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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清教徒

嘘堂 发表于: 2008-4-07 02:19 来源: 今天

风雪清教徒
 
  闲翻《曹聚仁书话》,见一则名《三十年前的旧事》,讨论黄遵宪之诗。文中提到当时之两种评价。诗界革命派许其“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饮冰室致谓“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入旧风格者,当推黄公度”,崇为革命翘楚。老派耆旧如同光体大老陈衍则以为其浸濡宋诗甚深,渊源有自,《石遗室诗话》谓:“《人境庐诗草》,惊才绝艳,人谓其濡染定庵,实则宗仰《晞发集》……极喜言谢翱……近始读其全集,固甚似翱也。”

  以一身而新旧两派争纳,似乎不易调停。然实正常。公度《诗草序》自陈其“诗境”,曰:

  “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尝于心中设一诗境:一曰复古人比兴之体,一曰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曰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

  诗外有事,注重时代情境也;诗中有人,不舍自家意识也。诗人自身及其所属时代之主体性日渐彰显,近代诗风之变,此诚一大关捩。复比兴之体,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这两条不妨合观,皆就创作精神立其大旨,可与《文心》所论互参——

   诗人比兴,触物圆揽。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文心·比兴》)
   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鎔《经》(意)【旨】,亦自铸伟辞。(《文心·辩骚》)

  而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及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入诗,则更具体,更近技术层面之主张。排偶之体,乃古文辞圆熟之境,而久之亦成为形式上之桎梏,有碍神理之自然表现。古人亦有以古意入律斯为上品的见地,公度承之,强调诗歌之内在律动,以救类乎维多利亚时代西诗诗风之机械“韵律滑动”弊端。若所谓以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入诗,是于诗歌结构有所注目也。其心胸大,关怀廓,五古歌行,每恣肆挥洒,洋洋而为巨幅长行,旁汲古文叙议之法,完善诗章结构,亦势之必然也。

  凡上四条主张,皆开一时风会。即今日文言实验之种种表征,如创作精神重当下、重熔铸,风格重神思,体裁多假古体、取法多出诗骚乐府,乃至进行文言诗形式、结构之探究新创,皆隐隐于此呼应,深可玩味。以此而论,梁氏之誉,信不为过。

  虽然,石遗之见,或亦不可排斥。两人曾亲与交游,石遗所记“极喜言谢翱”,当非诡言。翱或称宋末第一诗家,诗风沉郁健峭,遗民孤愤,动人心目。公度身处岌岌危局而有救世热肠,心志气性相近,同情而仰慕,殊不足怪。至于诗格,因《晞发集》一直不曾购得,只读过零散的作品,我不甘妄议。不过杨慎《升庵诗话》云:“谢翱《晞发集》诗皆精致奇峭”,钱钟叔《谈艺录》亦云:“惟谢皋羽《晞发集》能立意而不为词夺,文理相宣,唱叹不尽”,从这两个评价看,公度与谢翱之作,或者确有气脉相通处。石遗斫轮老手,纵以门户而见存偏狭,料不致率发无根之论也。

  再看公度《诗草序》论其“诗境”的下文——

  “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其炼格也,自曹、鲍、谢、李、杜、韩、苏,迄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要不失为我之诗。”

     然则公度虽不循家法,固非与古为仇者也。“诗界革命”之口号,乃梁启超、夏曾佑、谭嗣同等所倡,公度但言自称“新派诗”而已。所以曰新派,大体亦无非显于二端——不尚门户、反对泥古,而欲广汲博纳古今、中西、雅俗之文明皆为我用,以成今我、独我之诗。其于传统诗道谱系,覃思锐求,何尝隔若堑壑。情境互感、气质能通如谢翱者,则熏染略深,表现有近,公度不必自列门墙,而他人亦不妨拟之青白。进言之,公度之似谢翱,可做个别诗人之比列、考察,而不必以刻板之文学谱系论其统绪。

  曹氏之文,举《石遗室诗话》,以为陈衍言下之义为公度之承绪,“正是宋诗的旨趣”。此见或可商榷。盖谢翱诗风,本非狭义之宋诗所能限,且在不同体裁上不主一格。《升庵诗话》称其:“有唐人风,未可例于宋视之也。”而《永觉和尚广录》里的《晞发集序》则评析更详——

  “晞发集者。宋遗民谢皋羽所著也。皋羽抱長材负大志,适逢世难,伶俜他乡,而坚贞自守,志不少易。慷慨悲歌。以终其身……及得是集观之,始知其诗。若文皆力追唐辙。古风诸什,则与李贺张籍并驾。五言近体。则与孟郊贾島齐肩。至其所撰诸记,则出入於昌黎柳州之间,总之无片言只字,落宋人口吻。”

  这些议论固非荒僻之辞,颇有代表性。然则公度纵得力于谢翱,也未必能为同光派/石遗所崇的宋体张目。即石遗本人,亦非刻板标举宋诗,其“三元”说,亦寓通变之旨也。曹氏于诗尚在门外,于史则昧于辨证,心中先存“革命”、“同光”之二元对立观,乃有二元对立不易调停之疑窦。而于此中潜涵之深层意蕴,缺少体察。

  盖石遗之见,不必专从门户解读。其论公度、谢翱之关系,乃至公度于同光、宋诗之关系,乃至石遗以同光大老而推举公度(至少颇多赞词,而非力诋)所潜蕴之近代诗学范式间之关系,皆当置于传统诗学流变之大框架下细为辨析。此必专书累年方能办之,可俟异日他人。

  姑略举一端,如《晞发集序》所论,谢翱诗文之风,所自在中晚唐,与“三元”之元祐似可相契。公度诗格,多出石遗判诗标格外(如用今语、俗语入诗)而深恶痛绝者——如其诋王壬秋云:“壬秋之作,学古往往阑入今语,正苦不纯粹耳。至以‘泥金捷报’入诗,岂不使通人齿冷”,而以壬秋较公度,直是小巫也——然石遗竟置而许之,嗣于谢翱,其中消息,或有暗线可贯。

  又若谢翱撰记“出入於昌黎柳州之间”;石遗亦于韩诗颇推崇,且为偏于写景体物——特重辞章文法之《南山诗》辩诬,谓:“《北征》虽忧念时事,说自己处居多。南山乃长安镇山,自《小雅》‘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后,无雄词可诵者。必谓《南山》可不作,《斯干》诗不亦可不作邪?”,表现出颇具现代性的诗学观;而公度则自觉以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入诗,钱氏《谈艺录补订本》评曰:“宁非昌黎至巢经巢以文为诗之意耶。”此中关节钩连交织,都堪在不同之命题下和向度上予以梳理、考量。

  又,饮冰、石遗二论不悖,尚可于公度“新派诗”之局限得到索解。此论钱氏已于《谈艺录》发之,引如下——

  “近人论诗界维新,必推黄公度。《人境庐诗》奇才大句,自为作手。五古议论纵横,近随园、瓯北;歌行铺比翻腾处似舒铁云;七绝则龚定庵。取径实不甚高,语工而格卑;伧气尚存,每成俗艳。尹师鲁论王胜之文曰:‘赡而不流’;公度其不免于流者乎。大胆为文处,亦无以过其乡宋芷湾。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譬如《番客篇》,不过胡稚威《海贾诗》。《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不过《淮南子;俶真训》所谓:“槐榆与桔柚,合而为兄弟;有苗与三危,通而为一家”;查初白《菊瓶插梅》诗所谓:‘高士累朝多合传,佳人绝代少同时’;公度生于海通之世,不曰‘有苗三危通一家’,而曰‘黄白黑种同一国’耳。凡新学而稍知存古,与夫旧学而强欲趋时者,皆好公度。盖若辈之言诗界维新,仅指驱使西故,亦犹参军蛮语作诗,仍是用佛典梵语之结习而已。”

  是论位置公度,“卑格”、“俗艳”之评,聚讼颇多,姑不赘。而“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仅指驱使西故”,实是的论,切中要害。钱氏但称其为“诗界维新”,不许为“诗界革命”,可谓眼毒手辣。(公度在《与严几道书》亦自称:“文界无革命而有维新”)

  文言诗近世丕变,开维新/革命之局,当事者胥有申说。如康南海谓:“新世魂奇异境生,更搜欧亚造新声。”饮冰室云:“独辟新界而渊含古声”、“熔铸新理想入旧风格”、“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成其为诗。”前引公度之《诗草序》,亦极重要之文件。撮其要,其所谓新开辟新熔铸者,大率局于名物,囿于“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而非意识神理。康南海《人境庐诗草序》誉其“诗之精深华妙,异境日辟,如游海岛,仙山楼阁,瑶花缟鹤,无非珍奇矣。”然此无非地域名物之外在扩张和同,而非诗心气质之内在扩充变化。境是新了,然只如换了衣服,身子未洗;意或异了,然只如洗了身子,脑筋未变。而所谓“新理想”,大抵仍是把诗歌附庸于社会政治文化变革之“新理想”,并非独立、纯粹、自觉之诗性自我观照。

  “文章之革故鼎新,道无它,曰以不文为文,以文为诗而已。向所谓不入文之事物,今则取为文料;向所谓不雅之字句,今则组织而斐然成章。谓为诗文境域之扩充,可也;谓为不入诗文名物之侵入,亦可也。”(《谈艺录》)公度之变止于此。更上一层,或当为“以向所未意识之意识,向所未体验之体验,今则取为诗思、诗料”。无此变,则文言诗流变之极,亦只能止于“维新”而已。

  钱氏做诗不足观,而中西融通,识见甚精,故能窥到此节。《谈艺录》中复有两处及此——

  “老辈惟王静安,少作时时流露西学义谛,庶几水中之盐味,而非眼里之金屑。”
         “余称王静庵以西方义理入诗,公度无是,非谓静庵优于公度,三峡水固不与九溪十八涧争幽茜清泠也。”(《谈艺录补订本》)

  这个比照,也很精到。尝读研究资料,公度虽历游外洋,博学通识,其根本思想,仍为中体西用,以中国优于形上,西方胜于形下。而读静安作,时可见西学义谛化入骨髓血脉。

  公度《与丘菽园书》,自道其天命:“少日喜为诗,谬有别创诗界之论,然才力薄弱,终不克自践其言,譬之西半球新国,弟不过独立风雪中清教徒之一人,若华盛顿、哲非逊、富兰克令,不能不属望于诸君子也。” 独立风雪中清教徒之一人,此喻极感人也。而其所属望,或今日文言实验所当担当者也。当然,悲观之论调亦或终始与之俱,如知堂老人论公度诗时所云——

  “我又觉得旧诗是没有新生命的。他是已经长成了的东西,自有他的姿色与性情,虽然不能尽一切的美,但其自己的美可以说是大抵完成了。……若是托词于旧皮袋盛新蒲桃酒,想用旧格调去写新思想,那总是徒劳。”(《秉烛谈》)

       然而没有清教徒,新世界又将是怎样的寂寞呢?

最新回复

军持 at 2008-4-07 09:00:50
昨天刚好收到四库版的《晞发集》,谢翱的手法显然是很现代的,似乎散原还不如他胆大。
嘘堂 at 2008-4-07 09:11:58
哈,那赶紧做一篇读《晞发集》的作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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