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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青春的悼词——马坊书系列1

长安耿翔 发表于: 2008-6-24 17:45 来源: 今天

一份青春的悼词
   耿 翔

  这也是一份/青春的悼词,它告诉泥土/我在这里,
种了几年庄稼/面对一片玉米,没有亲吻过一位乡村女子
/也不知道爱情,开放在凄迷的原野上/有多么灿烂?但
我带着/一个人的背影,荒凉地离开时/谁也不知道.。

  我在马坊乡间劳动的那几年,正是青春开始萌动的时候。村西和村南的大部分田野里,都有我惶恐不安的脚印,把一个青年人成长中细微的烦恼,踩放在庄稼的根部。因此,比起那些情感粗糙的村民们,这么多在田野里生长得有血有肉的庄稼,或许更懂得我一些。
  记得那时侯,露水还挂在豆子的叶蔓上,我已经在田野里走了一圈,裤角上全是泥巴。手模着似醒非醒的土豆秧子,我想着一个村子的泥土下面,究竟能埋多少土豆?中午了,阳光把大地烤得很干燥,玉米都卷起了叶子,缨子也失去了水红的色泽,一大片地里,找不到一只还在走动的动物,只有我头顶烈日,在庄稼的身边盲游。许多夜晚,我也是一个人站在村口,目送着一群牛羊从碾子坡上下来,回到弥漫着干草和膻腥味的圈里去。
  和村民们一起,我能下到任何一块田地里去,也能干最累的活路。
  就是脸上和心里,没有他们的那些轻松。
  有一年夏天,在村子的南边修梯田。混在一群男女社员之中,我浑身都觉着别扭。我没有他们的语言,也没有他们的经历,更没有他们的心情,就尽量用过重的劳动,缓解自己的孤独。一个夏天下来,我累得黑瘦黑瘦,出的汗很多,但说的话,没有一个妇女一上午说的多。
  有时正劳动着,大队的喇叭就响了,人群会蜂拥着走进一个有着绒线花树的院子里,挤在阴凉下,看书记天存今天又要批斗谁。我对这些活动,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抵抗。因为十年前,大队长彦龙拥有批斗一村人的权力时,我的父亲就经常被批斗着。现在,他的继承人天存,比他更有批斗人的激情。除过村上的四类分子,经常被天存批斗的人,有大学、民娃、鳖子、龙县。他们的罪行是什么,我一条也没记住,只记着他们弯成九十度的腰,被推来掀去,头上尽冒冷汗。
  一个处在青春期的人,面对生命这样被摧残,他只想着逃离。
其实,逃离是件更难的事情。我背着铺盖,随村上的年轻人,去了木张沟水库、延府沟水库、高刘沟水库。那是青春的一段流浪,白天在土崖上劳动,晚上躺在麦草铺里,还是想着逃离。
  直到高考制度恢复后,我才走出了这个村子。
  对于葬送着我的青春的马坊,我不知道该不该记恨。
  但要回忆这段岁月,我的内心就不会轻松,就一再告戒自己,要像一个铁匠,对待一块铁那样,猛烈地加温,猛烈地锻打,猛烈地冷却,由热到凉,要撕心裂肺地记住一段隐情。也要像一粒种子,从发芽到死亡,记住一个痛苦的过程。
  提起逃离,我想起一个下午,在村西的碾子坡下,遇到进村的乡邮员。他拿出一份油印的资料,是介绍当时的一些大学。我很激动地看着,把目光全部停留在纸张上。那一夜,我没有睡着,想着一个乡里,已经进入大学的那些人的名字:赵桂芳、来富强、张宾县。他们有一个很时尚的称呼:工农兵大学生。睡到半夜,我的心被想凉了。我问自己:一个没扛过枪的人,你是兵吗?一个没开过机器的人,你姓工吗?此时的我,每天都在人民公社的田野里,不是肩着铁锨,就是扛着镢头劳动,应该是属农啊。但一想起父亲多年被批斗过,也就怀疑自己在这块土地上,有没有一个被承认的身份。因此,我只有一个人想了一夜,天亮从土炕上爬起来,又下田劳动去了。
  我想以此逃离这里,但我没敢找天存说话。
  我有一种无名的害怕,也就心痛地放弃了。
  没有逃离出去,也没有就此安心。我后来在一首诗里写到:“在乡村里长大/我的粗糙的青春,像一些草木/躺在犹豫的墙角里,不想接受春风的吹拂/也不想跟随,遍地起身的麦子/一块醒来。我知道劳动/会让我站在村庄的身边/用一身粗大的骨节,换取/一份清洁的精神。”那时侯,我很像一个另类,喜欢一个人躲在田间地头,或割草,或锄麦子。歇息时,也喜欢一个人躺在地上,很无聊地看着云朵。好象一村的风物,都打不起我的精神。只有偶尔抬头,看见远处的那匹栗色的马,我的血液会一下子沸腾起来。
  由那匹栗色的马,我会模糊地想到女人。
  想到她们一身素朴地,出现在这么贫瘠的土地上,最终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候,我尽量在紧张跳动着的心里,很美好地安排自己的场景:一个人在嫩绿的玉米地里,正在弯腰锄草。突然抬头,会看见从前边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位很好看的女子。她可能是邻村的,她可能会知道我,她可能要停下来。这么多的属于青春期的想法,就这样悬在空里,悬在一个想象中的女子的身上。其实,我那时还不如一棵玉米。玉米站在田野上,会自由地随风舞蹈,会自由地随风发声。我选择玉米这种植物,我觉得它有一种人的性情在身上。在这么无遮无拦的乡村,要为进入青春期的我们,营造一个密不透风的场,谷地不适应,麦地不适应,荞麦地更不适应。只有玉米,能遮住我们的身体,并能以它高挺的样子,在天空下愉悦我们。我在那时,很欣赏它红色的缨子。它挂在玉米嫩绿的腰身上,就像乡村的一些欲望,不高也不低,有一种很平衡的感觉。
  遗憾的事,我在这样的玉米地里,除了劳动,就是想象。
  那些厚实得城墙似的玉米地,好象是为我一个人生长的。在里面锄草的时候,会想起一些有摸有样的人。在周围的村子里,有几个女子的名字,在我心里一直很美好。我那时对女人形体的理解,包括对生理和情感的,都是很混沌的。这并不妨碍我,把她们想象成苜蓿花一样的新娘。
  我对她们,只止于想象。
  在青春期的躁动里,这让我更加悲伤。但我清楚地知道,在这片乡土上,一个经常被批斗的人的儿子,无法带给她们幸福。我不能伤害她们,我必须逃离,带着我无法开花的青春期,逃里她们的清纯和善良。
  逃离的过程是很悲壮的。
  我从这里彻底走出来,是在痛失了几位亲人之后。现在生活在没有泥土的长安城里,我说不出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有时也发狂地想,我应该回到马坊去,甚至回到我的青春期去。
  写一写没有青春期的青春期,这在我的《马坊书》里,或许并不重要。但我在写它的时候,还是莫名地冲动着。我不想一个男人最需要爆发的那几年,竟然是一片人性的死海和黑夜。我想黑夜能给顾城黑色的眼睛,也会给我一双的。今天,我就要用它,看看那些年里,我死寂的生命里,有没有青春在躁动?因此,我要把这些文字,当成一份青春的悼词,自己对自己念出来:“它告诉泥土/我在这里,种了几年庄稼/面对一片玉米,没有亲吻过一位乡村女子/也不知道爱情,开放在凄迷的原野上/有多么灿烂?但我带着/一个人的背影,荒凉地离开时/谁也不知到。”
  只有玉米地会知道。只有那匹栗色的马会知道。
  它们知道我生命中的一切,都应该在这块土地上发生。
  包括我要爱的人,应该在这里生长。

[ 本帖最后由 长安耿翔 于 2008-6-24 17:47 编辑 ]

最新回复

丁南强 at 2008-6-24 18:20:24
青春扎根在田野中、泥土中,才有后来的玉米一般的成熟

问好,已拜读。请继续。
海客 at 2008-6-24 20:45:35
我那时还不如一棵玉米。玉米站在田野上,会自由地随风舞蹈,会自由地随风发声。我选择玉米这种植物,我觉得它有一种人的性情在身上。在这么无遮无拦的乡村,要为进入青春期的我们,营造一个密不透风的场,谷地不适应,麦地不适应,荞麦地更不适应。只有玉米,能遮住我们的身体,并能以它高挺的样子,在天空下愉悦我们。我在那时,很欣赏它红色的缨子。它挂在玉米嫩绿的腰身上,就像乡村的一些欲望,不高也不低,有一种很平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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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呀

嘘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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