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落的牙齿
李安平
我之所以要不厌其烦的把文字的开头和早晨联系次起来，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大概是我对早晨有着一种无法诉说的神秘感。掀开被窝，挣扎了一会儿，一小会儿，还是不愿快速的起床。早晨充满了诱惑，不小心就会陷进去，不能自拔，被一种粘稠的拉力所左右。眼睛揉得发了红，脑仁还是那么钻心的疼，我不否认刚刚发生过去的睡眠的质量是值得怀疑的，隐约还有一些细节的画面划空而过，像幻灯画面一样一晃而过，又一晃而来，晃得急了就像左右摇动的钟摆，一刻也不会停歇。有些东西是模糊的，甚至是片段的，不清晰的，但是它丝毫也不影响那些节奏的律动。对于那些梦魇中的细节，我向来会揪住不放，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碎片，也会耿耿于怀，不肯释然。比如，一颗牙齿的无故脱落会注定一个亲人的无端离去，这种征兆屡试屡爽，没有值得怀疑的必要。如果这个细节发生了，阴霾就会笼罩所有的情绪，令人忐忑不安。当然，梦魇的神奇向来是事实即将发生的前奏，也许结果会在三两天发生，也许会在一个礼拜发生，也许会在一个月发生，总之它一定会发生，这是无容质疑的。等待结果的过程是一种漫长的煎熬，厄运究竟会落到谁的头上呢？祖父不会吧，尽管有前列腺炎、脑动脉硬化的折磨，但是从他的气色上来看还没有生命衰竭的任何征兆。父亲的呢？好像也不会的。那么外祖父、外祖母呢？他们已是耄耋之年的朽者，似乎可能性大一些。亲人的名字一个又一个在脑子里反过来覆过去的翻腾着，一个又一个被否定了，一个又一个又被肯定了，惶恐接踵而来。惶恐像猫们拨乱的线团，相互交织在一起，一根和一根错综着，呈现出繁复、纠缠的情愫，找不着开头，也找不着结尾。是啊，结尾在哪儿呢？在这个困惑的问题面前，我像猫们一样毛焦，不安。那颗不祥的牙齿会预示着怎样的结局呢？
结果从千里之外的话筒里传了过来，音质清晰而哀婉，没有任何怀疑的必要。祖父唯一的胞弟去了，没有任何细节，只是一个黑色的结局，其他一无所知。结果像一块钝铁穿越时空的隧道猛地砸了过来，声波短促而嘎然，没有一丝荡漾的涟漪，但是寒冷的气息是不言而喻的。祖父是浑然不觉的。他们虽然出自一个娘胎里，但是他们的感情却是陌生的，陌生到了忘却的地步。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忘却对方。在彼此的眼神里他们的感情像一杯稍动即溢的清水，或许像一片很薄很薄的玻璃，经不起任何颠簸。祖父是苍老的，泪水混浊而苍凉，同时他也是敏锐的。他的目光像锥子似的刺过来，无法回避。祖父的情绪一落千丈，仿佛一夜之间就老去了许多，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他的胞弟在另一个世界的牵挂。他没有询问我，也没有询问父亲，他只是目光呆呆的望着窗棂，泪水漫过褐色的面颊……
掩饰是多余的。祖父洞穿了脱落的那个牙齿的所有秘密。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也许祖父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梦魇，他只是把惶恐埋藏在了心底，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岁月的年轮肯定赋予了他更多的关于梦魇的体验，况且血肉相连的亲情使他比我更容易产生一颗关于脱落的牙齿的恐惧。他是老成的，比我沉的住气，他把恐惧压在心底用混浊的泪水一遍又一遍的打磨，像河蚌柔软的肉体夹裹的沙粒，疼痛是钻心的，但是他还是忍受着。祖父的浑浊的泪水告诉我：疼痛是钻心的，尤其是压在心底的疼痛。
掩饰像一层薄如蝉翼的纸，我们谁也不肯捅破。祖父不肯问我们，我们也严严实实的掩饰着，像拉锯一样互相僵持着，直到祖父过世这层纸也没有捅破。我知道他早已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只是他不愿说出来罢了。
脱落的过程是悲哀的，一颗在梦魇中无故脱落的牙齿也不例外。
一颗牙齿的脱落是必然的，更多的牙齿的脱落也是必然的。厄运会周而复始的循环不止，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在不可预知的灾难面前，一颗牙齿不经意的脱落是最自然不过的了，但是如果这个细节出现在梦魇里，那就另当别论了。
乳牙的脱落是戏剧性的。莫名其妙的松动开始了，接着是摇晃，滑溜溜的痒。摇晃着，摇晃着，却不急于脱落，让人不可思议的烦恼。舌尖使劲的抵着，向前，向左，向右，期待着连根拔起的渴望。开始的惶恐完全消失了，即之而来的是等待脱落的兴奋。祖母拿出一根丝线，一头系在指尖，一头系在即将脱落的乳牙的根部，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使劲的一拉，嘣的一声绝响，牙床豁然开朗了，空荡荡的惬意。唾掉渗出的淤血，压根的空穴处痒痒的，忍不住用舌尖舔舐受伤的牙床，便引来祖母危言耸听的呵斥：不可，万万不可，舔舐牙床和新生的小牙会导致一颗畸形牙齿的产生。祖母小心的捡起那颗脱落的乳牙，打开吱呀的木板门，小心翼翼的把乳牙放置在门轴的凹处，末了还不忘说一声：不许偷看，看了也不好啊！
女儿的乳牙脱落了。她比我聪明，她知道乳牙的脱落意为着一颗更加坚固的牙齿的诞生。女儿的兴奋是高亢的，她那颗脱落的乳牙没有被扔进木质的木门的门轴的凹处，一则是那种木质的木门早就退役了，二则是她比我们早就知道了乳牙的脱落是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乳牙脱落的神秘面纱被揭开了，新生的小牙也像春笋一样的露头了。
[ 本帖最后由 李安平 于 2008-6-7 21:2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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