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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人》第二部分节选,请各位指点

大田 发表于: 2008-6-09 23:21 来源: 今天

  七叔回来了。
  这天夜里,我们在他家里吃饭,才知道我是第一个在他家里吃夜饭的家里人。他很兴奋,酒上了头,便向我们说起了“我们家”的故事——

  我们家,你爸最大,我中间,你小叔最小。其实,你爸不是老大,是老三,我是老七,你小叔是老八。你奶一共生了八个,只活了我们这三个。你爸人好,样样做得;你小叔最聪明,最得爱;我最有力气,也最倒霉。我挑水,洗菜,做饭,喂猪,上山捡柴禾……什么活路统统做完,还经常挨打骂。你小叔一天到晚浪荡,就算考试考零分,回家公奶也笑哈哈的给吃鸡腿。他偷得红薯回家煨,搞火灭,家里面烟沤沤的,害得我煮饭夹生,又挨骂,又挨罚不给吃饭。要不是你爸喊你小叔把他吃剩的煨红薯给我,我挨饿到第二天咧!我呢,就是蠢,不认得讲话。所以不得人爱。有次吃中饭,你公你奶吵嘴,互相讲:你问这三个崽,看他们讲我们哪个做的菜好吃。你爸不愿讲话,他们问了几次,他才讲:好吃不好吃又哪样?爹做的和妈做的有什么区别?你小叔连想都不想就讲:凡是爹妈做的饭,都一样好吃。其实,他平时都讲你公做的菜好吃。每次你奶做菜,他就先吃点红薯,或者啃甘蔗,垫肚子。吃饭时,他扒两口就放碗,跑出去浪荡。你奶哪样喊,他也不回头。轮到我,我就讲老实话,做老实人了。我讲,爹做的好吃。这回好啦,晚上吃夜饭,我多夹了一块肉,马上挨你奶拿筷子打手。她鼓眼睛讲,弟都不得吃!你肚大多?你爸一句话也不讲,夹自己碗里的肉给我,自己吃白饭。
  这还不算苦。有一年闹灾,县领导又要粮食亩产放卫星,家家都要多收公粮,那才是真正好怕!天天有人饿死,家家没有余粮,连山上的死老鼠都吃光了。你公你奶偏心,找得什么吃的,自己不吃,大部分给你小叔,我和你爸只分得一点点。那时候,不管大人娃崽,个个出门找吃的,个个走路弓着腰。为了抢一根野菜,可以打死人!我们才十二、三岁,哪敢跟人抢,只能钻深山。有一次,我饿得晕倒在山路上,你爸千找万找,才找到了一小块草地,上面有种草,草芯里有像海棉一样的东西,土话喊做“木咩”的,可以吃。他剥了十把根“木咩”给我吃,才救醒了我。后来,你爸背着我去那块草地。我一下地,就剥“木咩”吃。你爸讲,吃点就得,留多点给爹妈和弟。这点草估计不够吃,我再到别的地方找。你爸走了以后,我吃了十把根“木咩”,就开始剥草。一根“木咩”,没有牙签大,剥几多才够一家人吃?我们到那块的时候,太阳粘在这边山头;直到太阳粘到那边山头,我才剥了一个衣服口袋多点。还好,你爸拣了一点野磨菇。
  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跌下山头了。我们在路上走,总是听见咕咕噶噶的声音,也不晓得是肚子叫还是路上的石头响,或者是牙齿打架。到了天黑,我们还没走到家。听见狼叫,呜呜呜嗥嗥嗥,好比哭一样,不晓得几百年没吃过人肉了。这回我全身都软完了,走不动。你爸就背我。他背一段,让我自己走一段,讲爹妈和弟还在家饿着,快点,快点。我就哭,讲我快要死了,给吃点“木咩”才走得。你爸讲,那回家就不给吃饭了啵!我讲,现在哪家还有米。人没有屎拉,连狗都没的吃。你爸讲,爹妈一大早就去供销社领米了,还有糯米咧!我讲,你哄我。刚才你又讲爹妈还饿着。你爸讲,等我们回家吃,那不是饿着?我讲,才不信!你爸讲,要是我哄你,我的“木咩”都给你吃。这回我相信了,身上也有了点力气,这才回得到家。一进门,我就到处找,家里哪有什么米呵!家里的人都弓着腰,检查我们的口袋有什么吃的。我问,米呢?米呢?快点煮饭吃。结果挨你公敲头,还讲,月亮都从婆家回来了,你才回来!米没有,空气有。到处有。我就把“木咩”和野磨菇递给你公,讲这是我和哥拣的。你公也不讲话,拿了东西就进厨房,准备煮汤。本来,“木咩”都是生吃的。但是,那样吃不涨肚,也不够吃。
  我喝了一肚子井水,才感觉身体又有了点力气,可以坐等开饭。
  那天晚上,又是你小叔最老刁。你公你奶刚讲煮熟了,他就抢着过去,把浮在汤面上的“木咩”全部捞光。我马上骂他,而且挥拳头。你公你奶都骂,大不认得做大,小不认得做小。骂完,他们也不喊你小叔分点“木咩”出来。后来,野磨菇也是你小叔吃得最多。最后剩下一碗清汤,我和你小叔抢,抢到了。你小叔马上哭,讲我们都没有力气,就是你有力气。你在山上你吃过了,还要抢我的。我讲,我差点饿死在山上,而且只吃了十几根“木咩”。你小叔跳起来,讲十几根?肚子这么大,你们看!他指我的肚子。我急起来,讲不出话来。你奶马上把那碗汤抢过去,给你小叔。你爸把他喝剩的半碗汤给我,还讲自己也在山上吃过了。问他吃了什么,他讲,“楞登”。——就是一种野果,红红的,小小的,长在坡上和坟边,又甜又酸,好吃得很。你记不记得,有年做清明,我们割坟头草发现了几颗,你还和几个小弟打抢咧!……哦,嗯,当时我们听见你爸讲吃了“楞登”,都流口水。你小叔喊,你们还讲我独吃,原来大哥才最独吃。你爸也不讲话,进房间去了。
  第二天,我们个个都拉肚子。你小叔拉得趴在床上起不来。你奶讲,肯定是野磨菇有问题,要拿我来审问。我又不讲出话来了。这回不是嘴巴不够滑,而是肚子太疼,没有力气开嘴巴。你奶讲,不讲话,就是承认。你公拿起扁担,就要打我。你爸马上跪了下来,抓他的腿,讲野磨菇是我去捡的,要打打我。你公讲,不关你的事,不准帮他!同时用力推了你爸一下。没想到你爸“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不起来,眼睛也闭上了。我们就把他扶到床上去。你奶又骂,讲你想害死你弟还不够,还要害你哥。你公又要打我。我看见,那根扁担好像比手臂还粗,要是打在身上,那不死定了?我身上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力气,马上跳起来,跑出门。
  到了外面,力气又没有了。只能慢慢走。那时候,到处死人。昨天死的还没埋,今天死的又躺在路上了。走几步,我就踏到死人肚皮,再走几步,又踢到死人头。怕啊,胸口这里,膨膨膨膨,就像不长在自己身上,脚也扭了不晓得几多次。我马上又跑回去,到了家门口,看见门是关着的。我不敢进去,躲在窗口偷听。你小叔在哭,喊大哥,大哥,声音小得像蚊子,可能是拉肚还没好。你奶讲,快点去找老二。你公讲,找老二?给他去死!他敢回来,打死!——他喊你爸。我的眼泪马上流下来了。等我抹干眼泪,准备进家,门“咦呀”一声,开了。我马上跑。也不晓得在哪里跌倒,昏迷了。醒来的时候,感觉脸上软绵绵的,而且冷冰冰;抬头一看,我是和一个死人脸贴脸!月亮白白,他的脸也白白,像刮着一层面粉。只有嘴巴是黑的,但是,露出的一排牙齿,又是白白,还在动,像在嚼着什么东西。我裤底下马上暖暖的,大的小的冷的热的全部下来了。我爬起来,赶紧跑。这回我专门挑没有路的地方跑,结果就上了山。我又累又困,在野地里坐着睡着了。半睡半醒时,闻见了烤肉的味道,我马上翻身跳起来。这才晓得,天亮了。那块地方是一大片坟地,哪有烤肉!我的肚子咕咕咕叫起来。我想在坟边找点“愣登”吃,没有。也是怪,路上到处是死人,连山上都有,但坟地不仅没有死人,而且连一条死老鼠的尾巴也找不见。还有一件事,更怪。那天之后,我的肚子就不疼了,后来也一直没得过病,就连咳嗽,我都忘了怎么动喉咙!
  本来,我想马上回去看你爸的。但是,才走了两步,又闻见了香得流口水的烤肉味。
  转过一个小坡,我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堆火,孙老头坐在火边。这个老头子,祖祖辈辈卖寿衣,做棺材,背死人,做花圈,家里面天天烧香。村里的娃崽,没有一个敢从他家门口走过,怕闻见香喷喷的死人味。他打光板坐在火边,手里的树枝串着几块黑不黑、黄不黄的东西,放在火上烤。看见是他,我就想跑,但是闻到烤肉味,又跑不动了。孙老头看见我,笑了。他“咕咕咕”叫了一回,讲:“老七,你肚子里面是不是养了一只母鸡?它屙蛋啰!”我摇头,不讲话。那几块烤肉,就像长着磁铁一样,把我的眼神拉了过去,连脚下也向前滑了一步。孙老头讲,想吃肉咩?想吃就过来。他把树枝一晃,全世界都香了。我马上走过去。吃的时候,孙老头笑眯眯的,还不断问,好吃咩?好吃咩?烤肉又硬又韧,我把脚蹬在地上用力,才逸强咬得动,哪还有力气回答,连头都没办法点。等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肉吃完,才咬着下巴讲:硬,有点酸,没放盐。孙老头拍我的头,笑讲,得吃还挑!这时,我已经觉得他不可怕了。我问,可不可以再给点肉。我哥饿得昏迷……刚开始讲,我就流眼泪了。孙老头讲,莫哭,莫哭。要几多,有几多!他拿了一把刀,把一块烤肉切细跺成泥,讲昏迷的人不会嚼,回去最好炖成汤。我问,这是什么肉。孙老头讲,野猪肉。走之前,他还要我保证,不准跟任何人讲,肉是他给的。
  刚回到家,你小叔就跳过来抢肉。我吼:“再抢,拿刀砍死你!”你奶也吼:“老二,哪样讲话!”我不理他们,喂你爸吃,怕炖汤来不及。野猪肉救了你爸的命,但是后来,我再拿给他吃,才咬了一口,他就吐在地上,讲:“野猪肉?欺我没吃过!”他自己不吃,也不准我拿给家里人吃。我也就落得多吃。灾荒那几年,村里只有孙老头和我是直着腰走路的,别的人都弓着腰。我吃饱肚子,长了力气,就帮孙老头做活路。他没有崽女,而全村的死人都由他管,所以也愿意有人帮。全家人都反对我跟他,骂我蠢;连你爸也讲,跟这个老头有什么好。但是那天之后,我的胆子就像多长了几颗。有一次,你公打我,我把他的扁担抢了过去,折断。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骂我、打我了。不过他们也跟我少讲话了。后来我发现,吃饭时,他们常常拿着碗走来走去,不跟我坐在一起,连过节也这样。还有,他们经常不等我回家,就提前吃饭。我一气之下,就到孙老头家里住。后来住得久了,孙老头家就变成了我家。这个老头子很好玩。村里没人和他喝酒讲话,但他又特别认得讲笑话,讲故事,尤其是在埋完死人之后,跟我讲鬼故事。——“老七啊,你帮死鬼安家,死鬼最爱你咧;生了一个鬼崽。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就躲在坟头后面。你快点去看咧!”等我摸过去,却看见他蹲在那里伸出长长的舌头,不笑不笑,怪模怪样,讲哥啊,哥啊,我是鬼崽。一生下来,就有六十岁,走不动路了,快点背我回家吃奶咧!我就假装背他,讲没有奶喔,只有酒咧。他讲,好咧,好咧!鬼崽喝酒,越活越久!回到家,他就拿酒杯装井水,干杯,好酒!喉结好像沉到了胸口下面,看不见了;突然又窜上来,好像要冲上嘴巴,再痰一样的咳出来。那种声音,咕嘟咕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孙老头还有一个特点:经常自言自语,而且发明了很多顺口溜。有一句我最记得:人话不好讲,鬼话最好讲。不过直到他死,我也不晓得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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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田 at 2008-6-09 23:23:06
  我们家,你爸读书全校第一,我和你小叔排倒数。自从跟了孙老头,我就很少回家了,更加不想读书。但是,你公你奶虽然不跟我讲话,又主动让你爸帮我交课本费。孙老头也讲,要读书。那时,同学个个怕我,个个躲。以前跟我玩得很好的同学,有一次被我找得不耐烦,就讲,他们讲你身上有死人味。后来我就再也不找人玩了。你小叔到处讲:老七不是我哥。他个子小,又爱惹事。他挨人追着打,就跑到我的附近站着,冲人挥拳头,喊:“来啊,来啊,来打我啊!”我气得脸青眼睛鼓,人家就更加不敢上来了。所有学生,除了你爸,只有傻崽才敢跟我在一起。那个傻崽,比我还蠢,次次考零分,年年挨留级;眼睛好像也有点问题,不太会转动,几分钟才眨一回。他还特别爱研究东西,一泡牛屎可以盯半天。有一次,班里来了一个新同学,他围着人家转,像是不会停,眼睛比尺子还直。那个小妹崽当场尿裤子,第二天就转班了。傻崽和我一样大,我上到初中一年级,他读小学一年级。我们不同校,但学校挨着,上学放学的路也一样,经常碰见。刚开始,我没人玩,就惹他玩,后来才发现,傻崽蛮聪明。今天,你拿草根塞在他衣领;明天,他就整天耸着肩、缩着头,把衣领塞得紧紧的。有一次,我把狗屎夹在煨红薯里哄他吃。他吐满地,也不哭,眼泪汪汪的盯着我。连续很多天,他像影子一样跟着我,盯着我。那种眼神,不像恨,不像爱,也不像要把你怎么样,讲不清楚的感觉。我一个人躲进房间,还是感觉它像沥青一样粘在背后,有时甚至感觉涂满全身。我决定永远不惹他了,并且主动带他去钓鱼,和他一起喝鱼汤。他的眼神很快就变了。虽然仍旧经常看我,不过不难受。过段时间,我又有一个发现:每天上学放学,我都会在路上碰见傻崽,就算不理他,他也要跟在我后面。不几天,我偶尔听见你小叔对人大声讲:傻崽和老七在一起,我看你们还敢惹他咩。喔——不得玩啰!
  初中快毕业时,孙老头死了。他的东西,包括房子,都留给了我。做冥事的手艺我也学会了。你爸想喊我回家。我讲:我有饭吃。
  我没上高中,考不上,也不想上。孙老头死后,我就接了他的班。几年后,我就成了十里八村最有名的冥事专家。不管哪家死人,都有人跟他们讲,邵老七的冥车做得最漂亮,做冥事也有水平。那时,做冥事虽然是封建迷信,但都是半公开地做。干部家也要死人,根本不管。直到现在,县长、书记也不敢上殡仪馆烧他老爹老娘,怕村里人讲七讲八。所以,我虽然不算吃香喝辣,也可以酿点玉米酒自己喝,算是一个富农。那几年动乱,抄家很厉害。那些当官的,做校长的,包括那几个有点像富农的,都挨抄过家了,但一直没轮到我。我不怕挨抄家。就算他们把锅头和碗全部抄走,我也不会饿肚子。不过,我还是想躲过斗争,所以也和人家一样,天天低头走路,也不想帮人做冥事了。不过,武斗又经常死人,我要不做,就没有什么人处理尸体,而且死者家属也还总是找我。有一次,我正在家里编花装冥车,没想到风吹门开,几个专门抄家的人恰好走过。我想,这回,躲不过了,死呃!没想到,他们只看了一眼,马上快步走了。我吐了一口气,准备关门,有一个人又转了过来,站在门口,和画像上的人一模了了,十分正义。我马上低头,不惹他的眼神。他不讲话,也不进家;好像只是往门里望了几眼,讲:“哎,关起门好!”讲完,他就走了。那天,我什么都想通了。沾了死人,人就半死了;而人半死不死,也就永远死不了!晚上,我高兴得多喝了二两玉米酒;喝完上街挺胸昂头走了一夜,比白天那帮抄家、搞武斗的人还要雄纠纠!
  做冥事,走得急,回得晚,所以后来我就很少碰见傻崽了。他家也搬到别村去了。听讲后来他治好了笨病,聪明了,而且长得牛高马大,特别爱参加武斗,手很黑,有很多派拉拢。
  动乱之后,你爸也调进县城。走之前,他找了我一次,什么也没讲。以后我就没再回过你公你奶家。
  朋友不见了,大哥走了,人又大了,就要有点想法了。我找了十几个媒婆,没有一个敢收我的礼。后来,我花了很一百八十块钱,才买了一个没有鼻子的女人。那时候,两分钱一个鸡蛋,一千块钱可以在村里盖大房子,不便宜咧!我喊你公你奶来吃喜酒,他们没有来。你小叔送了一大堆东西过来,又拿了点东西回去,也没有坐下来吃。你爸是大领导,天天有酒喝,你妈工作也忙多,都没有时间来,只喊人送了礼物。以前,我挨打成哪样,吃苦成哪样,都没流过眼泪。那晚不晓得怎么回事,不停流眼泪,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全部流光。直到看见天空一半黑一半白,墨墨青青的,我才想起自己好像没进洞房。那个女人在床上打鼾。我一边擦眼泪,一边笑——没有鼻子的人,也可以打鼾!那个女人,真是好啊!她是拐卖来的,却不逃跑。帮我做活路,帮我看家,帮我生崽生女,任劳任怨,天天笑眯眯。唯一的缺点就是每天早上都要晒太阳,晒不到太阳就觉得难受,鼻子嘤嘤嘤,不知道想讲什么。她讲话,声音奇怪,口音也奇怪,我根本听不懂;但是我讲的话,她全懂。经常是我刚刚想到什么,她也不问,就去做了。做冥事有哭婆,陪家属哭,也帮家属做事。她就成了我的专职哭婆。她哭起来,眼泪就像下大雨,还可以边哭边唱,声音弯到天上。大家听不懂,又都忍不住流眼泪。我要她做哭婆,原本是为了防止她逃跑,但是到了后来,人家非要请她去哭不可,就像人家非要请我做冥事一样。后来,不光新死的人要找她哭,就连做清明,祭祖宗,还有送新娘,也请她去哭。方圆百里,几乎没有哪家她是没有去哭过的。她天天哭,哭得眼泪流干了,就拼命喝盐水,喝得口干,又在水龙头下灌水,灌得肚子圆圆,全身发肿。有好心人偷偷跟我讲,是不是怀上了?别个的脸都是红的,你老婆的脸怎么是青的?要去医院看啵!我心疼啊,就提高价格,连续提高了几次。结果人家根本不怕花钱,还是非要找她不可。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规定不准她天天接活路,最多隔三天哭一场。她先前不愿意。我就发气,讲:再那样哭下去,要哭死人的。两个娃崽,不要老娘啦?她就听我的话,不多哭了。我的第一栋新房子,至少有一半是她哭出来的。你们讲,还有哪个女人比她好?也真是可怜啊!那年,我们帮一个传染病死人处理后事,没过几天,她就挨传染了。我请别人把娃崽硬送到你公你奶那里,并且给了钱,自己在家照顾她。我和她一起吃饭睡觉一个多月,硬是没有染上她的病。好像人沾了鬼气,阎王也要敬三分,不敢随便收你!我记得清楚,那天晚上,她的气要断不断,硬是撑到了天亮。看见阳光照进房间,她才举起手指门,不声不响地歪了头,连眼睛都没有完全闭上。那时,我都想和她一起死去。她活着的时候,哭别人的丧;可是她死了,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哭她的丧。有人帮忙请了一个,哭喊得非常大声。可是我走那请来的哭婆身边时,竟然闻见了眼药水的味道。别人做丧事,我们哭真的,轮到我们做丧事,别人哭假的!我马上拿钱,给她走人。不拿钱,我就要拿刀了。
  没过几久,你公你奶就主动找我讲,离休之后太闷,你又忙,想帮你带这两个崽女。我想了想,答应了,给钱,给养老费。他们老早就调进县城工作了,所以两个崽女也沾光,在县城读书。刚开始,我还担心同学讲他们两个身上有死人味;后来听你爸讲没有那回事,就放心了。他们功课忙,越是往上读,越是少回家。有时一年不回一次。我就专心一意做活路,供他们读书。我的生活过得平平静静,安安心心。你们想,虽然我的命不好,崽女的命好啊!
  我一直按照孙老头教的,用板车、牛车、马车做冥车。后来改革开放,我也改革,买拖拉机做冥车,特别受欢迎。冥事现代化、机械化,我是全县第一家咧!人活一辈子,哪个不想坐一回拖拉机?我的活路多得不愿接,拖拉机不晓得进了几回修理厂。人家的拖拉机犁地,经常欠收;我拉死人,赚钱稳稳;才过了几年,就又起了一栋楼,而且是电视里的那种小洋楼。我得意洋洋,想找人讲话,可是找不到。我就在心里跟自己讲。没人听,就对我女人的遗像讲:今天拉了几趟活路,油钱几多,得钱几多;娃崽长几高了,读几年级了,考试得几多分。她笑眯眯的不讲话。我帮他讲:好啦,好啦,等到娃崽考大学,我们就可以一起享福啦!有时赚得钱多,我高兴起来,就演戏给她看。我一个人可以演一台戏,不管戏里有几多人物,台词随口就来。猜想她看得高兴,我就学观众叫好,鼓掌;猜想她不爱看,我就以行家的口气批评指点。只要有空,我就和她闲话。有时多花了几块钱,或者想再买个女人,不小心讲了出来,猜想她可能不高兴,就劝几句;如果劝不动,就斗几句嘴,再接着劝,总之要给她心平气和下来。我也不晓得,以前我嘴巴那么笨,怎么后来那么会讲了?有一天,我突然感觉:以前我女人讲的话,我全都听懂了;虽然嘴上讲不出来,但是心里面明明白白!自从有了这个发现,我就开始走路走神,讲听不懂的“不懂话”了。人家以为我发癫了,后来晓得不是,就讲:老七天生通鬼神,所以做得冥事。那时我才想到,以前别人不理孙老头,并不是看不起他,而是觉得他根本不是人,就像我现在一样。久而久之,我也有点相信自己是半人半鬼了。现在我不光和死者家属一样对死人讲,家里好好的,一路走好;而且整个过程我一直全神贯注,念念有词。那些话大概只有像我女人那样的死鬼才听得懂。他们都讲,神汉巫婆的咒语,也不比老七的鬼话讲得清楚。有水平!
  讲鬼话时,我经常想起孙老头。饥荒时有很多没姓没名的死人。他一样好好埋,陪他们讲鬼话。好人咧!
  现在,没名没姓的死人都归派出所管,轮不到我做好事了。不过,讲鬼话不光可以帮死人,同样可以帮活人。有天早上,我正在睡午觉,听见家门口闹哄哄的,很多人喊“老七”。我出去一看,一帮人围着,傻崽正在地上坐,头上都是血,身上都是牛粪。他们讲,傻崽在街上偷东西,挨治安队捉住打晕,醒来就癫了。他到处跑,不归家,最后钻进我旧房子旁边的牛棚里。再后来,不知怎么跑到我新房子的门口,坐地哭。那时,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见他了。听讲动乱之后,他就成了闲人;父母死了之后,他没饭吃,就到处偷东西,什么坏事都做过。但是,他身上一直穿着旧衣服,好像东西偷得再多,日子过得也不好。我正想仔细打量打量他,没想到他突然一转头,冲我嘿嘿笑,同时伊呀歪讲“不懂话”,牙齿黑黑,臭得不得了。我马上找一张发黄的报纸给他看。他看一回,骂一回;再看一回,再骂一回,还冲我讲“不懂话”。我也跟着讲“不懂话”。他满意了,突然站了起来,抢上去粘着围观的人,拍灰尘。围观的人都躲。他把头一歪,冲我讲一句“不懂话”,就听我指挥,上河边洗凉去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住在我家的牛棚。我很想不通,为什么他不愿住家,非要住牛棚。研究之后才晓得,牛棚冬暖夏凉,好住得很。我想把牛赶出去,没想到他强烈反对,只好做了一个高高的床,免得他睡牛粪。他和我家的牛好得像兄弟。我不种地,养牛一是解闷,二是卖钱。平时牵牛吃草,他不拦我,还爱跟着去;等到准备卖牛,他像有预感,拦在牛棚门口喊三喊四,啪啪啪拍死门口的苍蝇蚊子。直到老死,牛也没卖掉。牛死时,我跟他讲了一整天的“不懂话”,他才流着眼泪跟我一起拉走埋了。他天天上街找牛骨头,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这么多年,要不是我小心照顾,恐怕傻崽几百年前就死了,哪会活成现在的老鬼。
  前段时间,有条野狗经常跟着老鬼。它好像前世跟人有仇,除了老鬼和我,哪个都不跟。怪。

  
大田 at 2008-6-09 23:24:15
  我们家,你爸有福,有本事;你小叔有福,没有本事,但是又总有饭吃;我没有福,人又蠢,本事也只有一点点,那就是做冥事。别的事,根本做不成。比如,县城里有那么多房子空着,我就是买不到。你爸这么多熟人,也帮不了忙。你小叔一直住你公你奶家。他们死后,你小叔就霸占了他们留下来的房子。他讲房间不够住,喊我的两个崽女回家,自己过他的幸福生活。我讲,那就回来住咧。家离学校远点,开车几分钟就到。买小轿车,就是老早考虑到这个问题。没想到,两个崽女借口多多,非要住学校宿舍。周末偶尔回家吃餐饭,也是吃完就走,不多坐,话也不讲。他们经常提起,公讲什么,奶讲什么。不习惯这样,做那样是不对的。有一次,我女不高兴,讲了一句话:奶讲,要多读书,少回家。跟你爸是不得的。我的心都凉了。那时我想,过几年,他们就出门念大学了。再不赶紧买房一起住,以后难得做一家人呃!县城买不到,我就去金城。买了房,他们也转了学。我们才在一起住了不到一个月,他们又要求住学校宿舍。住宿舍之后,连饭也不回家吃了。我一个人住四房两厅,一天到晚没事,就到处乱逛,想找点小本生意做。有天,我看好一处门面,交了订金,回家钱,发现房子空空,连椅子都不见一张。我下楼上楼,对了几遍楼号和门号,才确定没走错门。听邻居讲,搬家公司刚刚把车开走。我几十年出门不锁家,村里没人敢偷我家的东西,哪想到城市小偷这么大胆。本钱没有了,只好做回老本行。我才回村两天,这两个崽女就打电话讲,准备搬过去住,问我要钱买家具,买电脑。那晚,我对着我女人的遗像,突然又变得嘴笨了,什么话也讲不出。脸胀了又瘪,胀了又瘪,像一边打气一边漏气的球。站到腿酸,我才下定决心继续改革,拿小轿车做专用冥车。我早就想这样做,只是舍不得。那时想通了,既然没福享受,那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这就是命!
  也不晓得为什么,自从做回老本行,我就不爱归家了。送灵回来,我把车开得很慢,看风景,吹风,或者随便找个路边小店,点两个小菜慢慢地吃,再喝点酒。有时候觉得,喝酒没有人陪,也蛮无聊;就干脆在坟地里坐,找各种各样的死鬼聊天。我走家串户,这个坟头坐坐,哪个坟头走走,忙咧!有些死鬼,几十年没有家人祭扫,坟矮得到膝盖下。我要有闲空,就拿酒肉上山。陪他们一起吃喝;没有闲空,就剥点“木咩”,和他们一起吃。其实,那些死鬼,个个和我老相识。活着,他们躲我;死了,只有我陪他们。所以我笑话他们:人怕见鬼。变成鬼之后,是怕见鬼咧,还是怕见人?其实,他们也蛮爱和我讲话的。莫讲坟边吹起阴风,一点也不冷;就是燃点磷火,也像电视开晚会的灯,漂亮得很。我晓得的,人死了,就怕没人陪。有一家人,埋人的时辰选得不对。刚刚下葬没几久,天都暗了。除了死鬼的老婆和儿女,亲属个个催着走。我看见,山风一吹,他们个个浑身打颤,讲话声音盖过平常。我好像听见,那个死鬼哭着讲咧:莫走,莫走,你们莫走。所以,那天等他们走了之后,我就打转回去,拿出分得的祭品,陪他吃喝。那个死鬼,蛮有意思。他是大知识分子,中学校长。我两个崽女都是他的学生。他们讲,校长最反对的就是搞封建迷信,讲那是害人害己。可是,我这个封建迷信没害他,还帮了他的大忙。他天天看报学习。那天下葬,他家人烧了很多报纸杂志,《人民日报》、《参考消息》,比纸钱还烧得多。但是,直到第二年清明,才有新的报纸烧给他。知识分子吃报纸过活的,一年到头只有那几叠,哪里够?所以,平时我只要拣得报纸杂志,给老鬼看完,就攒下来留给校长。烧之前,我先在坟前大声念一遍,让左邻右舍都得听;烧之后,就和他一起讨论报纸上的国家大事。后来我发现,满山遍野,只有我们这两个大知识分子懂得国家大事,得意咧!不过,有时又觉得两个人太少。我就到别人的坟头烧柱香,扯出一根,插到校长的坟头。这样请得几个死鬼,校长的家门口就莫讲几热闹啦!我们经常吵嘴。有时候,就为了一根“木咩”,吵半个钟头。搞得我的耳朵里净是他们的声音,而且嘴皮发麻,变得不是我自己的了。
  校长这个人很好。他的坟墓坐北朝南。听风水先生讲,是帝王之象。他家门口铺有石板,又长草,还有几颗小树。热天坐石板,凉天坐草,又有树可以靠背,舒服得很。别家的门口,都是混土和碎石,坐不几久,屁股就湿湿的。我陪他这么多年,从来没碰过下雨,刮点风,也是凉快凉快的。除了蚊子多,连条蛇也没出来过。我就讲,校长啊校长,你做活人的时候,根本不认得我;死了,你倒是认得一清二楚,懂得我皮厚,不怕蚊子咬。校长就讲,我想喊条蛇出来吓你玩,可是你又怕你捉了熬汤喝,对不起蛇兄弟。我就笑,讲你喊蛇出来,我保证不捉它吃。他讲,我才不相信。你的嘴巴,莫讲蛇肉,就连看见人肉也流口水。有天晚上,校长托梦,在我床头讲,做了几十年校长,朋友大把多,天天有人送礼。等到死了,一个也不见,只有你这个不认得的,三天两头来看。活人都是做不得朋友的。他的表情,好像很难过。我就讲,你莫这样讲。我也是活人咧。他讲,你是活人,可是你和别的活人不一样。我讲,活人和活人,哪样不一样?他也不看我,讲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好像并不是对我讲,而且他一边讲一边飘着走。我想过去拉住他,问清楚,但是两脚用力蹬,硬是动不得步,然后就醒了。其实,像这样的梦,我时不常做。有点死鬼,活着躲我;死了梦见,还是躲我。我一发气,就骂:都变鬼了,还怕什么!他们脸白白的,也不讲话,就认得嘤嘤嘤地哭,跑得远远的。这几个月来,我经常想:人活着怕见鬼,死了又怕见活人;那么,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鬼不就是人变的?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清楚,还讲我老七蠢。他们才是真正的蠢呃!就连死了,也变不成聪明鬼,而是变成蠢鬼!
  今年暑假都快开学了,我的两个崽女还没有回过家一次,讲暑假补课多。明年考上大学,他们就离家更远,更不用回了。不过不要紧,我的朋友大把多。满山遍野都是,就像塘里的鱼一样。这几个月,我一直有个想法:给自己修墓,等到差不多死的时候,就自己烧纸钱,自己讲鬼话,自己哭自己,然后自己钻进墓里去。孙老头还有传人,轮到我,没有了。我的冥事只能自己做。不过,我又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死。命比金刚。人死了,不可能再死一遍,连病都不会生。我半人半鬼,死就在身上,怎么可能生病,又怎么可能死!要是我死了,没人做冥事,那大家不都要自己钻坟墓?要是我死了,那一大帮死鬼,哪个去陪?这个问题,我专门找校长问过。莫讲他大知识分子,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没有风,旁边几颗小树自己摇了一回。我看见坟边有颗大大的“愣登”,红得就像早晨刚冒头的太阳,甜咧!


  天亮了。
李大兴 at 2008-6-10 05:19:20
三年饥荒,死者无数,为近现代中国史上最惨烈之人祸。
丁南强 at 2008-6-10 12:03:35
关于三年饥荒,不应被历史的坟茔埋没。我曾有写一个长篇的打算,只恨笔力太浅
大田 at 2008-6-10 14:34:32
据说事实确实如此,饿死许多人。我父母亲历。
不过本篇写的并非灾荒啊!
丁南强 at 2008-6-10 14:39:57

QUOTE:

原帖由 大田 于 2008-6-10 14:34 发表
据说事实确实如此,饿死许多人。我父母亲历。
不过本篇写的并非灾荒啊!
其中一小部分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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