜中了呢?岩岩故意问。
猜中了我当然叫你一声哥啦。
好吧，你出吧。
于是，花花抿了抿嘴，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猛地，花花抬起头，一双毛眼眼深情地盯着岩岩，说：“圆又圆，扁又扁，屁股撅几撅，脑壳点几点。”
花花突然想起什么，忙移动身子挡住岩岩的视线，说不许朝那边看。
刘天成当然听见了这个“谜儿”。他脸一沉，急急地离开了。岩岩很老实，果然不朝那边看，抓耳挠腮地猜了几次，竟未猜中，而此时，花花一心只想逗岩岩玩，岩岩猜不出她就催他叫她姐，根本未料到就是这个“谜儿”已给他们的爱情带来了不可挽回的灾难。不然的话，她只要不挡住岩岩，或者岩岩在不经意间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谜底，也不至于导致后来的后果。但她挡住了岩岩，并说不准岩岩往那边看。而岩岩也太老实了，花花挡住了你，并说不准你往那边看，这举动的本身就预示着那边有与谜底相关的启示或明摆着一个明白的谜底。岩岩你怎么这么傻呢!
相亲回家的路上，刘天成态度十分坚决地对张媒婆说，这桩亲事就此断了，不用再提了。张媒婆不解地问：为什么?刘天成板着脸说不为什么，你为这桩亲事尽心了，我感谢你，从此以后再不准提这门亲事了!
岩岩却不答应，说我就喜欢花花，花花哪点不好?!
刘天成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岩岩说，我偏要和花花好!
刘天成就恼羞成怒，说这件事没商量的余地，你要和花花好，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岩岩一回到家就蒙头大睡，他不知道爹为什么好好的突然作出这种决定。他知道这桩亲事完了，因为他爹平素不论遇到什么事，不论是家里的还是寨子里的事，要么不轻易下决定。一旦作了决定，任何人也别想推翻。但岩岩确实已喜欢上了花花，他觉得他已经一刻也离不开花花了。人的初恋就具有这种魅力，没办法，也说不清。如果真让他离开花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死了算了。他心如刀绞，起初用被子蒙住头轻轻啜泣，后来干脆敞开被子嚎啕大哭……
岩岩娘不知咋回事，忙来到岩岩的床前问怎么回事?岩岩只闭着眼长嚎，也不回娘的话，刘天成走进来威严地喝道：“没用的东西，再哭老子揍死你!”说着顺手拿起身边的扁担。
刘天成来真格的了。岩岩只好慢慢地止住哭声，说到底，岩岩还是怕父亲的，这种怕不仅仅刘天成是他的父亲，而且还是大队长。在岩岩的印象里，长期以来，全寨子的人没有哪个敢违背父亲，何况他除了父亲大队长这一权威外，他还是他的儿子。刘天成见岩岩屈服下来，心里的气似乎消了些，将扁担一扔，说：“你给我老实点，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看老子这几十年来哪柱事做错了?!”说毕，碰了一下堂客的手，来到正屋。
岩岩的娘跟随出来，不解地问：“他爹，到底是咋回事?”
“咋回事?!”刘天成余怒未消地说，“你听听，一个姑娘家出这样的‘谜儿’，想想就应该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咱们家能要这样的人作媳妇?老子宁要个守门的，也不要个偷人的!坏老子家的门风呢，让我这个当大队长的脸往哪放?”
“她到底出的什么样的‘谜儿’呀?”岩岩的娘问。
“她……唉。”刘天成欲言又止。停了一下，叹口气，说，“我都说不出口。”
“到我面前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你听听，”刘天成气极败坏地说，“她出岩岩的 ‘谜儿’是怎样说的：‘圆又圆，扁又扁，屁股撅几撅，脑壳点几点’，亏她说得出口，自己没作过那事，能出得来这样的‘谜儿’?”
岩岩的娘说我还是不懂。
刘天成骂你硬是头猪，这样说都还不懂。圆又圆是说女人的奶子，扁又扁是说女人的肚皮，后来那句话是男人做那事的动作。
岩岩的娘听了，半天没作声。她想，果真这样也确实不能要了。因为自己的男人毕竟是讲面子的人，再说自家各方面条件都好，还愁找不到个好媳妇?
于是，岩岩的娘又踅进房开导岩岩，说岩岩，我的儿，听你爹的话，他的话不会错，你爹看人也不会错，他说那花花不是正经姑娘，品性欠好。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名声要紧，就像你爹说的，咱宁愿要个守门的，也不要个偷人的。那年月很忌讳女人这方面的事，所以，经过多次规劝，岩岩也就死了心，但内心深处仍思念着花花。
花花本来对这桩亲事非常满意，没想到岩岩家突然将这门亲事退了，心里虽然很伤心，但作为一个姑娘又不好说什么，从此抑郁在心，又因时刻思念着岩岩，不久就大病一场，正在这时听人说岩岩不要她是因她品性不好，早与男人发生过那事，而说话人又未说她品性不好的根据是由她曾出给岩岩的‘谜儿’得来的，于是又气又恨，我们那地方在那个年代是最
看重自己名誉的，尤其是姑娘家，因此，花花一气之下，把自己病恹恹的身子挂在了梁上。苗家姑娘的性子烈着呢。
时间如白驹过隙，放个屁的工夫又到了八十年代，这时大队已改为村，刘天成仍任那个村的村长；这时田地也分到了户，原来像这种做法叫“单干”，现在叫“责任制”；岩岩也早已结婚生子，老婆规规矩矩，本本份份，但岩岩不喜欢她，平时难得说几句话，岩岩的心里念着花花呢。
转眼又到了九十年代，岩岩的儿女们也都大了。其间，我们国家又出现了下海、下岗、打工的几次浪潮。刘天成虽然老了，但是仍为国家和人民发挥着余热，任该村的村长。
虽说是九十年代了，由于我们那地方偏僻落后，许多人对许多事仍不全懂，因此，就少不了仍然要请教刘天成，因为他是一村之长，比如说“单干”和“责任制”到底有哪些区别等问题，如果正好在开大会，他就会顺手在主席台上一拍：“严肃点，这不是猜‘谜儿’，这是开会……”那时候，早已不存在集体工了，就不会出现在工地上向他提问的场面，但仍少不了在其它场合遇见他时向他提问：“刘村长，你说这‘下海’和‘下岗’到底是咋回事?这打工是不是和知识青年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一个意思?只不过是原来城市的人来农村而今农村的人去城市，颠了个个儿?”刘天成就顺手在大腿上一拍，说你们这些人啦，猜“谜儿”那么狠，这个都不晓得还问我，把你们猜“谜儿”的脑瓜子拿出来，不就晓得了。说得提问的人一愣一愣的。
但岁月不饶人，刘天成毕竟老了，终于退下来了。但他虽退下来，威信仍在，特别在自己家里。一年夏天，岩岩的儿子土土在广东打工带了一个姑娘回来，岩岩一见她心里就厌烦，觉得那姑娘不是个好东西：胸脯敞开着，那一对奶子只一半被奶罩围住，另一半竟露在外面，而且穿的短裤，紧紧的，窄窄的，胯里的东西凸凹得原形毕露，还染了一头黄头
发，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样的姑娘会有好品性?这不是给咱家丢人现眼嘛!尽管你爷爷现在未当村长了，但我们家在寨子里仍是有脸面的人，祖上的规矩还是要的，原则还是要坚持的。你想让这样的人做我的儿媳妇，没门!岩岩将儿子土土叫到一旁这样教训他说。
土土倒很干脆，没和父亲争。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不同意没关系，我不要你出钱出米，不要你帮我什么……你若看不顺眼，我们就永远在广州打工再也不回来了。
岩岩肺都气炸了，拉着儿子就往刘天成身边拽，来到刘天成面前，岩岩气咻咻地说，让你爷爷说句话，我管不着你，还有你爷爷在呢!此时，刘天成已老态龙钟了，正赤裸着枯瘪的上身躺在屋荫下的一张竹椅上，紧闭着眼，握着一把圆扇有气无力地扇凉。
当岩岩气急败坏地陈述这一切时，刘天成显得很平静，末了，他慢慢地吐出一句话，仍闭着眼扇他的扇子，他说：“宁愿要个偷人的，不愿要个守门的!”
岩岩一下懵了，甚至呆了痴了!他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他为花花要死要活时，刘天成曾说过“宁愿要个守门的，不愿要个偷人的”话。现在他怎么又反过来说呢，他用猜谜儿一样的表情静静地、狐疑地像猜“谜儿”似地盯了刘天成好一会儿，突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怏怏地回屋，仰躺在床上，他茫然地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突然泪水长流，他在心里狂叫
道，二十多年前你为什么不这样说呀!花花花花，花花呀……!
刘天成死了。
这个在寨子里当了几十年头面人物的人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办丧事的那几天，凡是和他家有关的亲朋戚友都来了，丧事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许多狗们知道这是个寻找吃食的好机会，都不约而同地聚向这里，在人群中蹿来蹿去；院子里那些孩子们也理所当然地来凑热闹……这时，在一个人群较稀散的、无人注意的院角，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那里玩猜 “谜儿”的游戏，那男孩说：“我出个‘谜儿’你猜。”
女孩爽朗地说：“你出吧。”
男孩说：“圆又圆，扁又扁，屁股撅几撅，脑壳点几点。”说毕，突然用身子拦住那女孩，警告道，“不准朝那边看。”
那边，厨房旁，一中年妇女正在用簸箕簸米，那簸米的姿势很优美，明亮的阳光被她的动作牵得一晃一晃的，像一幅非常美丽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