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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力所极

贾墨冰 发表于: 2008-5-25 15:46 来源: 今天

从这里开始,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一直上去,登了顶,再抬一步,就是天。这一步,要走好,向前与向后,都在界外。

还要经过多久,我们才能厌倦虚构的不朽,还要多久啊。技术与传播是磨蚀老实人的最好方式,我们不知不觉上了贼船。我们必须下来,无论不舍或险阻,只有下去。我们先放下微软的生意经,我们急需一个梦,需要温暖。把复杂的方程式与成本核算抛在曾令我们悲伤的地方,不要回头。我们将变得坚不可摧,我们的意志可以阻挠背时的命运。当集体模糊的时候,我们笑着接纳自己,把心放回心里。个人并不是个人的,爱与同情将占据被掳掠的地形。每一片土地、每张笑脸、每一瓣花、每一次绝望、每一粒灰尘都得到尊重与赦免。

大胆些,不要把灵魂藏起来,它应该在属于它的地方。不要怕陌生人,不要为隐秘而生活,要放出来,不是躲起来。生活有时并不真实,像令人作呕的幻境。我们面临同样的虚妄,可以肯定,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这让我们丧气,却无力改变。贬值的仍然贬值,下滑的速度更快,我们要抓住脚下的土地,站稳了,再抖起缰绳。天使不会轻易与我们签定契约,我们说到底,是孤身上路。好在前面的前面,前面的前面,前面的前面,散发迷人幽香。

消费品不能充当人的性格,我们要警惕。摩天大楼是建筑物,我们住在里边,不代表进化与高级。不能丢掉我们的幻想,那是颠三倒四的彩色世界,那么美。但这不够,我们需要画板与颜料。我们离不开工具,让我们向工具致敬,向键盘说一声谢谢。完整的生活一定充满缺陷,带来欢笑和误解、幸与不幸。命,不是理想化的产物,也非秩序完全掌控。功利让人快发狂,安宁的图景变成人性的遗迹,支解是主题曲。我们多么渴望一次巨大的苏醒,沉重的就留给梦境,揭示的将是另一种生活。天地本来就大,有多么大的天地就有多么大的天地,天地本来就大。

壮阔的命运地图,传出悲怆的意味,正派人寂寞而高贵。我们在不可转弯的路口,需要想象力的刺激,我们有时要拒绝羞涩。只有奇妙的创造中,未来才清晰可见。我们介入的将是从前的禁地,我们要有所准备。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学会听不同的声音,包括小鸟的啁啾,包括植物舒展枝叶的响动,包括古籍与前卫,当然也包括我们自己,包括伟大的敌人。我们要准备好,最好恢复到孩童的想象,用想象去想象、去烹饪、去画画、去种地、去炼钢、去教书、去救人、去说笑话、去整理单人床铺,发现奇迹。

从认识自己开始,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搞不好就永远是过程。那些温柔与暴烈都是人生的背书,请一并看仔细。我们将编写新的价值宣言,不要华丽的八股。我们要克制自己,顾及后果,要保护家里的女人与孩子。抉择前,我们应坦然面对,面向回忆。我们要有力度,也要在午后手捧俗气的鲜花,目光沉静。我们认识自己,就像认识一位古怪的老朋友,快乐伴随着颤栗。我喜欢这些调调。当内心暴露在眼前,当所有人笑的时候,我不愿呆在广场庆祝,宁愿睡在一支美好的鞋子里。

心跳是音乐,它动得起劲,波及过去与现在。我不想说什么,我的心跳证明自己还活着,但我真的不想说什么。我愿意去听、去相信、去回应,而不是去说,去使用顽皮的语言。我愿意静默。我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站不住脚,当我为价值进行世俗化的建构,随时我都会陷入另一面的虚无。我还不容易相信自己,就像我不相信成熟一样。我缺乏证据,缺乏自由的完整降落,这种自由不可呈现无聊、平庸与敌对。我有一点神经质,一点关于爱的神经质,我大方的承认这一点,如同我承认自己的发言并不情愿。自由与青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我信仰这两个永不完整的神祗,这是宿命,本无恶意。

我们活在即时的时代,大约为速度活着。爱却需要时间,需要我们慢下来。我们甭想消灭那些伟大而顽固的东西,例如抵抗。我们消灭不了,消灭不完,但可以转化。爱让我们活得细微,爱一旦使出力量,就会成为一个事件。这可能是公共事件,或私人事件,无论怎样,爱只有显现力量,才能成为事件。爱不能抽象,人类天生尊重事件,只有事件才能让我们领受爱的力量。爱是喜悦,也是不幸。爱强迫我们对其进行长久而痛苦的注视,你看,爱是多么深沉。

题出的很快,甚至出题的手,是看不见的手。这只手有些轻率,也许还不正经。新鲜的容易老去,弥留人间的长久不去。我们尝试自己熟悉的方法,这个习惯由来已久。现在,是到了怀疑的时候。和我们一同呼吸的人,一同受苦受难的人,都在解决问题。我是其中的一个,我没法子让自己懒洋洋,我的诅咒与祝福必须正经八百,必须严肃。当我与墙壁争吵、与封条为敌、与大海恋爱、与井盖对视、与节日背离、与敌人同谋时,我是严肃的。我隐约感到,自己并不孤立,更谈不上罪过。

克制让我接近怜悯,这是希望所在。人性最坚固的部分是同情,这是我们内在真正的机运。琐屑的生活抢不走它,我敢于相信,是因为凭着以往的全部果实与全部委屈。这不是实验,是你们怀着一样的良心,就像我怀着你们的良心。水不是血,一定有比历史更伟大的东西。我们会明白,摧毁是容易的,抛弃也不难。难的是被冷却者所产生的同情,这种同情经常受到无聊的嘲笑。可是没有好办法,有些人的心肠注定是软的,无关意识形态。

我不理会巨人,巨人太高了,是极端的例子。面对活生生的巨人、试图超越的巨人,会使我手足无措,这可不行。我宁愿是妄想狂,也不愿看到妄想变为现实。我调整自己的距离,我不能长得再高,那会出危险。我试着矮化自己,我突然对地洞感兴趣。有时候,我需要藏匿起来,在下比在上更安全。人,一生会得罪很多人。我想得罪那些巨大的人,我不希望他们会原谅我,我不稀罕。巨人是大的,甚至超大的,所以他们不够脆弱。我听说他们从不流泪,我猜他们也从不怜悯。而且,他们或许活得一点也不可怜。这是最让我厌恶的一点,我认为这是不详的预兆。

我们不要创造一个命运,我们作不到。别为了命运就无暇他顾,我们停下来,需要一次深沉的审视。要诚实,直到现在,我仍然坚持诚实就是勇敢的全部含义。这是对的,反驳是错的。坏家伙,你别想反驳我,因为反驳是错的。在混乱与低能的时代,人们会钝化。只有诚实,才可能抵抗平庸的生活趣味。仅仅是可能,因为转眼间,诚实就有虚构的危险。我看到,诚实很勇敢,勇敢很受伤,很傻很天真。

现在是我的时间,我歪着脑袋想问题。脑子里全是字,如此美妙和残酷。我只需看一看天堂,就能写出神的文字。天堂的门,禁闭。我们的梦,经常在路上塞车,我试过。我试过,浪漫是容易不灵的。我曾经学习魔法,设计时间机器,为电脑安上了翅膀。可是不行,浪漫是容易不灵的。我一定在最关键的时刻掉队了,我抢不到前面。前面的位置是空的,我看到位置是空的,但我抢不过去。相信我,浪漫是容易不灵的。人的梦,一概在夏天结束,那时下起漫天大雪,我感到冷。浪漫是容易不灵的。

这辈子,我能作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不作伪证。我们的血不会一次流尽,还要流下去,但要记牢。我向前推演,想起我的妈妈,妈妈,别让我一个人挨打。证据就在这里,你需要和我一起上证人席。就从现在开始吧,作一个时代的证明。老妈妈,让我们一起来。农民、工人、北京人、知识分子、诗人、资本家、山西混混、学生、医生、教授、后周散人、钟表匠、重庆棒棒、烈士,让我们回到山前的空地,像诗歌里写的一样,围火而坐——你原谅我,我原谅你。

我幻想上面的文字可以让思维懒惰的人感到恐惧,或者使下流胚迷失生活的方向。我不知道能否作到。每当我想歌唱、每当我使用高尚的汉语,我总能想起这些字面后的巨大阴影,我忘不了身边的笨蛋、懦夫、骗子和娼妇。我总是这样,忘不了受苦人。在我看来,所有圣洁高贵的语言里,也有这些人渣的分量,夹着爱与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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