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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札摘存》

嘘堂 发表于: 2008-4-15 04:21 来源: 今天

《书札摘存》    
              
  ……无论如何,技巧无非是对心灵影相的力图逼真的临摹而已。离开灵魂这一原本,技巧实在毫无意义。在灵魂的统摄下,一切技巧皆具动人之色泽。古人所谓“诗缘情”、“思无邪”,诗道诚尽于斯矣。
                  ——1992年10月13日   致Y
 
  ……唯朴素才能永恒。最深刻的真理,最圆满的美皆是朴素的。最伟大的文学亦必是最朴素的文学,一如最崇高的生活亦必是最朴素的生活。除了生活,我们一无所有……这是构成文学创作的首要元素。浪漫也罢,现实也罢,古典也罢,现代也罢,离开了这一点,都不过如一堆幻影布上的火焰,既无热度,也没有重量。也就是说,真实可以借助虚构来表现而愈显其真,但浮华的文字排列绝不能打动人心,假如它不是建筑在严肃之生活的基础上。哪怕生活仅仅是一场梦,一个虚幻的游戏,只要我们坚持去关注它,就仍可称它为朴素的。因为梦中的思想比梦真实,对游戏的反省绝非游戏。歌德、凯勒这些大师的伟大正在于此——他们象神一样说话,只因为他们比谁都朴素。
  ……至于浪漫,并非什么奇装异服,而只是朴素者身披一件饱经风霜的破旧又整洁的大衣。它散发出海风、松涛、星光以及烟草的气息,而非廉价香水的味道。浪漫是灵魂的自由,是朴素的精华,它比生命的舞步更轻盈,比苦难的面容更凝重。没有深邃的睿智就不可能理解浪漫。所以,一部真正的浪漫作品象沙砾中的金子一样罕见。在我们这个盛行三流闹剧的时代更是如此。它象孤独的李尔王一样被现代社会放逐了,一如那枚凝结着高尚情感的金蔷薇被遗弃在阴暗的角落,布满尘埃。浪漫的退隐意味着人的坠落——它本是指引人类步出蛮荒岁月的寥寥无几的精神明灯中最亮的一盏。随着它的退隐,人类迄今所到达过的那些文学、宗教、艺术的巅峰亦将重为黑暗封锁,再不可及……
                ——1992年11月4日    致Y
 
  ……海涅评论的是当时法国出现的一文学派别,有其特定之历史与定义。我关注的却是建立在我所理解的最广义及最根本的浪漫之基础上的一切文学作品。它们不是簇拥着某一面旗帜的一群游卒,而是广阔的精神世界里许多独立的君王。它们以精神为第一义,以个体的人为根本,表现我们在诸多痛苦不幸中为了达到美或真理而艰巨努力的过程。简单地说,它们无非是人试图理解自身的备忘录。在这份档案中,现实的世界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仅仅因为向此精神之建筑提供材料而存在……
                ——1992年12月25日    致Y
 
      ……昔刘原父评欧阳修,犹言“好个欧九,极有文章,但可惜不甚读书耳”。使处今世,则恐日日洗耳不暇矣,夫复何言。不是说古人便好,直是今人不堪也……
  吾谓真作文章,须要真读书;真读书,须要真真耐得住寂寞。今之文人,却不读书,但镇曰唱“寂寞难耐”,十一二岁便要嫁人。此辈长大,亦是野娼。
                 ——1992年11月   致H
 
  ……古人真有好处,不读书则不知。若读书而不复古,是未见古人好处,亦非真读书也。这道理我亦是渐渐悟来,始信二十年都是白丁,被人家骗了。
                ——1993年2月13日   致H
 
 
     ……思考是我存在的必要,写诗是必要的证明。
                ——1993年10月23日   致H
 
  ……真的,诗歌是一种超越,深入到每一个桎梏的内部而使它们射出崭新的光芒……而在实现该超越之前,任何停留在原地的企图都是不自由的。
  ……八九年造出了个鸿沟,我们拼命游过来,喘息未定,而新的一批尚在对岸野营郊游。他们不缺乏灵感,不缺乏热情,甚至不缺乏气质——他们缺乏的是常识,缺乏某些引 发深刻体验所必需的巨大痛苦和磨难。从这点而言,我们得天独厚。
   ……诗业久荒,今复拾起。我形既存,岂可无质,犹逝于秋者,必溯其风之所自,然后可以振起。近作数首,风格稍变,恨为才力所限,未尽其悟。此非诗负我,是我负于诗也。
                ——1993年10月27日  致X
 
  ……《XX》近况,实有同慨。盖心驰于外,其辞必炫于表,诗之沦丧,讵得免哉?况物欲肆毒,戕人无算,其为患者,正不限于《XX》一时一地也。
  处此时势,诗人唯自存。肃其情,葆其神,穷智竭虑,守质忘形,然后可以发焉。不朽之诗人,必存伟大之观照,入真实界,见神性美,由是发声吐辞,莫非赞喻;拈草作棒,俱富生机。若里尔克者,即斯境中人也。故语无须炼而气自贯,理不必诠而义自远,以其达生灭之本源,齐万物之共相也。
                ——1993年10月29日  致G
 
  ……昨日读了近一期的《XX》,除了一大堆花边和妆饰物,我别无所获。这样,在怜悯自己的同时,我也怜悯起诗歌了,似乎所有人都忙着替它裁制衣裙,但不曾赋予它生命。
       这对诗歌本身而言是毫无益处的。一大奴仆辛勤劳动,赚取报酬,主人有何快乐?缪斯的尊严无庸阿谀奉承来证明,就象神灵自有它的位置,万物自有秩序。那些拙劣的逢迎非但毫无意义,而且恰恰降低了其身份,甚至在最高意义上取消了它的尊贵。诗歌应是钟情者的献辞,一种纯净的爱——如里尔克所咏:“他们不知道它,却总是爱”——这种爱剔除了一切杂质,因而必然是真正平等且优雅的,以致诗人无须等待旁的恩赐,只为他心灵已具的光辉就富足了。
  自然,纯净并不意味着摒弃情感,爱也不是摒弃理智,问题恰恰在于如何使二者和谐无间,或者说如何直接体认这们本来如是的单一的美——假如它们在某一高度确是浑然无别的。苏轼《书醉翁操后》曰:“二水同器,有不相入;二琴同手,有不相应。今沈君信手弹琴,而与泉合,居士纵笔作诗,而与琴会,此必有真同者矣。”这里的“真同者”,毋宁说就是艺术家立于同一审美高度共同观照到并通过创作直接呈现出的情理不二的天人之境。基于这“真同者”,艺术作品,特别是诗歌才有了衡量其价值的尺度,深邃或鄙俚,不朽与拙劣,昭然自明——因为刻意的人工技巧,无论多么圆熟,终不能弥补心灵的低界和裂缝,到底要留下斧凿之痕。
  所以,一个真正的诗人必定是坚定的追求圆满者,他只关注他所爱的那个,不断上升,上升,直至无人之域,引吭高歌。对于他,公众的评价又何足挂齿呢——他们本是审美力低下的一群。倘若迎合他们的趣味,阿世媚俗,诗人不但败坏了他的品行,也败坏了他的生命。
                ——1993年11月25日   致G
 
  ……用筑金字塔的苦力,搭出几行蹩脚的诗,世人固然怀疑其中的意义,连自己有时也茫然不知何为。可我总不能停笔,一种内驱力不容我休息,生命在流逝,明知苦役也要承担。只有在诗中,我才比生活中的我站得更高、挺得更直,才能将那些平常的生活元素——诸如痛苦、疑虑、快乐——升华为纯粹的美,就象一朵莲花破泥而出,而我在花瓣上露珠般地消逝。
  或许,每个人都在不断地丧失。能否弥补?如何弥补?这决定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何曾不想健康快乐,何曾吝于善待自己,生命只此一次,许多已被掠走,剩下的谁愿舍弃?我希望它美,相信它美,既便这美不存在,或仅如水中的楼阁倒影,一触既碎——我也要求它美。诚然,这要求太高,给我带来许多麻烦,一连串失败,不断地喘息,不断地呛水;但它仍给我以生存的支持——若没有这枚砝码,生命的天平恐怕早已彻底倾到虚无那边了。是的,虚无,就隔在我们和自己生命的中间。追求圆满者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象一场大雾,而且日甚一日。我们在这雾中回家,须歌声来认路。
                ——1993年11月29日  致Z
 
     ……疏尝思为诗之道,近得有三,曰纯,曰朴,曰凝。纯者纯粹,朴者朴素,凝者凝炼。此诗之体、相、用,三者备则其诗可臻完美,得其一亦庶几不愧于作手矣。学诗难于学剑,学剑不成但不能伤人耳,学诗不成则徒伤己身,欲药亦难。我之为诗所困,忽焉七八载,风格殆数易,如筑楼摘星,楼日高而天日旷,仿佛咫尺间而终弗可及,是亦诗人之宿命哉?
                ——1993年12月2日  致G
 
     后记:这是94年初从自己的书信底稿中摘出来的一些碎语,大多和文学有些关系。当时刚生完一场大病,从死神手缝里侥幸逃脱出来,觉得无常实在是离得很近,因此对自己那几年写的东西作了一次简单的整理,便如整理别人的遗稿一般。其中摘出的涉及诗歌创作的观点,主要是就新体诗创作而言的,那是我当时主要用力的地方。对照现在,有一些观点已经改变了,有些则还在坚持。若干年后再看现在——如《边见》里——的那些话,恐怕还是不免如此吧。

最新回复

张祈 at 2008-4-15 18:07:50
十分喜欢。
罗逢春 at 2008-4-17 18:31:58
受益匪浅。
多贴一点出来。
寄廬 at 2012-10-24 10:02:36
噓堂兄讀書冥思苦索,故有真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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