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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洪荒年代》

丁南强 发表于: 2008-5-03 22:58 来源: 今天

洪荒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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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size=10.5pt]傍晚,成群的乌鸦聚集到岸边的老榆树上聒噪,[size=10.5pt] [size=10.5pt]明礼捂紧怀里的鹿皮袋子,在青石板桥上不安地走着,像一只惊慌的狐狸。浑浊的河面上他苍白的面孔和将熄的夕阳一晃而过。明礼是从心台观赶回来的,一副失神落魄相,仿佛怀里的鹿皮袋子装着某种注定的灾难。过了桥,他就望见祖传下来的一大片旧宅,现在,它在暮色和乌鸦的鸣叫声中逐渐晦暗下去,一阵冬日的风吹散了停留在上面的最后一点积雪。[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明礼来到宅前,一个手提灯笼的佣人慌忙把挂有黄铜大锁的宅门打开。明礼一脚跨进院子,立刻闻到了来自后花园的凋败的梅花的香味。身后的大门嘶哑地关上。穿过一段铺有罗纹砖的走廊,又过一个半月形拱门,在父亲卧室门前犹豫了一下,他才掀开饰有松鹤图案的帘子低头进去。[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父亲……”[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明礼吵哑地唤一声,但没有回应,这才抬起头:父亲闭着眼,似乎是沉沉睡去,身上盖两床绿绸面被子,露在被子外面的浮肿的脸,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有些模糊。床头柜上放着一罐刚煎好的中药。药罐旁的猫出其不意地叫一声,把明礼从连日的恐惧中拽回来。[size=10.5pt]
[size=10.5pt]  把鹿皮袋子放在柜上,明礼随后在床边的一张藤椅上坐下,闻到了卧室里一个月来有别于中药的腐朽怪味。自幼熟读经书的明礼,被父亲一天天加重的病和自己连日的噩梦折磨得疲惫不堪,从心台观回来的路上,他向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伤兵打听到,大哥明仁的十三军在一次战败后,可能正率残部向这里转移……[size=10.5pt]
[size=10.5pt]  “明礼。”[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明礼的嗓子有些哽咽。[size=10.5pt]
[size=10.5pt]  “回来了。”父亲费力地转一下头,这才睁开眼。[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size=10.5pt]
[size=10.5pt]  “自从春月出事后,我一直对你不好,别记恨我。”[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是孩儿……有罪!”[size=10.5pt]
[size=10.5pt]  “苦命的孩子。”父亲从没有这样怜悯的语调,“你母亲生下你三天后就抛下……”[size=10.5pt]
[size=10.5pt]  听着父亲虚弱的声音,明礼的眼角有些湿润,心里浮出一个抽象而空洞的女子的形象,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母亲。接着又出现一个在后花园里捉蝴蝶的小姑娘,她是亡妹春月:陈志堂三姨太的女儿。明礼的内心一陈绞痛。[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孩儿有罪。”[size=10.5pt]
[size=10.5pt]  明礼的母亲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她不情愿地嫁到陈府做陈志堂的二姨太后一直郁郁寡欢,生明礼时得破产风死掉了。[size=10.5pt]
[size=10.5pt]  “明礼。”父亲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size=10.5pt]
[size=10.5pt]  “过去了……”明礼顿了一下,突然抬起头望着父亲,“松灵子给你的亲笔信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鹿皮袋子里,他答应明天上午过来。”[size=10.5pt]
[size=10.5pt]  “亲笔信?”父亲问,“他说我的这病几时能好?”[size=10.5pt]
[size=10.5pt]  “哦,哦……”明礼吱唔着,“他没说病的事儿,他只说让你务必仔细地看看信中的那个预言。”[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什么预言?”父亲又问。[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size=10.5pt] [size=10.5pt]哦,哦……”明礼又吱唔起来,“孩儿也不知,松灵子只说你把预言弄懂了病就好了。”[size=10.5pt]
[size=10.5pt]  “回去吧。”[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咳嗽起来。明礼迟疑了一下,随后快步迈出卧室。经过半月形拱门时,昏暗的走廊里一个影子迎面走来,待近些方看清是父亲的大丫环文琴。[size=10.5pt]
[size=10.5pt]  “三少爷。”[size=10.5pt]
[size=10.5pt]  “嗯。怎不好好服侍老爷!”[size=10.5pt]
[size=10.5pt]  一丝厌烦从心头掠过,明礼长长叹口气,感到旧宅里到处都弥漫着父亲卧室里的腐朽怪味,并带有一丝凄凉的气息。漆黑的夜沉重而寒冷,整个陈家大院像一头衰弱的巨兽在黑暗中瑟瑟发抖。风声中传出很凶的狗吠以及远处饿死孩子的妇女的微弱哭声。[size=10.5pt]
[size=10.5pt]  明礼来到后花园。他熟悉这片荒芜凌乱的园地,就像熟悉自己黑暗中空洞的心跳一样。这熟悉与悔恨的记忆和悲痛的想象有关。[size=10.5pt]4[size=10.5pt]年前的那个明媚春日下午,他[size=10.5pt]13[size=10.5pt]岁,妹妹春月刚过[size=10.5pt]7[size=10.5pt]岁生日,他俩在后花园里捉蝴蝶,后来,他累了,就躺在大理石井台上休息,怀里抱着一本《易经》,在暖烘烘的阳光里很快入眠,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妹妹的笑声。醒来已是黄昏,怀中的《易经》被风翻到第[size=10.5pt]29[size=10.5pt]页:[size=10.5pt]坎卦[size=10.5pt]。最后的晚霞把后花园映得血红,妹妹的踪影和风一起消失了。他惊恐地回想起睡梦中妹妹的笑声。耳边一阵轰鸣。他发疯地寻找每一簇玫瑰,每一丛迎春花,还有牡丹园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悄悄降临的黑夜里回荡着父亲和佣人的喊声:[size=10.5pt]
[size=10.5pt]  “明礼!”[size=10.5pt]
[size=10.5pt]  “春月!”[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在一棵树下找到了他,提着灯笼的佣人侍立在父亲背后。[size=10.5pt]
[size=10.5pt]  “春月呢?”[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严厉的声音。[size=10.5pt]
[size=10.5pt]  “春月呢?……妹妹呢?……”[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明礼喃喃的声音。[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一巴掌把他打到在地上。[size=10.5pt]
[size=10.5pt]  后花园一片嘈杂,晃动的灯笼和“春月”的唤声掺和在一起,惹起了远处的狗吠。天亮时分,一个麻脸的佣人从井里打捞出春月的尸体,尸体的腹部胀得像一面鼓,脸上是天上将逝的月亮的颜色……[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但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一丝星光。明礼推开后花园虚掩的木门,闻到了冷空气中凋败的梅花的香味。一个多月前,看护花园的姜老梗赶回了百里外的老家,他听他村里一个讨饭的老太婆捎信说他老伴快饿死了,便连夜回去,至今没见回来。明礼此刻不会想到这些,他在凋败的梅花的香味中茫然地移动着双脚,脚下是寒冷曲折的小径。刚才经过二哥明义的窗户时,他看见窗纸上有两个重叠在一起的人形,他突然想呕吐,对着整个陈家大院呕吐,吐出自己腑脏里所有的腐朽怪味。[size=10.5pt]
[size=10.5pt]  明礼站到了水井边,两行热乎乎的泪水在脸颊上滚动。[size=10.5pt]
[size=10.5pt]  明礼合上倦怠的眼皮,他知道一切都将如父亲说的那样过去了。明礼在黑暗中感到自己的一只脚正抬起来,向前迈,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自从妹妹失足落井以后,他就明白自己早晚躲不开这口已把他的心吞没的井,从前,他曾背着人来过多次,现在,当那只迈出去的脚毫不犹豫地落下时,明礼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轻松,在耳边涌上来的呼呼响声中急剧地坠落,困扰他许多天的噩梦重现了:浮肿溃烂的父亲的脸,骑着白马耀武扬威的大哥,一群掩映在玫瑰花丛中的丫环和饮酒纵乐的二哥……明天就要开始祭祖了,明礼最后想到明天并闻到了梅花的香味。在落进井底的一刹那,他看见自己在一朵硕大的梅花中和妹妹相遇,并脱离松灵子信中的那个奇怪的预言。[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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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一个月前,黄昏。[size=10.5pt]
[size=10.5pt]  阴郁的天空犹如一面镜子反映出陈志堂恶劣的心情,他来到西厢房南边的天井里,手握明仁很久以前送给他的那把驳壳手枪,他不停地把枪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对着擦过天空的鸟群,却没有一点开枪的欲望。陈志堂想起明仁把枪交给他时讲:父亲,在这战乱年代,枪能解决很多问题。的确,每当内心郁闷时,陈志堂只要拿起那把驳壳手枪,郁闷就解决了一半,而不管这郁闷是由频繁的战火抑或纷乱的家事造成的。但这个黄昏,枪已在手中传递了很久,陈志堂的心情仍没见好转,他忽然看见明礼正坐在一个石凳上读书,寒风撩起他单薄的衣衫,使他显得和身旁的桐树一样冷。黄昏的鸟群渐渐聚到桐树的枝条上,天空便只剩下一面镜子,镜中除了阴郁什么也没有。明礼翻过几页书,疲倦的目光从书上移开,看见了持枪的父亲。[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size=10.5pt]
[size=10.5pt]  “嗯。”[size=10.5pt]
[size=10.5pt]  “我在看书。”[size=10.5pt]
[size=10.5pt]  “嗯。用心看吧。”[size=10.5pt]
[size=10.5pt]  他们说话的时候,头顶出现了一只猫头鹰,它绕着陈家旧宅划一个巨大的弧线之后落在明礼读书的那颗桐树上。它阴郁的叫声使陈志堂一阵心惊肉跳,明礼看见父亲握枪的右手缓缓举起。[size=10.5pt]
[size=10.5pt]  砰!砰!砰!……一股血腥扑鼻而来。[size=10.5pt]
[size=10.5pt]  会聚在桐树上的麻雀乱飞。猫头鹰在空中像金属似地震颤着,它在陈志堂头顶上盘旋一圈之后,旋即向西南飞去,那个方向明仁手下的士兵正在打仗,陈志堂望着受伤的猫头鹰渐渐钻进云层里,握枪的右手才慢慢放下来,这时他发现自己身上溅满了血滴。[size=10.5pt]
[size=10.5pt]  一个唤作王嬷嬷的女佣把陈志堂的衣服放在一个角落里烧掉,暗淡的火焰散发出的丝绸和血腥的气味飘进了四姨太的厢房,陈志堂正躺在她的帐幔里,不停地咳嗽,像一只破旧的风箱。四姨太嫁到陈府还不到两年,在摇曳的烛光下,她年轻的身体像鱼一样光滑。陈志堂没等咳嗽平息下来,就把按在胸口的手伸过去。[size=10.5pt]
[size=10.5pt]  “你歇歇吧。”[size=10.5pt]
[size=10.5pt]  “妈的,我最近好象有点不对劲了!”[size=10.5pt]
[size=10.5pt]  陈志堂的手渐渐狂乱起来,在四姨太的胴体上蛇一样游走,仿佛突然坠入一个深谷,一阵冰凉刺进十指,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是他从前没碰到过的事,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哀声叹气,四姨太想尽一切办法抚慰他,但最终还是毫无用处。黑暗在屋外一点点加重,猫头鹰滴血的倒影和四姨太的胴体在陈志堂的头脑里交替闪现,使他陷入深深的惊惧中。他的眼前不停地闪过驳壳手枪岑寂的枪口。[size=10.5pt]
[size=10.5pt]  清晨起床,窗外的栗子树撒落第一声冻硬的鸟啼时,陈志堂在四姨太的梳妆镜里看见了自己陌生得可怕的面容,原本清瘦的两颊向外鼓出,下巴上增添一圈虚浮的肉,眼皮浮肿,眼里布满血丝。陈志堂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模样,顿感天旋地转,想伸手扶梳妆台,却碰翻了梳妆镜。他最后听见了梳妆镜在自己身上破碎的声音。[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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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松灵子手拄桃木拐杖,走下心台观爬满绿苔的台阶,觉得胸口微微发闷。他已许多年没有迈出心台观的朱漆大门。虽说一些有头面的人物仰慕他的才学,多次邀请去他们家中品茶论道,但都被他委婉地拒绝。陈家不消说也是这为数不多的拥有显赫荣耀的家族的一分子,虽然这荣耀已属于强驽之末,渐渐遁入凄凉旧宅疯狂繁殖的杂草里。然而,还在昨天陈家三少爷来拜访他之前,松灵子就决定打破足不出户的戒规到陈家去拜望;因为他最近在炼丹炉的墙壁上获得了一种预言,他认定这预言与陈家有关。[size=10.5pt]
[size=10.5pt]  日上三竿。田野上疏落的杨树在北风中摇晃着光秃的枝桠,犹如古老土地的怒发。杨树的皮大半被剥光,露出灰白赤裸的树干。百步之外的一颗杨树下横卧着三个冻死的伤兵。远处的山峦清晰,峦峰之上白雪皑皑,阳光灿烂,几只苍鹰低低地盘旋。[size=10.5pt]
[size=10.5pt]  一夜的北风把路面吹得干干净净,松灵子的脚步仍是异常沉重。一是岁月不饶人,二是他深知此行的目的。在他出门之前,云游至此的道士子虚问他今日何故出门,他没有回答,只是告诉子虚他有一件事要办,并嘱付子虚替他看守道观,如果三天之后他还没赶回来,一切全凭子虚抉择:留下;或放把火烧掉道观一走了之。子虚对松灵子的故作神秘困惑不解。[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不仅精通道学,而且对相对于道学而言的诸多旁门左枝也有很深的造诣,方圆百里,人们深信他精于阴阳五行,八卦,风水和炼丹术,甚至夸张到掌握人畜的生死薄,只是许多年以前,他因看了一处风水出了七条人命之后,便深居于心台观的清凉和浓阴中,足不出户。随着岁月的推移,人们似乎原谅了他的那次失误,认为那是天意使然,而他的神迹却越传越邪乎:他曾让人把槐树洼的枯井挖深了三尺,结果干旱了九个月的天空降了三天的倾盆大雨;打通一条路而让赵庄富裕一阵子;仅仅移动堂屋门的位置而使许多不孕的妇女怀孕,并生下健壮的儿子,只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长大后在连年的战乱中死掉了。[size=10.5pt]
[size=10.5pt]  今天他要亲自出山,自走下心台观爬满绿苔的台阶,他就感到他在炼丹房的墙壁上偶然获得的预言正一步步变成现实,这预言他深感无法和相识不到十天的道士子虚说得清楚,他能替他看守几天道观就令他感激不尽,更不用提和他共谋大事了。[size=10.5pt]
[size=10.5pt]  一只乌鸦掠过头顶时,松灵子正好经一片黄土高岗。岗上荆棘丛生,枯死的荒草几乎没膝。土岗的边缘横七坚八地躺着饿蜉。虽说隔绝尘世多年,他对这片土岗仍记忆犹新,他曾坚信这是一片风水宝地,把赵三锁的父亲的遗骨移葬到这里,不想赵家一年之内接连死了七个人,只留一个活口,还是个哑巴,而赵三锁是有名的仁义之士。松灵子把这看作是上天对他的警告,从此闭门谢客,躲在心台观的一角,沉湎于玄奥神秘的炼丹术中,直到几日前,在炼丹房的墙壁上,他看到一首字迹了草的类似预言的歪诗,他的梦被打断了,他把自己反锁在炼丹房里,像只壁虎似的趴在墙上,对诗句殚精竭虑,子虚一遍又一遍地唤他,他也不理会,他被隐藏在句中的迷一样的含义淹没了,经过[size=10.5pt]7[size=10.5pt]天[size=10.5pt]7[size=10.5pt]夜的努力,他终于弄懂了,他发现这的确是一种预言,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去制止预言中描述的那场灾难。[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熟悉去陈家的路,陈志堂算上是他的故交,就在他归隐心台观之后,每年二月二龙抬头之日仍要去拜望他,昨日陈家三少爷明礼问是否需佣人和备轿,都被他谢绝了。许多年了,松灵子依然能凭着记忆摸到这片黄土高岗,此时距陈家已经不远。绕过黄土高岗,沿着曲折的河岸逆行,不多时,他来到一座雕有青龙图案的青石板老桥上,裹在一片阴云下的陈家大院便展现在眼前。[size=10.5pt]
[size=10.5pt]  一个戴着护耳的佣人把松灵子请到客厅,陈志堂已恭候多时,他穿着长衫,头顶上盘着辫子,躺在太师椅上,身子比昨夜大了一圈,浮肿的脸上生一些紫色的小斑点,像是要溃烂。他已经不能站起身打招呼,只能欠起身示意。[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在陈志堂对面的一张藤椅上坐下。文琴和文棋两个丫环斟上香茶侍立背后。明义飘浮的目光在两个丫环的肩上扫视一阵后落到松灵子放在膝边的桃木拐杖上。[size=10.5pt]
[size=10.5pt]  “家父遭此病后一直未见好转,昨日弟弟自告奋勇去请先生,不想……”[size=10.5pt]
[size=10.5pt]  “有甚不测之事?”[size=10.5pt]
[size=10.5pt]  “……不想,归来之后投了井。”[size=10.5pt]
[size=10.5pt]  “此乃天意。”松灵子虽对明义的投井有些吃惊,但还是显出早有所料的样子。[size=10.5pt]
[size=10.5pt]  “什么狗屁天意。”明义有点恼怒,“死了人还天意。”[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陈志堂立即制止,“休得无礼!”[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望了父亲一眼,见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用拳头轻擂父亲的胸口,过了片刻,父亲的咳嗽平静下来,他向松灵子作一揖,随后退下,文琴和文棋也跟着退下,客厅里只剩下陈志堂和松灵子两个人。[size=10.5pt]
[size=10.5pt]  “以先生之见,”陈志堂的两片嘴唇蠕动着,“我的病因似与你信中的预言有关。”[size=10.5pt]
[size=10.5pt]  “所言极是。”松灵子正色道。[size=10.5pt]
[size=10.5pt]  “皇帝下了龙庭,当今天下大乱,可谓群龙无首,”陈志堂问,“先生那个预言是否预示我们陈家将有人建立一番功业?”[size=10.5pt]
[size=10.5pt]  “你仅知其一。”松灵子的语调低沉有力,“据贫道推测,恐贵府大少爷明仁有此鸿业,贫道夜观天象,见一将星骤亮,估计明仁再过一段时日定会节节胜利,飞黄腾达也是迟早之事。然而预言暗示明仁乃一土龙,并非真龙天子,其割据一方时,饥荒、瘟疫接踵而至,百姓水深火热,生灵屡遭涂炭……”[size=10.5pt]
[size=10.5pt]  “先生何出此言,”陈志堂有些不快,“对此我不完全赞同,你莫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size=10.5pt]
[size=10.5pt]  “贫道并非危言耸听。”松灵子警告道,“在明仁真正称霸一方前,贵府将首先经历一场灾难,其中你的下场是接受比死还可怕的浮肿溃烂的折磨。”[size=10.5pt]
[size=10.5pt]  “那又何妨呢,”陈志堂变得激昂起来,泛青的眼圈周围涨出一层鸡冠样的红润,“只要陈家的子孙能建功立业,我的死又何足挂齿!”[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感到事情有些变化,他本来打算趁此机会好好劝说陈志堂,希望他能和自己一道通过和平的方式阻止这场灾难,不料却事与愿违。松灵子禁不住仰天长长叹口气。丫环文琴提着一壶水进来,为松灵子和陈志堂各添满一杯水,仍不肯离去,似乎要窥探什么。[size=10.5pt]
[size=10.5pt]  “出去。”陈志堂喝斥道,“这里没你的事!”[size=10.5pt]
[size=10.5pt]  “是,老爷。”文琴在老爷的呵斥下慢慢退着离开。[size=10.5pt]
[size=10.5pt]  过一会儿,陈志堂变得平静起来:“不过,我有一点疑问,先生的预言从何而得,是哪位仙人所赐?”[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十分不快:“天机不可泄露!”[size=10.5pt]
[size=10.5pt]  说完,松灵子站起身,手拄桃木拐杖走出陈家大院,他的背影在这广袤的土地上越来越小,直到缩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北风中。[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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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陈志堂坐在轮椅上,怅然地注视着缭绕香烟中的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透过烟雾向他投过肃穆而意味深长的一瞥,令他低下头来,他真的有点不敢面对祖先了,明义的不争气,最近传言他和自己的大丫环文琴不干净,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还有明礼去松灵子那一趟后不明不白的投井,都让他心灰意冷。往年都是由陈志堂亲自主持祭祖仪式,今年他却说不行就不行了,一切都要交给明义这个不屑之子代理,要是明仁能回来就好了,陈志堂想起这个早年让他担惊受怕而今很快就要光宗耀祖的儿子,心里又觉好受些。[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明义先对着祖先的灵位行三拜九叩之礼,礼毕,便将一杯烧酒倒在燃着火纸的三足鼎里,火苗立刻窜出蓝幽幽的光彩。火纸的灰烬在空气中升腾开来,又缓缓下落到摆满贡品的桌子上。倒第三杯酒时,一种不祥的颤栗滚过手指,酒杯掉到地上,碎为几片。酒杯打碎的清脆声使陈志堂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他皱了皱眉头,长叹了一声。站在旁边的陈志堂元配夫人慌忙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立在另一侧的四姨太,眼睛失神地盯着别处,涂过唇膏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点冷。[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又烧完一柱香才走,不一会儿,四姨太推说头痛也离开了。往年,陈家的祭祖也算上是比较隆重的,现在却冷冷清清的,祠堂里只剩下陈志堂及其夫人,陈夫人望着丈夫泛青浮肿的脸,念及他往昔清癯的容颜,抑不住暗自垂泪,良久,她唤来文琴和文棋两个丫环,吩咐把老爷推回卧室安顿好之后,自己却回到佛堂诵经。[size=10.5pt]
[size=10.5pt]  夜色早已笼罩了陈家大院,佣人晃动的灯笼为夜幕剪出一两点光亮,寒风吹在屋瓦和树上,发出阵阵尖厉的呼啸。陈志堂躺在檀木床上,预言在他头脑中渐渐明晰起来,明仁很快会东山再起,成就一番功业,这足以让他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了,至于明义的不争气似乎不那么让他气恼了,而松灵子白天的那一番苦心在他看来就纯属臭道士的多事了。陈志堂想到这里也隐约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明礼的尸体停放在一间堆满杂物的厢房里,准备明天早上早一点安葬,陈志堂觉得自己的死期也已临近,尽管卧室里洒满了香水,床头柜上摆放一小瓶麝香,还是不能阻止从身体的溃烂处发出的难闻的气味。正当陈志堂沉浸在对预言的冥想中,一个鬼似的黑影闪了一下,他惊叫道:[size=10.5pt]
[size=10.5pt]  “谁?!”[size=10.5pt]
[size=10.5pt]  “老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我,文琴。”[size=10.5pt]
[size=10.5pt]  “黑灯瞎火的做甚?”[size=10.5pt]
[size=10.5pt]  “我,我……”文琴讷讷地应道,“我来给老爷送药。”[size=10.5pt]
[size=10.5pt]  “……怎不点上蜡烛?”[size=10.5pt]
[size=10.5pt]  “我,我……”文琴有些紧张,“我怕打扰老爷……瞌睡。”[size=10.5pt]
[size=10.5pt]  “我没睡着,你去吧。”[size=10.5pt]
[size=10.5pt]  文琴刚出门,陈志堂觉得有些蹊跷,中午他和松灵子谈话时就见这个死丫头鬼鬼祟祟的,不知搞些什么名堂。[size=10.5pt]
[size=10.5pt]  “回来!”[size=10.5pt]
[size=10.5pt]  “老爷……怎么……”[size=10.5pt]
[size=10.5pt]  “你刚才做甚?”[size=10.5pt]
[size=10.5pt]  “我,我真的给老爷换药了。”[size=10.5pt]
[size=10.5pt]  “胡说!”[size=10.5pt]
[size=10.5pt]  蜡烛点着,屋里一下子明亮起来,陈志堂感到有些晃眼,等眼睛适应下来时,他看见床头柜上确实有一陶罐冒着热气的中药,文琴瑟瑟地立在烛光中,衣衫单薄,头发也有些乱。陈志堂不禁怜恤起来:[size=10.5pt]
[size=10.5pt]  “去吧。”[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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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明义从祠堂回来,心还扑腾腾跳着。刚才祭祀时,他不小心打碎酒杯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文琴这个死丫头迟早会把事情弄糟,而他又是知道家规的厉害的。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父亲和哥哥的双重阴影下,守着这个逐渐破败的家,在内心深处他急切地盼望着上天该让他做些什么,他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出什么,以证明自己并不是真的不可救药,弟弟明礼的死和松灵子的突然来访让他感到事出有因,现在凭着直觉,他认为可能会有一点显示自己的机会,他从橱柜里取出一只酒瓮,将酒倒进紫砂碗瓮里,猛饮了一口,心中既激动又忧惧,脸在灯光下很快变成了猪肝似的颜色。一阵风吹在窗户上,发出脚步一样的响声,明义立刻一阵紧张,仔细倾听时却成了夜鸟的悲啼。[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的目光游移起来,当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时,来自胃部的痉挛使他剧烈地呕吐,好像有一只利爪紧紧揪住他的胃,又倏地放松。吐过后,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个躯壳,五脏忽然空了,碎了,脑袋变成一堆乱石,压住整个身体。[size=10.5pt]
[size=10.5pt]  “二少爷!”[size=10.5pt]
[size=10.5pt]  “醒醒,二少爷!”[size=10.5pt]
[size=10.5pt]  一只冰凉的小手推搡着明义的肩膀,明义睁开空洞的眼睛,见是文琴,酒顿时醒了一半。[size=10.5pt]
[size=10.5pt]  “到手么?”[size=10.5pt]
[size=10.5pt]  “到手了。”[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把文琴一把揽进自己的怀里,文琴趁势坐在他的腿上,将一张折叠得奇形怪状的纸递到明义手中,纸上还留着她的体温。明义急不可耐地将纸展开,纸上布满了如蝴蝶般乱舞的草体,落款是“心台观松灵子手书”。[size=10.5pt]
[size=10.5pt]  “二少爷,上面都写些啥?”文琴小声地问。[size=10.5pt]
[size=10.5pt]  “不关你的事儿。”明义正看得入迷,显得很不耐烦。[size=10.5pt]
[size=10.5pt]  “你也不问问我冒着多大的险才弄到手。”文琴气呼呼地说。[size=10.5pt]
[size=10.5pt]  “到一边罗嗦去。”明义愈加不耐烦了。[size=10.5pt]
[size=10.5pt]  文琴离开了明义的怀抱,见明义丝毫没有关心自己的意思,禁不住嘤嘤地啜泣。仿佛纸上有一道神秘的符咒,明义的目光被牢牢吸住,一忽儿闪亮,一忽儿暗淡,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色彩。一只猫头鹰在屋外发出婴儿似的啼叫,文琴一阵惊骇,止住了啜泣。过了一会儿,猫头鹰飞走了,文琴听见明义嘴里不断地重复什么。[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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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清晨,明义领着人草草地安葬了弟弟明义,当他回来时看见大门两旁多了两个站岗的士兵,他们肩上背着枪,枪上的刺刀闪着惨白的寒光,明义揣想是哥哥回来了。明义眼睑红肿,眼里布满血丝,一半因伤感,一半可能因昨晚的汹酒所致。进了院子,走廊两边也侍立着荷枪的士兵,明义突然有一种感觉:刚走出阴森森的墓地又跨进凄惨惨的刑场。这种感觉在他心里像只刀子似地晃了一下,随即又消失。明义疲惫地走着,在走廊的尽头,他心里猛地一亮,似乎发现了预言的秘密,他早就隐约约地感到,上天该让他做些什么了,而这个预言证实了他那种预感,他将利用哥哥的军队建功立业,哥哥的回来正是天赐的一个良机,明义想到这里,心头一惊,浑身一阵燥热。[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在混含着香味和腐烂气息的父亲卧室里看见了哥哥明仁,他足登马靴,笔挺的制服威风凛凛,不过,人却显得十分憔悴,眼里也流露出一丝厌倦,明义还在他眉头上看到了与以往任何一次见面都不同的东西:一小块伤疤散发出的寒气。[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明义赶忙双手抱拳施礼:“哥哥……军长回来了。”[size=10.5pt]
[size=10.5pt]  “弟弟不必多礼。”[size=10.5pt]
[size=10.5pt]  “哥哥……”[size=10.5pt]
[size=10.5pt]  “家中之事难为你了。”明仁眼里有点异样。[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嘴唇张了张,终于没有说出话来。[size=10.5pt]
[size=10.5pt]  “听说明礼他……”明仁的声音哽咽,“投井了……”[size=10.5pt]
[size=10.5pt]  “投井了……”明义突然问,“战事进展得怎样?”[size=10.5pt]
[size=10.5pt]  “噢,”明仁叹了口气,“不要再提啦!”[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抬眼望了望父亲,父亲正在酣睡中,浮肿使他彻底变样,身上某些部位开始出现溃烂,明仁不敢相信这就是父亲,内心一阵难过,目光停落在窗外的一高一矮的两棵桐树上,心里充满了同样的寒冷和光秃秃的颤栗,仿佛又回到了他最近的一次惨败。[size=10.5pt]
[size=10.5pt]  那是今年的深秋,明仁率领的十三军被包围在一个山区已达两星期,并且包围圈越缩越紧。明仁骑一匹白色战马察看地形,旁边跟着两个骑枣红战马的副官。明仁在双筒望远镜里看见夕阳为自己的士兵抹上凌乱的晚霞,稀疏的灌木丛掩映一些瘦弱的马匹,几缕浓黑的硝烟将伤员吞进又吐出,地上布满弹片似的落叶,士兵或坐或卧,凝视着天空中南飞的大雁,吊滞的脸上露出厌倦和疲惫的神情。明仁的面部浮出一丝苦笑。[size=10.5pt]
[size=10.5pt]  “陈军长,我们还是尽快突围吧。”一个副官说。[size=10.5pt]
[size=10.5pt]  “陈军长,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另一个副官附和着说。[size=10.5pt]
[size=10.5pt]  突围在后半夜开始。在嘹亮的冲锋号里,明仁的士兵向包围圈发起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冲击,一场殊死的搏斗开始了,明仁不停地下达命令,焦躁地叼着烟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由于背水一战,明仁终于率有一部分军队突破重重防线,剩下的虽然还在负隅顽抗,但大势已去。枪声在拂晓时分疏落下来,谷地里传来濒临死亡的士兵的惨号,仍有一些士兵躲在灌木丛中或石头背后射击,枪声脆弱而盲目,很快喑哑了,替而代之的是敌军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他们的旗帜迎着山风飘扬,他们的军装被山风涨得鼓鼓的,明仁的还没来得及突围的士兵被风卷残云一般收拾干净。[size=10.5pt]
[size=10.5pt]  这是明仁戎马生涯中的第一次惨败,回家探望亲人和祭祀祖先的想法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明仁率余部逃到一个离家更近的山区,有一天深夜,喝了部属弄来的一点烈酒之后(这也是明仁一生中第一次喝酒),明仁有些头晕,便倒在帐蓬中沉沉睡去,在睡梦中,他看见一些无头的人在旧宅的屋瓦上走来走去,其中有他死去的旧部,也有被他杀害的人,他们成群结队地捧着打烂的头颅向他乞讨……就在一片血红的空间中他被惊醒了,嘴里发出喃喃的呓语,手里紧紧地攥住腰间的手枪,明仁突然陷入一种孤独,一种逃过九次暗杀和七次绑架的孤独……但此时,在家里,在父亲混和着香味和腐烂气息的卧室里,他感受到了比战败更令他颤栗的受挫感,孤独变成了悲凉,明仁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又停留在父亲浮肿的脸上,父亲已经醒来,看见眉头上带着伤疤的明仁:[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打回来啦!”[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我……”[size=10.5pt]
[size=10.5pt]  “打回来啦,我知道你早晚会打回来的……”[size=10.5pt]
[size=10.5pt]  陈志堂显得有些激动,明仁看见父亲的头费力地向上抬,便慌忙将一个忱头垫在下面,父亲的头升高了些,精神似乎有所好转。[size=10.5pt]
[size=10.5pt]  “文棋呢?”父亲吃力地唤着。[size=10.5pt]
[size=10.5pt]  “文棋,老爷唤你!”明义厉声地喊道。[size=10.5pt]
[size=10.5pt]  “来啦,来啦!”在外面晒太阳的文棋急忙小跑着进来。[size=10.5pt]
[size=10.5pt]  “把床头柜里的鹿皮袋子取出来……”陈志堂指使文棋,“交给大少爷。”[size=10.5pt]
[size=10.5pt]  “这……”明仁接过文棋手里的鹿皮袋子,“这是做甚?”[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父亲猛烈地咳嗽起来,“先不要打开……松灵子的预言……不要打开……你会凭这……”[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的精神这会儿不大好,”明义对明仁说,“我们到堂屋里喝点茶,让父亲歇息一阵。”[size=10.5pt]
[size=10.5pt]  “打回来啦!”父亲瞥了明义一眼,嘴里又开始重复那句话。[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望着父亲,父亲的嘴唇两片枯叶似的颤动着,神智又似乎有些不清了。父亲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要把他的嗓子扼断,文棋端来一只痰盂,将老爷的头转过来,使他能刚好对着痰盂咳嗽。明仁手足无措地捧着鹿皮袋子,他是知道松灵子的,二十前,他曾被看作这里的活神仙,只是在他隐居于心台观之后,人们才将他渐渐地忘却,而今又交给父亲这个袋子,明仁见父亲刚才的神情既严肃又神秘,突然觉到了父亲的迂腐和可笑。明义在一边呵斥文棋,小心点,小心点。父亲咳嗽了半天,终于将一口浓痰吐出来,有一些溅到丝绸背子上,文棋慌忙找来手帕将背子上的痰迹擦去。待咳嗽平息下来之后,父亲的神色看起来好了些,文棋把他的身子摆正,垫在头下的忱头也取了出来。父亲睁着失神的眼睛望着明仁,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他终于将眼睛干涩地闭上,又进入昏睡中,明仁随着明义一起走出父亲的卧室,来到堂屋里喝茶。[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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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深夜,陈家旧宅的后花园现出一束移动的亮光。看护花园的姜老梗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刚才他正蜷缩在自己冰冷的黄泥屋里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被一阵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惊醒,这声音类似蛇的游动时所发出的响声。于是姜老梗提起灯笼走出屋外,寒风钻进他破烂的棉衣,使他不住地打着冷颤,黄裱纸一般的灯光给他槁枯的面部衬上了仿佛来自地府的颜色,姜老梗在花园里交错的小径上逡巡着,因饥饿而衰弱的眼光搜索着灯笼照亮的墓穴一样大小的地面。姜老梗的脚步很慢,佝偻的身躯除了颤抖还不断地摇晃着,好似被吊在虚空中。那种异常的窸窣声不见了,只有无边的风声充斥着后花园。[size=10.5pt]
[size=10.5pt]  风一阵紧似一阵,灯笼在手中摆动着,姜老梗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手终于控制不住了。灯笼摔到地上,随即被一阵风吹熄。在熄灭之前,姜老梗看见一个人影从路旁的灌木丛里走出来,他觉着有些熟悉,张了张嘴却没喊出声。这人影逐渐向他接近。[size=10.5pt]
[size=10.5pt]  “老梗,是我!”[size=10.5pt]
[size=10.5pt]  “你是……”[size=10.5pt]
[size=10.5pt]  “心台观的……”[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吧。”[size=10.5pt]
[size=10.5pt]  姜老梗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以前,那时松灵子还是陈家的常客,每当茶毕饭后,他总爱到后花园与姜老梗闲聊,姜老梗曾有幸看过他装在背上褡裢里的罗盘,他用手摸那刻满密密麻麻符号的玩意儿,一种蛇一样的冰凉通过手指滚过全身,吓得他做了几夜的噩梦,最后还是让松灵子给他喊了几次魂才算了事。虽说松灵子后来给赵三锁看风水出了七条人命,但在姜老梗心目中,他仍与许多不可思议的奇迹联系在一起,那神奇的罗盘就是一个证明。从那次事情以后,松灵子就隐居到心台观,几乎消失,姜老梗没想到能在这个夜晚遇见他,感到不可思议。[size=10.5pt]
[size=10.5pt]  “到屋里坐会儿吧。”[size=10.5pt]
[size=10.5pt]  “嗯。”[size=10.5pt]
[size=10.5pt]  “你咋会来俺这儿?”[size=10.5pt]
[size=10.5pt]  “我……想来看看你。”[size=10.5pt]
[size=10.5pt]  “俺哪能担待起。”[size=10.5pt]
[size=10.5pt]  他们边说边走。姜老梗觉着这其中有些蹊跷,但寒冷和饥饿使他变得麻木了,更不会去多想。姜老梗提着熄灭的灯笼,松灵子手拄桃木拐杖跟在后,子夜巨大的黑暗使他俩模糊不清。渐渐地,前面出现了一小片凝固的光亮,那是从姜老梗的黄泥屋里的油灯发出的。[size=10.5pt]
[size=10.5pt]  屋子座落在后花园的一个荒僻的角落,由一些枯死的树木包围着,除了每年春天来屋里筑巢的燕子外,没有别的活物。一个多月前,姜老梗回到了白雪掩盖的老家,老伴已经饿死在灶前,嘴里塞满青灰,成群的老鼠将她啃得体无完肤。姜老梗把带回去的馒头扔到地上,抱住老伴哭得死去活来,后来,他找了张破苇席将老伴卷起来埋到了村北的乱坟地里。村子里响着老鼠的咬啮声和恶狗的吠叫,姜老梗把馒头分给几个村民之后便回来了,但陈府上下没有人看见。此后,姜老梗就一直蜷缩在这间黄泥小屋里,陪伴他的只有这阴暗的四壁,他把日子一个接一个地过完,有时一天连一碗粥也喝不上。但他仍然活着,窗外的风一天比一天冷,他躺在烂草堆里,盖一床满是油渍的破旧不堪的被子,已经感不到冷。降临到陈家宅院的白天和黑夜在他身上同样地交替着,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不灭的东西使得他能把一个又一个严冬打发掉,但这正在持续的不知是哪一年的冬天。现在这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他自认为洞悉天地万物的眼睛盯着拥挤到眼前的肮脏的墙壁,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姜老梗倚在墙角,膝头盖着那床破被子,昏花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半睡半醒。这种神态令松灵子深感不安。[size=10.5pt]
[size=10.5pt]  “磕睡么?”[size=10.5pt]
[size=10.5pt]  “成天就这样儿,也不觉着困。”[size=10.5pt]
[size=10.5pt]  “冷吗?”[size=10.5pt]
[size=10.5pt]  “过惯了也就不冷了。”[size=10.5pt]
[size=10.5pt]  “陈家没有人管你?”[size=10.5pt]
[size=10.5pt]  “谁管咱?……你说人死了会是啥样子?”姜老梗漠然地问。[size=10.5pt]
[size=10.5pt]  “死了……就升天了。”[size=10.5pt]
[size=10.5pt]  “升了天……”姜老梗的眼睛忽然有了光彩,“升了天,人就该不会再死吧?”[size=10.5pt]
[size=10.5pt]  “本无生死。”松灵子顿了一顿,“死死生生,生生死死,方死方生,方生方死……”[size=10.5pt]
[size=10.5pt]  “懂不得。”姜老梗眼里闪过一丝迷惑,“俺也能升天吗?”[size=10.5pt]
[size=10.5pt]  “人人都能升天,只要……”[size=10.5pt]
[size=10.5pt]  “升了天的人该能碰一起吧?”姜老梗又带有一丝疲倦。[size=10.5pt]
[size=10.5pt]  “也许能吧,”松灵子突然问姜老梗,“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替我收尸?”[size=10.5pt]
[size=10.5pt]  “收尸?……”姜老梗感到惊奇,“你神仙咋也说蠢话!”[size=10.5pt]
[size=10.5pt]  “万一呢?”[size=10.5pt]
[size=10.5pt]  姜老梗没有答话,松灵子见他扯过被子蒙住头,双脚露在外面,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去。一股风透过墙壁的裂隙吹来,灯灭了,屋里立刻一片漆黑。松灵子打了一个冷颤,摸到身边的桃木拐杖,踉踉跄跄地走出黄泥小屋。[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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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后花园外边有一片野地,穿过野地,再向前走一段路才到陈家的祖坟,陈志堂的父亲陈祈天就葬在那里,那是[size=10.5pt]50[size=10.5pt]年前的一个外地的风水先生为他选中的墓穴,松灵子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向这个墓穴接近,仿佛接近一个巨大的秘密。松灵子翻越后花园的围墙时跌了一跤,双手按在散落在地的带刺的荆条枝上,引起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他从围在腰间的宽大的棉布腰带上撕下两个布条缠在流血的手上,疼痛有所减轻,又继续摸索着在乱石间和荆刺丛中向前走。[size=10.5pt]
[size=10.5pt]  地平线上出现一丝光亮,接着有了鸟儿的鸣叫,间或乌鸦的聒躁,在这清脆的鸟鸣和沙哑的鸦叫声中,天也逐渐透出些亮光来。在一块乱石背后,松灵子隐约看见了远处头颅般拥挤在一起的陈家的祖坟,以及坟地四周模糊的柏树。坟地里又添了一个新坟,这无疑就是陈家三少爷明礼了,松灵子有点替熟读经书的明礼惋惜,也后悔自己不该把那个预言透露给他,他本想收明礼为徒的,明礼也有这个意思,想不到从他那里回来之后就投井了,松灵子深感天意难违,他又四下里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动静,就离开那块乱石向着陈家祖坟走去,他走上一个青砖铺成的走廊,在走廊尽头矗立着一座木雕吊角阁楼,柱子已被风雨蚀得斑斑驳驳,远远望去犹如一副被掏空血肉的人所剩下的骷髅,松灵子又站在这个阁楼里向四下里看。[size=10.5pt]
[size=10.5pt]  在墓地的东南角,竖立着一块用颜体刻着“陈祈天之墓”字样的石碑,陈祈天无疑就葬在这块石碑旁边的坟墓里。松灵子拄着桃木拐杖沿着这个坟墓走了[size=10.5pt]8[size=10.5pt]圈,每走一圈,他都要依次停留在八卦的乾、兑、震、巽、坎、离、艮、坤方位上观察远处的地形。随后他把桃木拐杖放在一旁,从背上的褡裢里取出那个多年不用的罗盘,在陈祈天的坟墓上精确测定了[size=10.5pt]3[size=10.5pt]个经过掐算的位置,并从每个位置上揭开[size=10.5pt]1[size=10.5pt]块青砖。松灵子神情肃穆地向天地跪拜[size=10.5pt]9[size=10.5pt]次,从褡裢里依次取出[size=10.5pt]3[size=10.5pt]个一尺来长的雕有古怪图案和咒符的桃木剑。最后,他把这[size=10.5pt]3[size=10.5pt]根桃木剑依次插在精心测定的[size=10.5pt]3[size=10.5pt]个位置上。这时天光大亮,松灵子已没有任何遮拦,但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他是那样地专注,一丝不苟。他被自己的热情所淹没,丝毫没有顾及到身外的一切。他变得有些疯狂,似乎违背了他的修行之道。[size=10.5pt]
[size=10.5pt]  在钉最后一把桃木剑时,松灵子的胳膊突然被一种力量钳住,同时背上遭到重重的一击,一下又一下,随着一声威严的命令才停下来。松灵子在巨痛和晕眩中转过身,眼前火星乱碰,红色的人影晃动着,渐渐地,火星消失了,人影变成了黄色,肩上长出闪亮的枪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才看见面前一个足蹬马靴,身穿制服的军官对他怒目而视,旁边秩序井然地立着两列士兵,其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刚把枪挎在肩上,松灵子立刻明白了刚才背上的重击来自何处,也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和自己目前的处境,一种极度的沮丧抓住了他的心,他无力地闭上眼睛。[size=10.5pt]
[size=10.5pt]  “这死老道想坏陈军长家的风水。”一个士兵说。[size=10.5pt]
[size=10.5pt]  “毙掉狗日的算了。”另一个士兵说。[size=10.5pt]
[size=10.5pt]  “这样太便宜,应该碎尸万段。”还有一个士兵说。[size=10.5pt]
[size=10.5pt]  这时明义也赶到这里,他狠狠地踹了松灵子一脚:[size=10.5pt]
[size=10.5pt]  “老道,家父一向敬重你,不想今日却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儿。”[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突然发话:“把他带回去,我要好好地拷问他。”[size=10.5pt]
[size=10.5pt]  几个士兵立刻走上前来将松灵子双手反翦,牢牢地捆住。明仁又让几个士兵将那[size=10.5pt]3[size=10.5pt]根桃木剑一一拔出,将揭下的青砖放回原处,尽量使祖父的坟墓恢复原状。明仁双膝下跪,在祖父的坟头亲手摆好随从带来的祭品之后,亲自点上三柱香,燃着火纸,在火纸冒出的火苗上恭敬地洒上一蛊又一盅酒,最后,明仁对着祖父的墓碑深深地一辑,他本打算按着辈份一一祭奠典,但发生了这种事情,再也无法继续下去。[size=10.5pt]
[size=10.5pt]  从陈家的祖坟回到陈家旧宅的路上,松灵子被两个士兵死狗一样地在地上拖着,鲜血沿着他脸上的伤口流出,弄脏了他青色的道袍。他是那样地沮丧,那样地憔悴,宛如一只被擂破的鼓,无论怎样敲打,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冬日的充满寒意的朝阳从犬牙交错的云层里探出,照在松灵子血流纵横的脸上,照在松灵子疲惫但仍然保持着某种热情的躯体上。明仁、明义两兄弟和一些士兵在后面走着,寒冷的阳光也照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显出了清晰而狰狞的轮廓。松灵子此时仍是清醒的,当他手拄桃木拐杖走下心台观爬满绿苔的台阶时,他就考虑到了这种结局,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因此,他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无法承受自己所遭受的又一次失败。[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被带回陈家旧宅,绑在废弃厢房前的一棵枯死的榆树上,这榆树下曾处死过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丫环,那时他还是陈家尊贵的客人,他曾亲眼看见过一个叫秋玉的丫环就绑在自己眼下所处的位置上,被烧红的铁钳活活烙死。枯死的榆树旁边是另外两棵树,一棵是槐树,一棵是楝树,它们叶落精光的枝桠在空中伸展着,宛若人的凌乱的经络。三棵树前是一片空地,空地的左边是一条罗纹砖铺成的走廊。空地上渐渐聚集一些人,大都是来看热闹的佣人,其中有几个年长的认出了松灵子,在下面窃窃私语,大概是议论着他多年以前的神迹以及眼下的尴尬。人群中偶尔爆发出异常兴奋的笑声。松灵子合上布满血迹的眼帘,感到了一丝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困顿和平静。[size=10.5pt]
[size=10.5pt]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阵皮鞭猛抽过来,松灵子在颤栗中睁开眼睛。[size=10.5pt]
[size=10.5pt]  “好像醒过来了。”一个麻脸的士兵说。[size=10.5pt]
[size=10.5pt]  “奶奶的,装死。”一个豁嘴的士兵说。[size=10.5pt]
[size=10.5pt]  又一阵皮鞭抽过来,来自膝盖,肘部和脸上等处的伤口散发出的疼痛使松灵子恢复了知觉。空地上看热闹的人终于提起了兴致,松灵子看见他们麻木而迟顿的脸在风中像桔子皮似地皲裂。[size=10.5pt]
[size=10.5pt]  “叫陈军长去。”麻脸的士兵对豁嘴的士兵说。[size=10.5pt]
[size=10.5pt]  “是。”豁嘴的士兵应声而去。[size=10.5pt]
[size=10.5pt]  一会儿,明仁和两个副官迈着军人的步伐来到榆树下,人群立刻退到空地的后边。十二个高大的士兵在人群边用枪刺划了一道警戒线,然后面对着人群在警戒线上笔直地站着,神色威严。[size=10.5pt]
[size=10.5pt]  “报告陈军长,老道醒过来了。”麻脸的士兵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式。[size=10.5pt]
[size=10.5pt]  “下去。”一个副官对麻脸的士兵说。[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另一个副官开始审问,“陈军长和陈太爷素来敬重你,不想你却忘恩负义,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还不如实招出受何人指使,免得受皮肉之苦。”[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轻蔑地转过脸去,豁嘴的士兵猛甩了一下手中的皮鞭,他的脸就随着鞭稍不由自主地转向一边,紧接着又是一鞭子,他的脸又转回去。第一个副官示意豁嘴的士兵停下。[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第二个副官又继续审问,“久闻你深明大义,量也不会受人指使,快如实招出你为何胆大妄为,作如此不仁不义之举。”[size=10.5pt]
[size=10.5pt]  “我先问问什么叫不仁不义?”松灵子开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size=10.5pt]
[size=10.5pt]  “你还不明白?”第一个副官问。[size=10.5pt]
[size=10.5pt]  “你才不仁不义。”松灵子的嘴角淌出血来。[size=10.5pt]
[size=10.5pt]  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声,第二个副官望了望明仁,明仁轻轻地叹口气。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厚重的云层里,它的光线被云彩吸收,整个天空一片阴暗,明仁突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抑郁:[size=10.5pt]
[size=10.5pt]  “你不觉得你可笑之极吗?”[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轻蔑地瞟了明仁一眼,欲言又止。[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脸上绽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陈家与你并无仇恨,你却企图用一种巫术,一种玄学来坑害,你以为你那样做真的能把陈家置于死地?”[size=10.5pt]
[size=10.5pt]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松灵子齿缝里吐出几个冰冷的字。[size=10.5pt]
[size=10.5pt]  “是的,”明仁继续保持那种冷笑,“这句话在你身上却是错的。我不相信几根桃木剑能抵得上一颗子弹,你却妄想它们比千军万马更为强大,这导致了你今天的失败。”[size=10.5pt]
[size=10.5pt]  “我也许失败了,”松灵子声音透出一股尊严,“但我以为去制止一场灾难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size=10.5pt]
[size=10.5pt]  “什么灾难?”明仁变得激昂起来,“莫名其妙!”[size=10.5pt]
[size=10.5pt]  “我在给令尊的信中提及过这个灾难,那封信装在一个鹿皮袋子里,我不想再重复了。”[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是交给我一个鹿皮袋子,说是你的什么预言,”明仁感到迷惑不解,“但里面……”[size=10.5pt]
[size=10.5pt]  “我知道你不会信什么,”松灵子闭上眼睛,缓缓地说道,“你永远也不会信什么,除了你自己。不过,我并不是想和你作对,和你们陈家作对,我只是想改变这命中注定的灾难,虽然我今天失败了,但拯救一方百姓是我的责任,纵然我不能做到这一点,但至少我已无愧!”[size=10.5pt]
[size=10.5pt]  “无愧?”明仁纵声大笑,“仅凭那几根桃木剑你就宣称自己无愧,我看你是无聊又愚蠢!”[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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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黄昏的余光死水一样流动,天空在风的吹拂下发生了变化,大片的阴云从地平线的边际上涌上来,将天空分割成麻子的脸。明义站在枯死的榆树下,风裹着地上的尘土和陈家的枯枝败叶吹打在他身上,令他烦躁不安,他对家丁们对待松灵子的方式极为不满,也对松灵子磐石般紧闭的嘴巴十分愤怒。一个家丁扔下手中的荆条改用巴掌抽打松灵子的脸,他每抽一下,就对松灵子的脸上碎一口唾液。还有一个家丁对着松灵子身上撒尿,松灵子先感觉一阵温热,继而变得一片冰凉。明义看见松灵子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圆,太阳穴上的血管暴跳着,但他仍一言不发,犹如一尊石刻的雕像,随着暮色的加重,松灵子额头和嘴角上的血迹越来越模糊。几个家丁又开始在松灵子身上拳打脚踢,大施淫威,也不能使松灵子的嘴巴有丝毫开启。[size=10.5pt]
[size=10.5pt]  “废物,”明义喝斥道,“统统都是废物!”[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一直静立一旁的家丁总管说,“让我来收拾这个死老道。”[size=10.5pt]
[size=10.5pt]  “李麻,”明义唤了一句,“你早该让这个死老道尝尝厉害。”[size=10.5pt]
[size=10.5pt]  李麻是明义的义子,实际上,他的年龄与明义相差不大,他虽身材短小,貌不出众,但凭着对主子的忠心和过人的武艺,很受明义的赏识,得以担任家丁总管。李麻没等明义说完就迅速地消失在周围的影影绰绰中,不大一会儿,他又从这影绰中回来,手捧着一个瓦片,瓦片上场覆盖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它们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size=10.5pt]
[size=10.5pt]  “死老道,”李麻步步逼近到松灵子面前,“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对二少爷的问话,你为什么不答?”[size=10.5pt]
[size=10.5pt]  “我最后问一遍,”明义咬着牙说,“你给家父的那个预言究竟预示着什么?”[size=10.5pt]
[size=10.5pt]  “哼,”松灵子在黑暗中冷笑一声,“你们谁也逃脱不了上天的惩罚。”[size=10.5pt]
[size=10.5pt]  “我今天让你知道什么是惩罚!”[size=10.5pt]
[size=10.5pt]  李麻说着一个箭步窜上去,将手中的瓦片猛扣到松灵子的嘴上,并使劲地压下去,松灵子在窒息中觉着一股松软的恶臭进入自已的嘴里,禁不住要呕吐,但嘴巴被那瓦片紧紧地堵着,一点也吐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呻吟。[size=10.5pt]
[size=10.5pt]  “狗屎的滋味不错吧。”李麻终于松了手。[size=10.5pt]
[size=10.5pt]  风的凄厉呼啸声使梗塞在松灵子喉咙里类似咒语的声音显得异常含糊,一片轻盈而又略带些温暖的雪花飘到他的唇上,迅速地化成一点湿润。松灵子心头一颤,紧接着又是一片,他的头顶上脸上都感受到了这种湿润。家丁们嘈杂的咒骂声在耳边渐渐远去,松灵子心里突然变得异常静寂,肉体带给他的痛苦越来越轻,近乎不存在,他仔细倾听着这整个寰宇为他降临的雪花,内心被清净的虚无充满。[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从这死狗嘴里也掏不出什么东西,干脆结果狗日的算了。”黑暗中李麻的声音。[size=10.5pt]
[size=10.5pt]  “二少爷,再不结果这狗日的还等什么时候。”黑暗中一个家丁沙哑的声音。[size=10.5pt]
[size=10.5pt]  “结果这狗日的还不如一条狗,留下来也是后患。”黑暗中一个家丁尖细的声音。[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一团漆黑,像一只巨大的倒扣着的黑锅。[size=10.5pt]
[size=10.5pt]  “死老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你那预言预示着只有我和哥哥能拯救一方百姓于水深火热中……”[size=10.5pt]
[size=10.5pt]  “做梦!”松灵子齿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size=10.5pt]
[size=10.5pt]  自从明义自以为破译了松灵子的预言之后,他就一直陶醉在做大军阀称霸一方的梦中,想不到松灵子竟然冒出这样的话,心中陡然升起的激情被泼上了一盆冷水,顿时恼羞成怒:[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你这个鸟老道,不好好修道,却施展什么妖术,害得弟弟明礼不知中了什么邪,从你那里回来之后投了井,这还不够,你又坏我家风水,我与你不共戴天,今天我要打发你去太上老君那里[size=10.5pt] [size=10.5pt]……”[size=10.5pt]
[size=10.5pt]  雪愈下愈大,借着家丁们打着的灯笼的朦胧光亮,可以看见松灵子的头上落满了雪花,这些雪花几乎将松灵子和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以及那棵榆树熔为一体,构成一幅受难者的纯洁的雕像。明义大发雷霆,他声嘶力竭的样子使他的身体显得极度变形,他让家丁们提来几桶冷水将松灵子从头到脚浇个透,最后,他又示意李麻显露一下脚上的功夫,李麻当即会意,一记腾空飞脚踹到松灵子的胸前,松灵子在一阵晕眩中觉得整个胸膛急剧地塌陷,凝聚到一个剧痛的点上。[size=10.5pt]
[size=10.5pt]  “你们谁也逃脱不了上天的惩罚!”[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和家丁们都已散去,松灵子在空寂的雪地上喃喃自语,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汇入雪中,汇入北风的呼啸中,在陈家旧宅上空久久萦绕,不肯飘落。[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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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明仁孤独地坐在一张藤椅上,双手摆弄着父亲送给他的那个鹿皮袋子,陷入了沉思,疲惫和厌烦从他眼角的皱纹中流露出来,使他显得苍老了许多,也脆弱了许多。灯光将他的脸庞造成了一个朦胧的轮廓,几个身影在窗纸上来回移动,那是为明仁站岗的警卫。[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又一次将那个鹿皮袋子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父亲却说这里面装着松灵子的预言,凭这能干什么呢,父亲也没有说清,明仁揣想父亲的意思也许是凭这能东山再起,在这乱世里称霸一方,明仁对父亲的这种执着感到可敬又可笑,可松灵子的原意恐并非如此,否则,他为什么做出此等让人所不耻的事呢,而父亲却在迷信他,不管怎样,松灵子都是荒唐的,而他自己却认为他是在用预言和桃木剑拯救一方百姓,难道在这个被老百姓奉若神明的道士眼中我就真的与民为敌?想自己早年在海外求学,满怀报国之志,冒着杀头的危险秘密地参加革命党,然后是回国,革命,再革命,皇帝被推翻了,他却卷入一场又一场的战争……[size=10.5pt] [size=10.5pt]明仁还有一点不能理解,那就是鹿皮袋子为什么是空的,父亲肯定是诚实的,究竟是谁在其中作祟?不过,不管怎样,明仁都觉得这并不重要,袋子里即使装有松灵子的什么预言,他也并不相信,如果真的有一种揭示一切的预言,那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何况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预言。[size=10.5pt]
[size=10.5pt]  这时,明仁突然想和松灵子好好地谈一谈,因为他此时才发觉自己在本质上和松灵子是一样的,只不过采取的手段不同而已,自己或许并不比松灵子高明多少。明仁叫来一个警卫,想让他把松灵子松绑,并把松灵子叫过来聊聊,但当警卫进来时,明仁却突然摆了摆手,又让那个警卫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亲自给这个被老百姓奉若神明和救世主的老道松绑,邀请过来坐下谈谈,自己虽然不懂什么道,也不信什么道,但松灵子也一定有他值得钦佩的地方,再说松灵子也不会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明仁走出屋外,风和飞舞的雪花拥抱着他的身体,他突然发现自己多日来的受挫感减轻了,无论如何,人都得按照各自的想法活下去,这就是一切。明仁在雪地里走着,漫天狂舞的雪花显示了天空弥补一切的愿望,明仁的内心也有了一种被洁白逐渐充满的感觉,此时,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那白雪所透射出来的洁白,映照着这无边的暗夜。[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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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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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雪在天亮以后停下来,一个清晨起来扫雪的老佣人发现绑在那棵老榆树上的松灵子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几截剪断的绳索和一些凌乱的脚印,脚印几乎被雪花淹没,很难分辨通向那儿。看得出,松灵子至少是在雪停之前才离开的。这个老佣人昨天中午来看过热闹,当皮鞭在松灵子身上舞动时,他真不敢相信松灵子二十年前曾是被当作神仙来敬的,现在却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他在松灵子挨皮鞭时忍不住随着别人哄笑了两声。老佣人不明白松灵子隐居了二十年才复出怎会有这样的结局,这也活该,老爷对他仁至义尽,他却坏老爷家风水,这老道士真是可恶,千刀万剐也不亏。老佣人拖着扫帚急匆匆地往回走,刚走不几步就打了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老佣人身上沾上沾满了雪花,他吃力地爬起来,才想起这老道士莫不是升天了,心里一惊,喊出声来:[size=10.5pt]
[size=10.5pt]  “老道士跑啦,老道士升天啦!”[size=10.5pt]
[size=10.5pt]  没有风,老佣人的喊声在清晨异常静寂的空气中传得很远。李麻正在茅房中小解,他听见外面传来的阵阵急促的叫声,觉着有些不对劲儿,头皮也不由自主地麻了一下。李麻在寒颤中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向外走,恰好看见老佣人远远地在雪地上彳亍着,像一只衰老的山羊,他三步并着两步跑到老佣人面前,一把抓着老佣人的棉袄:[size=10.5pt]
[size=10.5pt]  “怎回事儿?”[size=10.5pt]
[size=10.5pt]  “李总管,老道士不见了!”[size=10.5pt]
[size=10.5pt]  “再说一遍!”[size=10.5pt]
[size=10.5pt]  “老道士——坏老爷家风水的老道士不见了……升天啦!”[size=10.5pt]
[size=10.5pt]  李麻的双手狠狠地抓住老佣人的肩,老佣人感到一阵疼痛,再加上刚才摔了一跤,老佣人变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半天,李麻才听清楚发生了什么,并确信没有错之后,对老佣人恶狠狠地说:[size=10.5pt]
[size=10.5pt]  “不要声张,小心脑袋!”[size=10.5pt]
[size=10.5pt]  老佣人此刻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这老道士对陈家非同小可,据谣传说他给陈太爷一个预言,预言好像说陈家诞生了一个真龙天子,但不知道是大少爷明仁还是二少爷明义,不过,看来明仁倒十有八九,因为他很早就飘洋过海,参加革命党,领兵打仗,还是个什么军长,而明义吃喝嫖赌吸大烟,五毒具全,十足的败家子,没有一点真龙天子的样子,但上天的旨意难以预料,而松灵子是唯一获得这上天降示的预言并能作出解释的人,老佣人突然明白了松灵子和陈家的利害关系,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望着李麻的背影急促地消失在一堵墙背后,慌忙抱起扫帚,躲到屋檐下神色张惶地扫着积雪,雪地上不时映出李麻凶神恶煞的面孔。[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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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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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明义被噩梦惊醒时,窗外正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屋顶上,枝桠上,鸟巢上都落满了积雪。无边的雪表达了天空绵绵不绝的纯洁的努力,这努力就是使大地变成一张白纸,让人及其梦想在白纸中存在。明义睁开眼,拭去额头的虚汗,打算再睡一会儿:[size=10.5pt]
[size=10.5pt]  “二少爷!”一个怯弱的声音。[size=10.5pt]
[size=10.5pt]  “进来。”明义听出是文琴。[size=10.5pt]
[size=10.5pt]  “是,二少爷。”文琴迈着碎步走到明义的床前。[size=10.5pt]
[size=10.5pt]  “再靠近点。”明义捧起烟枪猛吸了一口。[size=10.5pt]
[size=10.5pt]  文琴像只温驯的羔羊似地又向前移了一点,明义趁势在她的胸前掐了一下。[size=10.5pt]
[size=10.5pt]  “二少爷,让人看见多不好。”文琴并没有十分反抗的意思。[size=10.5pt]
[size=10.5pt]  “少来这一套,”明义十分不耐烦,“又不是第一次。”[size=10.5pt]
[size=10.5pt]  “大清早……就这样……”文琴似乎有些顾虑,“我想问……”[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解文琴对襟上的布扣子,其中腋下的一个扣子扣得十分紧,费了半天劲也没有解开,明义用力一扯,扣子很轻松地开了。[size=10.5pt]
[size=10.5pt]  “二少爷,”文琴望着明义已将她的扣子全部解开,“我想问问那天夜里你让我从老爷那里偷来的纸上都说了些啥。”[size=10.5pt]
[size=10.5pt]  “女人家操这些心干嘛。”明义猛地将她的衣服扯开。[size=10.5pt]
[size=10.5pt]  “不,”文琴突然把身体转过去,冷得发抖,“我要知道上面写的是啥,人家都说那封信是上神赐给松灵子的,松灵子又给老爷……我这样做会不会下十八层地狱?”[size=10.5pt]
[size=10.5pt]  “哈哈,下十八层地狱。”明义冷笑道,“我现在就让你下!”[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像一只饿狼扑向可怜的猎物似地扑向文琴,文琴迅速地避开,并用一条床单遮住身体,明义扑了个空,十分恼怒:[size=10.5pt]
[size=10.5pt]  “妈的,看我怎样收拾你!”[size=10.5pt]
[size=10.5pt]  “你……”文琴气得瑟瑟发抖,“想不到你……”[size=10.5pt]
[size=10.5pt]  “我怎么了?”明义又一次扑过去。[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又扑了个空,变得恼羞成怒。[size=10.5pt]
[size=10.5pt]  “滚,你这个小蹄子,给我滚,”明义用手指着文琴,“老子不希罕你这个下贱货……”[size=10.5pt]
[size=10.5pt]  文琴一边哭着,一边迅速地穿好衣服,跑出屋外,差点和前来报信的家丁总管李麻撞个满怀。李麻走进屋内,看见明义捧起一杆烟枪,正准备要吸。[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李麻显得十分尴尬,“我……打扰……”[size=10.5pt]
[size=10.5pt]  “妈的,”明义又从床上坐起来,“没见过这样的贱货,给脸不要脸。”[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李麻望着明义,欲言又止,“我刚才发现……”[size=10.5pt]
[size=10.5pt]  “有啥尽管说。”[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李麻有些木讷,“是这么回事,松灵子……”[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怎么啦?”[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不见了。”[size=10.5pt]
[size=10.5pt]  “怎么……可能呢?”[size=10.5pt]
[size=10.5pt]  “确确实实不见了。”[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捧着烟枪深深地吸了一口。[size=10.5pt]
[size=10.5pt]  “我想你昨天晚上那一脚就把他结果了,不结果也该冻死,没想狗日的命大。”[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都怪我大意。”李麻看起来很懊悔,“有个老佣人造谣说他升天了,让我狠狠的教训了一顿。”[size=10.5pt]
[size=10.5pt]  “做的对,”明义脸上显出满意和满足的样子,“他不死也差不离……也许被其他道士救走了,这个不必过份担心。”[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你对那个预言研究得怎样?”[size=10.5pt]
[size=10.5pt]  “我已经有重大发现,”明义从容地说,“父亲亲手交给我这个预言确实用心良苦,他是让我……”[size=10.5pt]
[size=10.5pt]  “我势为干爹效忠。”李麻扑通跪到在地。[size=10.5pt]
[size=10.5pt]  “我现在才明白松灵子的意图,”明义一脸肃穆的表情,“他将预言交给父亲和坏咱家的风水,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辟免一场灾难。”[size=10.5pt]
[size=10.5pt]  “灾难?”[size=10.5pt]
[size=10.5pt]  “你听我说,”明义脸上的表情转为沉重,“现今天下大乱,上天选定……我和哥哥……拯救一方百姓,按照天意,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我本应该替哥哥……一旦我们兄弟俩相残,就会……所以,我明白了松灵子和父亲……”[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李麻又一次跪拜,“这交给我去做便是……”[size=10.5pt]
[size=10.5pt]  “怎么能……呢?”[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对我的大恩大德永生不忘,”李麻说,“是干爹收养了我,捡回了我这条狗命,即使来世做牛做马都报答不完……”[size=10.5pt]
[size=10.5pt]  “提这个干嘛,”明义温和地说,“回去想好了再来告诉我。”[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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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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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文琴失踪以后,只剩下文棋一个丫环照料陈志堂,最后的一点烛光把他衬托得更加浮肿,他孤独地躺在床上,在蜡烛快要熄灭之际,他看见了三姨太的布满红色丘疹的脸,忍不住喊叫文棋,但喉咙里似乎堵塞了某种秽物,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可文棋还是听见了,扔下手下的活计小跑着赶来:“老爷,怎么啦?”这时,蜡烛忽地熄灭,文棋听见陈志堂喉咙里的声音变成了猫头鹰的啼叫,惊出了一身虚汗,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才将蜡烛点着。陈志堂的一只手在空中僵硬地伸着,五根指头像五截冬天的藕,他只能用这只手表达他的意思了。[size=10.5pt]
[size=10.5pt]  文棋看见陈志堂的大拇指和食指费力地弯了下去,只剩下三个伸着的指头,突然明白了老爷还是在惦着三姨太。三姨太来到陈家时带着一把古琴,她是在二姨太生明礼死后的第二年春天被娶到陈家的,那也是陈志堂一生最灿烂的春天,那年春天园子里的玫瑰开得最鲜艳,那年春天的蝴蝶最大最美丽,陈志堂也从三姨太那里领略到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春天,并在翌年深秋有一个女儿春月,陈志堂希望三姨太再为他生个儿子,日复一日,三姨太的肚子又隆起,然而,不幸的是,三姨太回了一趟娘家之后不知怎的染上了天花,腹中的胎儿也流产了,居然是个男婴,三姨太在瘟神的魔爪下变得面目全非,成为一个丑陋的怪物。从此,三姨太把自己像个幽灵似地关在屋里,足不出户,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交给丫环冬儿料理,到了深夜,她的窗户就会飘出如泣如诉的琴声,陈志堂每次被这琴声惊醒之后,多么希望有一只手能将他引领到从前,和三姨太重温每一个春梦,后来,琴声渐渐少了,陈家几乎把她遗忘,但没想到老爷还在惦记着他。[size=10.5pt]
[size=10.5pt]  春月失足掉进后花园的井里之后,陈志堂又娶了第四房太太,这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陈志堂钻进她的帐幔里,良久,突然传来三姨太抽丝一般的琴声,他突然积攒起来的精力顿时被泼上了一盆冷水,这时四姨太羞怯地说,你怎么啦。陈志堂叹口气,没什么。琴声断断续续,沙哑低沉,带着哀怨,这哀怨只有陈志堂一人能懂得,似乎满含着爱的伤感和失女的悲痛,待仔细分辨时却忽地消失。四姨太摸着陈志堂发烫的脸颊说,累了吧,歇会儿。陈志堂陡然喷发一股可怕的力量,四姨太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燃烧着的迷乱和兴奋。过了一会儿,陈志堂变得凶狠起来,妈的,你什么意思。四姨太有些惴惴不安,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陈志堂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在她身上乱掐,妈的,你不是那意思,你来呀,然后就躺在床上,张开的四肢像四根僵硬的枯枝。四姨太慢慢地躺到他的身边,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恐惧地抚摸着,陈志堂感受到了遍布全身的火一样的激动,在觉着即将炸开的一刹那,他把四姨太像只母狗似地占有。[size=10.5pt]
[size=10.5pt]  此后,每当琴声在陈家宅院幽深的夜里响起,也是四姨太受难的时候,陈志堂血液中好像隐藏着一只巨兽,受这兽的牵引,陈志堂变得力大无穷,翻来复去地折腾她,让她在一次次的屈辱和伤害中感受女人的宿命。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四姨太也不能喊叫,不能呻吟,陈志堂总用一条花丝巾紧紧地勒住她的嘴,她只能睁睁地看着这个和野兽合而为一的男人,多少次,在事情过后,她真想用剪刀把这个倒头鼾睡的男人的丑陋的东西剪掉,但终于没有做。渐渐地,四姨太自己也在这种受难的过程中体验到了奇特的亢奋,有时反倒觉得折磨得越厉害,身上就会越轻松,如果没有这些,她反而会坐卧不安,百无聊赖。陈志堂偶尔也会温柔地搂着她的肩膀说,母狗,我俩一起去死吧。四姨太突然明白了流淌在他血液中的与其说是兽性倒不如说是绝望。从三姨太厢房里传出的琴声越来越少,陈志堂也逐渐对这种游戏失去了兴致,这时,他开始迷恋明仁送给的一把驳壳手枪,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和乌黑的枪口一样阴郁。[size=10.5pt]
[size=10.5pt]  今夜,三姨太屋里一片漆黑,文棋来到她的门前,用灯笼照了照,见门反栓着,便用手敲门,一边敲一边喊:“三太太,老爷唤你。”屋里没有动静,她就用劲敲,拼命喊,过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回应,在她正准备离开时,却听见了屋里有嘤嘤的哭声。文棋隔着门对里面说:“三太太,老爷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他想见见你。”嘤嘤哭声变成了干涩的哽咽:“老爷怎么啦?什么时候病的?”文棋慌忙说:“老爷病个月把了,快不行啦。”门栓转动一下,然后门开了,在灯笼发出的昏黄的光中,三姨太戴着黑色的面纱,像梦一样模糊地走出来,一丝发霉的气味掺和着幽闭的气息从屋里飘出,文棋慌忙用手捂鼻子。三姨太回首对屋里的黑暗说:“冬儿,好好待着,我去老爷那儿一趟,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就去陈志堂的卧室,文棋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搀着三姨太,这两个人在夜幕下的走动宛如两片被风吹起的雪花。[size=10.5pt]
[size=10.5pt]  三姨太走进陈志堂的卧室时,陈志堂已经处于昏迷之中,三姨太呆呆地看着陈志堂,掩藏在黑色面纱下的脸变成了和面纱一样的颜色,她几乎要晕倒,文棋慌忙去搀扶,并不停地唤她:[size=10.5pt]
[size=10.5pt]  “三太太……三太太……”[size=10.5pt]
[size=10.5pt]  “老爷在看你呐……”[size=10.5pt]
[size=10.5pt]  陈志堂在这急促的唤声中突然睁开了眼,他失神的眼光盯着眼前这个头戴面纱的女人,他曾经那样地熟悉这个女人的一切,包括她的身体,呼吸和呓语,而此时他的眼光奇特而陌生,好像他们中间隔着一张戳不破的纸。[size=10.5pt]
[size=10.5pt]  “老爷,我来看你了。”[size=10.5pt]
[size=10.5pt]  “老爷,三太太来了。”[size=10.5pt]
[size=10.5pt]  “老爷,你……”[size=10.5pt]
[size=10.5pt]  陈志堂失神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喉咙也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就这样盯着三姨太,眼里的光慢慢消失。[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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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size=10.5pt]
[size=10.5pt]  子夜,一个粗短的黑影闪入明义的房间,明义屋内的灯亮了一下,随即又熄灭。[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机会来啦。”[size=10.5pt]
[size=10.5pt]  “你进来时没见其它的人?”[size=10.5pt]
[size=10.5pt]  “没。”[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站在门口向外面的黑暗中探视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放心地回到屋里,并将门栓上。[size=10.5pt]
[size=10.5pt]  “机会怎么来啦?”[size=10.5pt]
[size=10.5pt]  “老爷不行啦。”[size=10.5pt]
[size=10.5pt]  “喔……”[size=10.5pt]
[size=10.5pt]  屋内一阵可怕的沉默。[size=10.5pt]
[size=10.5pt]  “你是说——“[size=10.5pt]
[size=10.5pt]  “我想在送葬……”声音骤然停下来。[size=10.5pt]
[size=10.5pt]  “有把握吗?”[size=10.5pt]
[size=10.5pt]  “啧,二少爷还信不过我!”[size=10.5pt]
[size=10.5pt]  “不能大意!”[size=10.5pt]
[size=10.5pt]  “是。”[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从腰间摸出一个冰凉而又沉甸甸的东西,递了过去。[size=10.5pt]
[size=10.5pt]  “二少爷,这……”[size=10.5pt]
[size=10.5pt]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玩意儿。”[size=10.5pt]
[size=10.5pt]  “我一定,一定报效干爹!”[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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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size=10.5pt]    [size=10.5pt]灵柩前设一个黑漆香案,香案上摆放着祭品,正中的青铜烛台上插着白色的蜡烛。香案前放着一个锥几个洞的陶盆,俗称“老盆”,给死者焚烧冥钱。陈志堂正忠实地躺楠木做的灵柩内,和他的几房太太告别,和他对明仁的幻想告别,和他渐渐衰落的家族告别。摇曳的烛光使守灵的人显得飘飘忽忽,闪烁不定,仿佛离幽冥的地府不远,也照亮了陈志堂奔赴黄泉的崎岖之路。[size=10.5pt]
[size=10.5pt]  陈志堂的死给陈家宅院的凄凉中注入一丝悲悼的气氛,也是垂死的气氛,送灵的锁呐声在灵堂外肮脏的雪地上徘徊不散,每当唢呐抒发的悲伤达到一个高潮时,守灵的大太太就会捏着自己的小脚哭一阵子,边哭边诉说往事并唤着老太爷的名字,四姨太也会抹两把泪,掩盖着内心的冷漠,只有三姨太蒙在黑色面纱背后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她静静地守在灵柩旁边,像是在和陈志堂的亡灵窃窃私语。明仁坚持为父亲守灵,他原没有打算在家中逗留这么长时间,他只想回来探望一下就迅速离开,因为,他的余部正山区里分散着,准备重整旗鼓,以待东山再起;然而,接连的打击对明仁犹如雪上加霜,他不得不尴尬地应付着这一切。对明义来说,这却是一个机会,自从他以为破译了松灵子的那个神秘的预言之后,他觉得他该走出哥哥的阴影干一番大事了,因此,他正一步步地实施自己的计划。[size=10.5pt]
[size=10.5pt]  到了后半夜,刮起了大风,风掠过雪地和屋顶,卷起阵阵尖锐的呼叫,守灵的人渐渐疲乏了,紧挨着陈志堂的灵柩进入梦乡,只有明仁无论如何也睡不下……[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你还没睡着?”[size=10.5pt]
[size=10.5pt]  “你醒啦。”明仁听出是母亲的声音。[size=10.5pt]
[size=10.5pt]  “我一直没有睡,”母亲说,“这也不知哪一世的报应。”[size=10.5pt]
[size=10.5pt]  “嗯。”明仁似乎仍沉浸在酸楚中。[size=10.5pt]
[size=10.5pt]  “你父亲他走了倒好,”母亲说着又抽泣起来,“明义他不争气……你又不在家,如今谁给咱家撑门面……我指靠谁呀!”[size=10.5pt]
[size=10.5pt]  “你不必担心,”明仁安慰着母亲,“我会交代好的。”[size=10.5pt]
[size=10.5pt]  “唉,看咱这个家,”母亲又长长地叹口气,“真不知哪一世的报应,我也不知哪辈子造的孽。”[size=10.5pt]
[size=10.5pt]  “什么报应不报应造孽不造孽的。”明仁说。[size=10.5pt]
[size=10.5pt]  “你早晚会信的……”母亲说,“我一直担心咱这个家,所以,我拼命地在佛菩萨面前忏悔,求佛菩萨保佑。”[size=10.5pt]
[size=10.5pt]  “母亲,都怪我不好,”明仁说,“也许我该留在家里,不该去打什么仗,这仗也不知打到何年何月。”[size=10.5pt]
[size=10.5pt]  “这仗真的没完没了呀。”母亲又抽泣起来。[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四姨太突然插话,她似乎倾听母子俩谈话很久,“你知道不知道,上天注定你将成就霸业,给咱陈家光宗耀祖。”[size=10.5pt]
[size=10.5pt]  “哪来的上天……”明仁觉得有些滑稽,“怎跟那个老道一个调儿?”[size=10.5pt]
[size=10.5pt]  “哼哼,”四姨太冷笑道,“说得倒轻巧,现在府里上下哪一个不知道咱家出了一个条龙……”[size=10.5pt]
[size=10.5pt]  “龙……”明仁十分吃惊,“你是说……”[size=10.5pt]
[size=10.5pt]  “咱家出了一条龙,危害百姓的毒龙……就是你,”四姨太冷冷地望着明仁说,“按照松灵子的预言,咱陈家的人都会为你而死,咱这里十分之九的男人都会为你而死,然后你才能称霸一方……”[size=10.5pt]
[size=10.5pt]  “哦,哦。”明仁望着烛光中的这些人的表情,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一张由这些人的愚蠢织成的网里。[size=10.5pt]
[size=10.5pt]  “所以,松灵子才出山救民,”四姨太接着说,“但上天注定了的,我们一芥草民谁也救不了。”[size=10.5pt]
[size=10.5pt]  “这不会是真的,”明仁有些恍惚,“不会是真的……”[size=10.5pt]
[size=10.5pt]  “哥哥,”明义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死老道的妖言危害不浅呀。”[size=10.5pt]
[size=10.5pt]  “这不会是真的!”明仁喃喃自语道。[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的预言装在一个鹿皮袋子里,”四姨太说,“他是咱这的神仙,神仙的话是不会错的,他想坏我们家的风水,来搭救我们这些将死的草民,不料却被你抓住了。”[size=10.5pt]
[size=10.5pt]  “他是神就不会被抓住!”明仁说。[size=10.5pt]
[size=10.5pt]  “那是天意,”四姨太说,“他昨日清早神秘的失踪就证明他是一位神,他已升天成仙了!”[size=10.5pt]
[size=10.5pt]  “不过,先不说他是不是升天,”明仁变得不耐烦,“你知道不知道父亲把那个鹿皮袋子交给我,可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size=10.5pt]
[size=10.5pt]  “不可能,”四姨太瞪大眼睛吃惊地说,“怎么会呢?在你还没回来之前老爷还让我亲眼见过那预言的。”[size=10.5pt]
[size=10.5pt]  “我也见过。”母亲也证实道。[size=10.5pt]
[size=10.5pt]  “我也听说过。会不会丢到那儿……”明义说,“哥哥,你再仔细找找。”[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不再说话,母亲和四姨太也感到有些蹊跷,灵堂顿时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中。灵柩前的长明灯闪闪烁烁,为陈志堂奔赴黄泉照亮了路,而活着的人却变得迷茫起来,再也找不到一条出路。明仁惊出了一身虚汗,即使是面临重围不得不做出生死攸关的抉择时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他疲惫地呼吸着灵堂内弥漫着纸灰气味的空气,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他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荒谬,那样的可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迷信的事儿,那愚蠢的网也在他身上越缠越紧……昨夜他去那棵老榆树下,老道士已不见了,他沿着雪地上的脚印走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他想不管老道士去哪儿都无所谓了,现在看来没有那么简单,那老道士无聊的预言此时落入了谁的手中?而这个人又将又会对预言作何解释?[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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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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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午时,太阳钻进了云层,几束光线从云层的边缘射下来,使雪地上出现一半阴影和一半光明,陈家恰好笼罩在阴影中。过了一会儿,阳光完全被阴云阻挡,整个大地都被阴影所笼罩。[size=10.5pt]
[size=10.5pt]    [size=10.5pt]念了忏悔经超度亡灵之后,该是出殡的时候了,陈家男女族亲,齐集灵堂,依次瞻仰了陈志堂的遗容之后,几十根钉子将棺材牢牢地钉住,在一阵阵沉闷的敲击声中,灵堂内哭声一片。按照仪式,明仁作为长子应当赤脚跪在雪地上,双手将放在香案前的焚烧冥钱的陶盆顶在头上,在父亲的灵柩被抬起的一瞬间,他必须迅速地将它摔碎,碎成的小片越多越好,俗称“顶老盆”和“摔老盆”,明仁不知道一个死者被埋葬竟经过这么繁琐的细节,而在战争中死掉的人多数连一具完整的尸首也找不到,人们只能将许许多多牺牲者的肢体埋入一个大坑中,有时连这个机会也没有,只好把他们抛尸荒野。当父亲的灵柩被八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抬起时,明仁将举在手中的陶盆奋力地摔到提前放在面前的一块青砖上,陶盆砰然而碎,土炮声和鞭炮声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直冲云霄。明仁和明义披麻带孝,手拄着灵幡,踉踉跄跄地后退着,为父亲的灵柩引路,灵柩后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在雪地上远远地看起来就像一条巨蟒。[size=10.5pt]
[size=10.5pt]  父亲的灵柩在眼前晃动着,明仁通红的双脚没入积雪中已经感不到冷,他一次又一次地跪到在地,又被人拉起,他几乎是被人拖着走的,明仁说不清自己此时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的双手机械地握着为父亲灵柩引路的幡,似乎只有这样的一件东西是真实的。明义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边在雪地上挣扎着后退,却不时地把眼角的余光投向明仁,见他完全被悲痛淹没了,意识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内心不禁有些激动。明义还注意到哥哥有一次差点昏厥过去。太阳拨开了云层,天空中顿时阳光灿烂,雪地异常明亮,路旁挂着冰棱的白杨树滴着水滴,明义对李麻稍有些担忧,不过,他发现送葬队伍中并没有明仁的警卫,这让他略微有些安心。[size=10.5pt]
[size=10.5pt]  送葬队伍在雪地上蜿蜒前行,每经过一个路口和拐一道弯时,就要烧几沓纸钱,放一阵鞭炮。来自送葬队伍的哭声和哀乐一直没有减弱,在空旷的雪地上回旋不绝,几只蹲在白杨枝桠上的乌鸦被惊飞,消失在白茫茫的地平线上。雪开始熔化,道路上出现了泥泞,抬灵柩的汉子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着。陈志堂的墓穴选在陈家祖坟的东南角,与其父陈祁天的坟墓相距不远,[size=10.5pt] [size=10.5pt]出殡之前已由李麻领着佣人挖好,这时已可以远远地望见陈家祖坟上覆盖着白雪的阁楼和柏树,掘好墓穴的人正蹲在那里休息。[size=10.5pt]
[size=10.5pt]  翻过几十级台阶,绕过木雕吊角阁楼,在坟地的东北角上,抬灵柩的人终于可以站着休息一会儿,他们的肩膀早已发麻,只能用手勉强支撑着。在灵柩落土之前,按照仪式,明仁作为长子必须先在父亲的墓穴里躺一会儿,为父亲暖坟,以示自己的孝心,葬礼的主持考虑到了明仁的身份,想让明仁免去此项仪式,但明仁坚决不同意,他想让自己更安心一些,却不知道里面隐藏着杀机。明仁扔下手中的幡,跳进墓穴,在他躺下的一刹那,一个蹲在柏树下休息的掘墓人突然冲过来,对着明仁的腹部连开三枪,明义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当那个掘墓的人正要逃走时,明义迅速地从腰间拔出手枪,一枪将他撂倒:[size=10.5pt]
[size=10.5pt]  “李麻,你这勾结敌人的奸细!”[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刚才那一枪没击中要害,李麻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两眼惊异而又恐惧地望着明义:[size=10.5pt]
[size=10.5pt]  “干爹,你……”[size=10.5pt]
[size=10.5pt]  李麻的话没有说完,明义对准他的脑袋放了一枪,他的脑袋顿时开了花,血混合着脑浆流了一地,他的嘴极力地张着,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苍天,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这时人们才把目光从刺客身上转向明仁,明仁双手捂着腹部,挣扎着坐起来,几个佣人慌忙跳进墓穴,将明仁抬上来,明义解下身上的孝衣,撕成碎条,命令佣人赶快包扎好哥哥的伤口,并尽快地送回去。墓穴里溅满了明仁的鲜血,当灵柩在罗盘针的指引下迅速而准确地落进墓穴之后,送葬队伍中再也没有哭声,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想不通家丁总管李麻为什么要这样做,幸好被明义及时击毙,要是让他再开一枪,这就不是埋葬陈老太爷而是埋葬陈大少爷了,不过,看来明仁仍是凶多吉少。人们对明义的第二枪有些疑问,还有李麻的表情,好象有什么话要说,但都没有深究下去,李麻脑袋迸裂的样子让一些人感到快慰,因为他平时就仗势欺人,无恶不作,这次竟敢谋害大少爷,真是罪有应得。一锨锨的土撒向父亲的灵柩,明义疲倦地坐在一旁,手里拿着那把手枪,他暗自庆幸自己及时地结果了李麻,土堆越升越高,到最后终于隆起一个坟堆,明义估计哥哥活不过今天夜里。[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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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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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屋里十分安静,明仁躺在床上,他随身带来的一个老军医给他迅速地采取了止血措施,并作了包扎,但无法取出那留在腹腔里的三颗子弹,因失血过多,明仁变得极其虚弱。这个跟随明仁多年的老军医,看到明仁竟落得如此下场,禁不住落泪,这事比发生在战场上更令人难过。两个副官静静地侍立一旁,表情沉重,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不知所措。明仁看起来很安详,就像一个熟睡中的婴儿。过了一会儿,明仁微微地睁开眼,他的嘴唇已变成灰色,他用眼角的余光示意那个老军医走近一点,然后用一种极细的声音说:[size=10.5pt]
[size=10.5pt]  “我还有多长时间?”[size=10.5pt]
[size=10.5pt]  “陈军长……”老军医哽咽着转过脸去。[size=10.5pt]
[size=10.5pt]  “哦,”明仁挣扎着要坐起来,“你不说……我也……”[size=10.5pt]
[size=10.5pt]  一个副官赶紧过来扶着明仁,明仁的眼里涌出了两颗晶亮的泪水,随后又露出了一丝微笑,微笑之后,泪水滑出了眼眶。[size=10.5pt]
[size=10.5pt]  “陈军长,”另一个副官难过地望着明仁,“我们需要你啊!”[size=10.5pt]
[size=10.5pt]  “我,我应该……”明仁断断续续地说,“听你们的,不离开咱们的队伍……”[size=10.5pt]
[size=10.5pt]  “他们都还在等着你。”第一个副官说。[size=10.5pt]
[size=10.5pt]  “我……回……不……去……啦……”[size=10.5pt]
[size=10.5pt]  “你一定会回去的。”另一个副官扭过头去,声音颤抖。[size=10.5pt]
[size=10.5pt]  “你们跟随我多年,”明仁说,“想不到竟会……我劝你们还是尽早投靠别人……”[size=10.5pt]
[size=10.5pt]  “不,”第一个副官说,“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size=10.5pt]
[size=10.5pt]  “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另一副官重复着。[size=10.5pt]
[size=10.5pt]  “我们一定要赢得革命的成功!”第一个副官说。[size=10.5pt]
[size=10.5pt]  “会成功的……”明仁握着两个副官的手喃喃地说,“你们……我们……会成功的……”[size=10.5pt]
[size=10.5pt]  这时,明义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屋内,他刚从墓地回来,赤着脚,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并且被雪水浸透,他扑到明仁的床前,痛哭起来:[size=10.5pt]
[size=10.5pt]  “哥哥,我对不住你。”他用一种极悲切的声调说,“我没能及时地将李麻击毙,我真是养了一条狗啊……”[size=10.5pt]
[size=10.5pt]  “不要难过,”明仁安慰弟弟,“狗哪里都会有的。”[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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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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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第一声炮响之后,大太太正在佛堂诵经,她将手中的捻珠松开,急匆匆地走出佛堂,这时又一声沉重的巨响在不远处炸开,将夜空映得通红。一个佣人仓惶地跑过来:[size=10.5pt]
[size=10.5pt]  “大太太,跟我走!”[size=10.5pt]
[size=10.5pt]  “去哪儿?”[size=10.5pt]
[size=10.5pt]  “大少爷唤你,快点,要不然就来不及啦!”[size=10.5pt]
[size=10.5pt]  佣人在前面走,他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剧烈地晃动,大太太跟在后,白天熔化的雪水这时已结了冰,地上很滑,大太太差点跌倒。当他们经过一个半月形拱门时,遇见了迎面而来的四姨太。[size=10.5pt]
[size=10.5pt]  “报应啦,真是报应!”大太太说。[size=10.5pt]
[size=10.5pt]  “怎么回事?”四姨太问佣人。[size=10.5pt]
[size=10.5pt]  “敌人发现了大少爷的下落,”佣人说,“我们已经被包围了。”[size=10.5pt]
[size=10.5pt]  炮声密集起来,陈家宅院在炮火的袭击下乱作一团,犬吠声和妇女孩子们的哭声交织在一起,穿透了弥漫在各个角落的腐朽的空气,人们惊惶失措地四处逃窜。那个佣人领着大太太和四太太在炮火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在一个柱廊下碰见了明义,明义带领着十几个家丁,每个家丁手里都拿一杆长枪,他们一块儿去找明仁,在明仁的屋前,一个副官正在对卫兵进行训话,另一个副官见到大太太明义等人过来,急忙把他们领进屋内。明仁躺在担架上,那个副官俯下身去和他说些什么,炮火不时地透过窗户照亮整个屋子。大太太看见了明仁,扭着小脚踉踉跄跄地过去:[size=10.5pt]
[size=10.5pt]  “儿呵……”大太太扑倒在明仁的担架上,“这都是那辈子造的孽。”[size=10.5pt]
[size=10.5pt]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泣不成声,明仁握着母亲干枯的手:“母亲……”[size=10.5pt]
[size=10.5pt]  “哥哥,”明义走过来,“我跟狗日的拼了!”[size=10.5pt]
[size=10.5pt]  “不能拼……”明仁的脸色苍白。[size=10.5pt]
[size=10.5pt]  “哥哥,”明义说,“把卫队交给我,我领着他们突围,然后……”[size=10.5pt]
[size=10.5pt]  “那不是我个人的……”明仁十分虚弱,“你要协助副官……”[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大太太说,“你把人都交给你弟弟吧,自家亲兄弟总比别人强。”[size=10.5pt]
[size=10.5pt]  “交给你弟弟吧,”四姨太也说,“还是亲生弟兄靠得住。”[size=10.5pt]
[size=10.5pt]  “哥哥,”明义突然跪了下来,“我一定能突围,找到你的军队,当着母亲的面,我发誓让咱陈家东山再起!”[size=10.5pt]
[size=10.5pt]  “那……”明仁有些吃惊。[size=10.5pt]
[size=10.5pt]  “哥哥,”明义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咱陈家早就该建功立业了,而不是搞什么革命,革来革去,还不是一场空!”[size=10.5pt]
[size=10.5pt]  明仁惊异地望着弟弟涨得有些发紫的脸,似乎悟到了什么,一团气堵塞在胸口,他想说却说不出来,屋内顿时处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中,一颗炮弹在屋外不远处炸响,屋顶上有许多灰土震落下来,明仁示意那个副官靠近一点,然后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艰难地讲些什么,副官一边听一边点头,眼里含满泪水,明仁最后望了母亲一眼,抽搐了一下,手也无力地垂下去。[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站起身,晃了晃手中的枪,指着那个副官说:[size=10.5pt]
[size=10.5pt]  “哥哥……陈军长去了,现在一切听我的,包括你,违者格杀勿论!”[size=10.5pt]
[size=10.5pt]  “你没有这个权利……”[size=10.5pt]
[size=10.5pt]  那个副官的话还没有说完,被明义一枪出中胸口,倒在血泊中,明义又对准他的太阳穴放了一枪。另一个副官训完了话,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便带两个卫兵急忙向屋里冲去,冲入屋内时明义刚放了第二枪,当他预感到情形有些不妙正要把枪举起时,两个卫兵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他的脑袋:[size=10.5pt]
[size=10.5pt]  “别动,把枪缴过来!”一个卫兵说。[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乖乖地把枪缴给了另一个卫兵,这个副官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另一副官的尸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用枪指着明义,厉声喝斥道:[size=10.5pt]
[size=10.5pt]  “你为何下如此毒手?”[size=10.5pt]
[size=10.5pt]  “我……”明义颓然坐到地上。[size=10.5pt]
[size=10.5pt]  “求求你,不能让我再失去这个儿子……”大太太跪到副官的脚下,声泪俱下。[size=10.5pt]
[size=10.5pt]  这个副官显得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便令两个卫兵放开明义,径直向外走去。炮声减弱下来,明义来到屋外,副官已率领所有的卫兵消失在夜幕背后,这时,围攻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冲进了陈家大院,明义看见自己的家正在成为一片废墟,他此时才发现他所梦想的一切在一瞬间成了泡影,他掏出装在口袋里的早已揉皱了的松灵子的预言,撕成碎片,撒向空中,禁不住仰天长笑起来,他的笑声是那样地凄切,给陷入毁灭的陈家旧宅增添了一丝恐怖。[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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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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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春日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松灵子拄着桃木拐杖来到了陈家宅院的废墟前,他坐在一棵被炮弹炸断的老槐树上,注视着眼前坍塌的墙壁,疯狂生长的野草和阳光中翩翩飞舞的蝴蝶,目光显得空虚而略带一丝哀伤。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之后,他的内心突然变得镜子般平静,明澈和一尘不染。甚至,他眼前的这一切也是梦,而蝴蝶是一个最深的梦,它振翅穿越松灵子的身体而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梦。经过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难,他怀疑他没有真正地弄懂那个预言,他在伤好了之后又开始研究炼丹房墙壁上的诗句,但没有获得比以前更多的内容。然而,松灵子看到,陈明仁死后,这里的战乱仍没有减少,饥荒、瘟疫还在接踵而至,百姓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让松灵子深感天意难测。[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来这里是想看望姜老梗的,要不是姜老梗在雪夜中将他从陈家背回心台观,他早该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们在天亮以后才回到道观,子虚道人已云游他方,他在门上留了一个纸条,纸条上的字迹龙飞凤舞,难以辨认,大概说他过两年可能还会过来。姜老梗只得留下来照料松灵子,一直到他把伤完全养好以后才离开道观,那是一个睛朗的上午,雪已开始熔化,道观的瓦楞上滴着雪水,松灵子送姜老梗走下心台观的台阶,又在泥泞中走了半里,姜老梗坚决不同意再送,松灵子这才回去,就在松灵子刚刚打坐入定片刻,只听远处传来一阵阵猛烈的枪炮声,雪地上展开了一场激战,姜老梗恰好路过那里,这令松灵子深感不安,他害怕姜老梗在混战中丧命,他前不久终于打听到姜老梗并没有死,他又回到了陈家旧宅的后花园,守着那一片荒芜凌乱的园地,他便决定去看望他。[size=10.5pt]
[size=10.5pt]  一只蝴蝶落到松灵子的衣袖上,它在阳光下是那样地白,宛如一团小小的火苗,松灵子静静地注视着它,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安宁。过了一会儿,那只蝴蝶拍打着双翅飞走了,转眼之间消失在一堵烧焦的断墙背后,从那断墙上突然翻过一个人来,等松灵子分辨出是明义时,明义狂笑着向他跑过来:[size=10.5pt]
[size=10.5pt]  “哈哈,臭道士,看你今天逃到那里去!”[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惊呆了,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明义跑到距松灵子三步开外却突然停下来,楞楞地站着,僵直地盯着松灵子,松灵子也呆呆地望着明义脸上怪异的表情,就这样持续了足足半袋烟的功夫,明义突然跪下来,不停地向自己的脸上掴耳光,一边掴一边骂自己:[size=10.5pt]
[size=10.5pt]  “我杀了亲生哥哥,我真该死……”[size=10.5pt]
[size=10.5pt]  噼啪的耳光声在松灵子耳边回响,给他传达了关于预言的新的秘密,预言中的某些部分似乎显示出明义杀明仁从而导致一个更大的灾难的开始,这是他以前在研究预言时所没有发现的,但仍有许多相互矛盾的地方不能解决,松灵子又陷入了困境,并否定了以前的认识,他感到他需要重新开始,正在松灵子苦思冥想之际,明义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溜到了松灵子身后。[size=10.5pt]
[size=10.5pt]  “哈哈,我破译了预言,你们都是白痴……”[size=10.5pt]
[size=10.5pt]  明义在松灵子身后喊叫起来,松灵子回过头,看见明义披散着头发,双臂在胸前弯曲着,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松灵子确信明义认不出他了,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就从那棵被炮弹炸断的槐树上站起身,径直向后花园走去,明义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呆滞的目光粘在肮脏的双手上,松灵子一边走一边回头,这样走了百十步,明义突然一个转身,又狂叫了一声,消失在陈家的残垣断壁和荒草丛中:[size=10.5pt]
[size=10.5pt]  “哈哈,臭道士,看你今天逃到那里去!”[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继续向前走,废墟中腐烂的气息和青草的气息并存,不断地向他袭来,使他感到有些头昏脑涨。推开后花园的木门,展现在松灵子面前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一树树的桃花灿烂迎空,大片的玫瑰怒放,园子里万紫千红,繁花似锦,微风徐来,送来一缕缕香气,沁人心脾。松灵子看见姜老梗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个盆景,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以至于没有发松灵子过来。松灵子想起姜老梗离开心台观时说:“园子的花总得有人看护呵!”此时,松灵子望着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唯一的一片美丽的花园,禁不住一阵哽咽,随后,他毅然地转过身,拄着桃木拐杖颤威威地向回走去。[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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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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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  两年后,道士子虚重游心台观,遇见了松灵子,松灵子仍在研究那从炼丹房的墙壁上获得的预言,并请子虚赐教,子虚看了那些文字之后禁不住大笑起来:[size=10.5pt]
[size=10.5pt]  “这不过是我两年前来到这里时的涂鸦之作,兴之所致,随意挥洒,哪里是什么天机?!”[size=10.5pt]
[size=10.5pt]  松灵子听了这些话之后,惊得目瞪口呆:[size=10.5pt]
[size=10.5pt]  “我原以为……以为这是预言着一场灾难,所以我就出……出山……没想到竟是这样……”[size=10.5pt]
[size=10.5pt]    子虚看见松灵子颤栗着,像根被风吹动的枯枝。[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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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8
[size=10.5pt]洛阳



[ 本帖最后由 丁南强 于 2008-5-3 23:02 编辑 ]

最新回复

丁东亚 at 2008-5-04 14:41:16
兄弟不仅仅是诗歌好啊,拜读。学习
无所长 at 2008-5-04 22:08:58
终于贴出来了,再次拜读!呵呵
问好兄长!
张祈 at 2008-5-05 16:52:55
建议置顶一下。
丁南强 at 2008-5-06 17:45:05

QUOTE:

原帖由 丁东亚 于 2008-5-4 14:41 发表
兄弟不仅仅是诗歌好啊,拜读。学习
多年前的一个东西,惭愧。
丁南强 at 2008-5-06 17:46:21

QUOTE:

原帖由 无所长 于 2008-5-4 22:08 发表
终于贴出来了,再次拜读!呵呵
问好兄长!
凑个热闹,打个头阵
丁南强 at 2008-5-06 17:47:30

QUOTE:

原帖由 张祈 于 2008-5-5 16:52 发表
建议置顶一下。
谢谢你的建议。
晨曦 at 2008-5-07 23:07:52


厚重的笔风。
燕庄生铁 at 2008-5-31 21:32:55
问好南强先生。

来读。诗人的小说语言就是好。没读完,回头再来学习。
丁南强 at 2008-6-02 12:46:55

QUOTE:

原帖由 晨曦 于 2008-5-7 23:07 发表


厚重的笔风。
问好晨曦。
丁南强 at 2008-6-02 12:48:18

QUOTE:

原帖由 燕庄生铁 于 2008-5-31 21:32 发表
问好南强先生。

来读。诗人的小说语言就是好。没读完,回头再来学习。
问好燕庄兄。多年前的一个东西,请多指正。
刘耀儒 at 2008-6-08 01:55:18
向版主报个到。学习并问好!
一梦 at 2008-6-08 17:28:50
这么长呀,至少是个中篇吧。我初学写东西,还有这个雄心壮志,现在说什么也不敢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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