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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东风看牡丹

军持 发表于: 2008-4-10 22:42 来源: 今天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陈与义《牡丹》


   初次读它是什么时候,一点印象也没有了,那一定很早,该是我最初的诗歌阅读,因为搜遍记忆,找不到丝毫为之感动的痕迹。这类的诗就是这样,不负责打动年轻人,不准备让盛着美梦的白纸颤抖。它是吱吱哑哑的旧躺椅,只供奔波已久的疲惫身躯享受片刻舒坦;它是扑哧扑哧冒着气的老式熨斗,把揪紧如心绪的旧征衣慢慢抚平。

    也难怪,一切都太寻常了。一位老人,被战乱驱赶着流落异乡,在寂静的溪边对着牡丹,独自怀念家园。如此简单,平淡无声,没有起伏和绚烂。
    我努力搜索自己的阅读经验,想象着年少的我,该是怎么看待这寥寥二十八个字。我一定是屈服于它的声名,才礼貌地读完了正文和注释,没有刻意背诵。但它在我的记忆中潜伏下来了,等待着某一个时刻,我会自己来寻求它的慰藉。
    从靖康二年( 1127年)金兵攻陷汴京,到绍兴六年( 1136年)诗人在青墩面对牡丹的这个春天,整整十年了;距离他四十九岁的人生终点,也只剩下两年的时间。伊水和洛水,这两条著名的河流流经诗人的故乡洛阳,那里的波涛里翻滚着千年的烽烟和歌吟。而此刻,身边青墩的溪水则默默无闻。天下驰名的洛阳牡丹,即使在僻静的桐乡,与乌镇隔水相望的这个地方,因了春天,照样守着节令而开,似乎遥远的马蹄声总不会撕破这里的宁静,似乎那席卷中原的变故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春天依旧来临,牡丹照样绽放,每次绽放都是同样的年轻而鲜嫩,像是初长成的少女。而诗人已龙钟,年近半百而且多病,而且孤独。
   
    与这首诗可以相对比的,在老杜的手里,即使字面也是鲜活的: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

    老杜是以对话勾勒场景,说是对话,其实并没有对方的应答,全诗只是诗人絮絮叨叨地提醒对方,举出曾经共同出现过的场景,试图唤起对方的记忆——您不记得了吗,想起来了吗,我们曾见过的。
    那些当时普普通通的场景,那些寻常的欢会,已经永远不再了。在这美好的暮春,花儿凋零的时刻,我们老来重逢,那些时光也在无声地凋零,而且不再。
    不需要计较手段,老杜跟简斋在此都没有刻意玩手段。手段已经退居到次要的位置。但我们还是可以分析出一些细微的好处来。古印的斑斓处,虽然不是故意的,我们欣赏的时候仍然可以从中获得愉悦。
    一和十,字面上的对偶,隐约唤起点与线的对比,瞬间与漫长。胡尘,汉关,当句的对偶,连接两者的入字既轻易又刺眼。伊洛路漫漫。漫漫是前半最形象化的字眼了,偏偏压在句子的末尾。
    记得八八年的冬天,在南京师范大学东门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南鱼,北冕,老刀,我。前两位现代且专业中文,后两位旧体且业余。南鱼指着我的手稿,点绛唇上片结尾的“夕照如红粉”:“不好!重心太靠前,你整个上片都是由动入静,这句的节奏乱了!”于是现在的版本是“夕照红如粉”。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最后两个字的节奏是一样的。

    青墩溪畔龙钟客。表面上看是纯粹的静止。其实画面由大到小在拉近。
    独立东风看牡丹。两个动词,即使东风不是宾语,也与牡丹一样,在感觉上处于被动的地位,也同样是两个字。
    青墩溪畔龙钟客。倒回来看,全诗只有这一句破坏了两个字收束的节奏。也只有这一句,使得节奏丰富起来,这一句的主人的形象凸现出来。
    独立东风看牡丹。东风,既是催开的东君,也是吹落的主宰。
    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独立。看。没有感情色彩,中性。独立,剪影式的。看,也许是漠然的,也许是涕泪纵横的。我倾向于前者。至少,作者不希望我们看到他的泪水。

    二○○五年的暮春,我到马鞍山出差,启程回上海是下午,一个小时就到了中华门,出租车从南京残存的古城墙西侧匆匆路过,已是黄昏,正是下班的交通高峰时分。我没有直接奔火车站,去夫子庙找了个地方吃饭,喝茶。再次坐上出租车时,天已经快黑透了。八九年我毕业之前,夫子庙是我们常来喝酒的地方,多数是周末,喝完酒就去新街口看通宵电影,早上一排人蹲在新华书店门口,大多数情况下是四个人,嚼着鸭油烧饼等书店开门,进去泡一上午,下午回学校睡觉。只不过八九年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除了三月份还去追着看小剧场话剧节的演出和奥斯卡电影回顾的录像展播,——把新街口附近的各个剧场跑了个遍,第一次看到了《绝对信号》的现场演出,看到了《日瓦戈医生》的录像,后来,南鱼送了首诗给我,题目就是《日瓦戈》——“干一杯,日瓦戈/我们准能重返春天”——这首诗有个光明的结尾——这之后,用臀部温暖夜晚广场的水泥地面,用鞋底丈量市区的街道,大喜,大悲,突然就毕业了,送走所有的同学,“南京”字样下的站台上,我们的泪水,还是温热的——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只剩下我了,独自一人,拖着旅行包,走出空荡荡的学院大门——这段时间真的只是一晃眼的工夫。那个春天和夏天的交界处,我们有太多的体验,太多的投入,以至于我的毕业设计也只是以及格告终。现在,十六年之后,重履旧游之地,耳边蓦然响起了沉睡已久的声音: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丝毫没有来由的,情境也不相似,但是它就是在那一刻触动了我。
    我自己的句子也随之脱口而出:
    茕茕江海水云身。壮悔当时未化尘。暮霭空销十六春。市灯昏。二八佳人新倚门。   
                      ——调寄忆王孙

    后来,受了牡丹的暗示,我把“当时”改成了“花时”。

最新回复

李大兴 at 2008-4-10 23:05:38
军持兄忆中有议,好文好词。我也喜欢陈与义的《牡丹》,绝句写好难,写出沧桑尤难。
海客 at 2008-4-10 23:14:28
“不需要计较手段,老杜跟简斋在此都没有刻意玩手段。手段已经退居到次要的位置”

---可是可是我们坛子里面还有一些 老师天天叨叨着意象和技巧呢,我到现在还没有见坛子里面哪个老师教导我们说:孩子,要用心,关键是用心来写诗!

目前为止,没有一个

嘘堂 at 2008-4-11 01:39:36
老军好文章,可浮一大白。
丁南强 at 2008-4-11 09:37:11
又逢牡丹花开时,读这篇文章别有一番滋味
问好军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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