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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边集·4

嘘堂 发表于: 2008-4-07 01:35 来源: 今天

闲聊黑塞


        我最早读的一本黑塞小说,就是《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爱不释手,从此成了黑塞迷。
  另有一部《流浪者之歌》,我以为是最好的释迦牟尼传记,虽然并不是实写,里面对宗教的理解也更近于婆罗门,而非佛教。它的好处,在于写出了真正的人性之迷惘与求索、觉悟历程,摈去了一般佛传中讨嫌的神话藻饰。前些年国外出了部基督传记(一时记不起书名和作者了),也是类似的写法,从常人凡情的立场来描摹圣者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后来拍成电影,也还颇有味道。当然,这也激起了基要派的虔信者们的热烈抗议。不知《流浪者之歌》有没有被拍成电影的可能,好的佛传电影,我至今还没有看到呢。
  堕入神秘主义,在敏于思辨的德国人,大概是很正常的。黑塞本是很诗性的人,又对终极问题不肯放手,由泛(自然)神而沾染东方的玄思,而进入到所谓神秘主义,可谓顺理成章。神秘主义到底好不好,我不敢妄言。就个人的阅读感受,他中期的东西对我触动更深些,因为那些作品里面蕴涵的浪漫精神和焦虑感都似乎更有血肉。不过,他后期的“神秘”中,始终还留存着对世间、人性的深沉关照,也算不得太飘渺。至少和叶芝式的神秘(巫术)主义相比,他已经是很老实的了。

说剑谈龙
 
  老友开着一家小店,租书,租碟。最近经常去找他喝酒,每次都顺手抄回一两套古龙小说重读。今天发现枕头边上已堆了十几册,包括陆小凤四册,楚留香四册,七种武器三册,浣花洗剑录两册。学而时习之,圣人看见,不知要怎样夸奖俺。
  二十多年来,这些书都看过不下六七遍。然而还能反复看下去,基本说明以前关于武侠小说算不算文学的讨论,全是扯淡。金庸的东西,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外加一本越女剑,俺每种至少也看过十几遍。这些东西看了没什么用,然所谓文学当真就有什么用吗?臭豆腐炸得好,也未必比得打上领结去享受的法国大餐低贱。
  金和古,俺都推重。以前看人争讼二家之高下,写过个短帖调停,可惜找不到了。大意金乃侠之圣,古乃侠之神。一写生活,一写生命。一长于宏大叙事,一锐于生命感受。这个比喻未必很恰当,因为毕竟有二元割裂的嫌疑,但想来也不能算很离谱。
  比较起来,金的东西,较耐看。他的书,两年就可以重读而不厌。古的书,则至少三年,情节大多忘失了,才能回头读下去。但读古的东西,更容易时常感动,他写友情,写道义,写人性的光彩,都能在细微处令人鼻酸。比如楚留香在蝙蝠岛一战,为了不令盲女难堪,矫称暗室内未燃灯火。这次看到这节,还是红了眼眶。
  金、古之后,高手寥寥,惟温瑞安、黄易略可道。他们的书,俺也基本看全了。大的感觉,两人在技术层面都有发展,但在生活的观照、人性的发挥上,去道都还隔着一层。再以后出的新派武侠书,乃至时下流行的魔幻,便都不能吸引俺的眼球了。江湖凋零之慨,其得免诸。
  中学时偷偷写过武侠小说,数章而辍。六七年前还想过,若有一天实在混不下去,便提笔写武侠过日子。这个想法,或者也是很武侠的罢,然或竟不失为一个人生的退路?于是不断重读老作品,也似有了个比较正当的理由。
 
冬日梦
 
  这个冬天照旧不太冷。下午四点半,窗外照旧是一些落叶树的枯线条,一些常青树蒙着灰尘的暗绿的树冠,一片不动声色的天空。窗子就贴在座椅的左侧后方,一扭头,就是这个界面。没有统计过一天几次扭头向外看。每次回头,总是一些树,对面破旧肮脏如乞妇的居民楼,以及割在视线中间的六车道马路。那些车川流,制造沉闷的声音,给静物增添动感。时间还在粘稠地流。
  现在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不是光亮在熄灭,而是暗在渗透。前方红灯,车子都停下来,出租,大客,皮卡,轿车,拥塞在一起,好象菜市场地摊上喘着最后几口气的鱼。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在办公楼二楼的窗子扭头向下看,想知道它们是否知道自己去哪里?没有夕阳的冬日傍晚,我如一片剥落的鳞。
  昨夜在床上,翻了两章《伟大的书》,谈维吉尔和卜迦丘的两章。思维在夜里复活,虽然短暂如烟斗里的燃烧。悲剧已经远离我们,史诗亦然,我们已经不适应那种高强度的对抗与冲突,或者说,高于生活的东西已不屑与我们对话。就像对面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在微微的冷风中沉默不语,秘密永藏。
  卜迦丘或者离得近些,因为世俗。但他那些富于生命力的情色故事当真还与我们有关吗?启蒙,批判,乃至若有深意的戏谑,这些古老的事物,在楼下拥塞的钢铁车流中还能制造什么骚动呢?车,或行,或止,有条不紊,和我们的做爱姿势一样。
  惟独梦境不同罢。最近连续做一个主题的梦——重回寺院。有时是一个人潜回深山,吸嗅着石墙环绕的小天井中新笋般的淡淡香火气;有时是掩面混在香客中,看僧人们鱼贯围绕着大殿诵经。昨夜又梦了,似乎是南方的佛学院,一位老僧要我接他的衣钵。一切都那么熟悉,充满温馨和诱惑,像婴儿回到子宫。但,也充斥着负疚,矛盾。我知道,这是本质的冲突——责任与理想,世俗与神圣。
  因为这梦,翻开《五十奥义书》,抄几段说梦的——
  “人皆见彼欢乐处,而更无人睹见彼。”
  “彼在此睡梦之境戏乐游遨,而睹善恶功过已,乃复循其所从来之路,所出发之处,而驰返于醒觉境中。凡彼在该处所见者,于彼皆无所撄累,此神我无着故也。”
  “是如大鱼,循河之两岸而游,循此岸又循彼岸也。”
  循此岸又循彼岸也。是的,是的。
          窗外,天黑下来了,车流依旧,路灯射眼。如果没有这些工作着的灯,天幕的暗蓝底色怕也不能被看见吧。
 
文化的裙底
 
  一打开电脑,弹出QQ网站的界面,扫见一条新闻标题,崔健说;“这是个装处女的时代”。没点开细看,老愤青的意见,俺能想象得见。
  出门时,才知道昨夜下雨了,路面有肺泡般的积水。阴湿中,却嗅到了一丝腊梅的微香。那一树花已在楼下铺展了颇久,奇怪,前段时间猛烈的爆竹也没把它摧毁。嗅觉在恢复。或许观察也是。观察,和眼睛无关,是心灵的功能。
  走过那家总是聚着一群红男绿女的发廊,刚开门,里面传出迪士高音乐。迎面走来一个矮小的穿黑绒裙的中年妇女。听到迪士高,很有趣,她粗短的腿突然不自觉地在跟着节奏迈动。
  何必谈什么处女。春天一生下来就是个农妇。
  当然,应该有过处女。就象前几天看探兄的文章,写商家炒作情人节纯金玫瑰的那篇。俺跟帖说俺想到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老探笑俺糟蹋好东西。那是曾经的处女,曾在子宫里陪伴我们。
  隔壁很吵。《大话娱乐》栏目组在录制情人节专题。吵,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早上,各个电视台的新闻也或多或少在炒这个话题。有的在比较洋节和传统节日之兴衰,以示其人文关怀。有必要吗?俺记得圣人似乎说过:礼以时为大。时如此兮。也许中国文化里确乎缺少对情感和情欲的关怀。中国没有过羊神的狂欢。那就让羊出栏吧,虽然它们还嫩。
  但春天的草场在哪里?
  恢复性训练。继续读书。刚读完安妮弗里门特的《信仰时代》,一部通俗的西方中世纪文化史。一个属于羊皮卷、圣杯、黑死病、长矛以及哥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的时代。那显然也不是什么处女的时代,尽管它的未来在后几个世纪极度丰满。这也是不乏爱情的时代,“通过找到一个体面的贵族丈夫,妇女们能成为一名显赫的贵妇人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而“骑士的爱人可以是任何女性而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花园,游船,行吟诗人,当然,还有女人头上的虱子。而14世纪,英语才正式在书面上确立起来。
  雨果说:“中世纪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写入历史的东西。”而俺读得兴致盎然。必须审视过去,我们的和他们的,文明的或蛮性的。对过去,我们还缺少常识,遑论现在。
      读书,许也是一种放大。眼球的放大,嗅觉的放大,在文化的裙底。

今日无战事
 
  前晚去阿金家喝酒,顺手抄了三本书回来。布罗茨基的《从彼德堡到斯德哥尔得》,漓江的诺奖丛书老版;译林版《西线无战事》;奈保尔的《印度——受伤的文明》,三联版。拿这几本书时,阿金毫无吝色。想当年在旧书市,大家常为抢一本灰头土脸的书大动肝火。现在,大家都已明白,占有,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西线无战事》昨日读完。晚上又把《印度——受伤的文明》翻了两章。布罗茨基的那本早就读过,暂不急。也掠了两眼,发现译文的功底蛮深,译者当是有文言底子的长者。
  《西线无战事》,属于那种逼迫你一口气读完的书。属于那种锥子一样的书。生存的极端状态被赤裸裸地摊开,战栗着的神经,竭力紧撑以免被撕裂的神经丛,榴弹,残肢,刺刀,腐肉,绞肉机边的思维,以及尚未展开就已风化的青春,尚未成熟就被收割的人生……战争的阴霾始终笼罩着书里和书外的人,渗入骨髓,求脱不得。我相信雷马克在桌边写这本书时,一定是始终心灵激荡于虚脱的边缘。正如实际情况,这部只花了几个星期就写出来的手稿不需要任何改动。它就是手稿,被印刷后还是手稿。有些书注定只是手稿。它的口沫溅在你脸上。它用眼睛死死瞪着你。
  读《西线无战事》,就是亲历一场战争。以及死亡。
  死亡不可动摇。生,只是死亡涡轮边偶然残存的火花。不知为什么要去赴死,本能地躲避死,而死终于不免。战争的残酷性是一方面,荒谬性是另一面。荒谬比残酷更恐怖。有时躺在床上看电视,我会突然奇怪,为什么一场足球赛会让那么多人悲喜呐喊,无比投入?二十多个人在草地上追逐一只皮革球,拼尽全力把它踢进三根支架搭起的小门有何意义?那么战争呢?那个看不见的球是什么?除了是死亡,它还是什么?台上的观众,何时下场?
  雷马克拒绝承认这部作品有什么意识形态倾向。书的题辞很清楚——“这本书既不是一种谴责,也不是一份表白。它只是试图描述那样一代人,他们尽管躲过了炮弹,但还是被战争毁掉了”。我相信他的诚实。若非如此,这本书也不会有如此的力度。知死,然后审视生。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经历战争。我无法用古今战争时差统计表的概率来推算。战争不服从概率。这个三月,打开电视和电脑,我看到:伊朗核问题提交安理会;伊拉克内战一触即发;法塔赫与哈马斯翻脸;菲律宾政变平息;印度教派冲突……前日,米洛舍维奇猝死;昨日,台湾蓝营大游行。隔着屏幕,我闻不到那种从弹坑里发出的“仿佛是氯仿和腐烂气味混合起来的,使我们直恶心,老想呕吐”的气息。我边喝茶边上网,晚上去朋友家喝酒,在北京华联的副食超市里悠闲地搜罗各地美食……而书里,雷马克的主人公把香烟折成两半,分给战俘营里的俄国人——“现在好几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红色的火点。它们使我得到安慰:看上去仿佛就是黑糊糊的农村房屋里的一扇扇小小的窗户,它们显示出后面就是一间间完全可以避难的房间。”
  中午,我照例去街对面菜场里的大排挡吃牛肉面。小份的,两块五一碗。缺了一只角的餐桌黄漆剥落,上面满是油渍和划痕。我挟着《西线无战事》和《印度——受伤的文明》走进去。里面坐着几个穿蓝色工作服的隔壁工厂的女工。旁边一桌,两个三十出头、穿廉价西服的男子正喝着二锅头,海侃做生意的诀窍。今天,碗里的牛肉片给的比较少,只给了五片。如果伙计舀牛肉时站在他身边盯着看,一般会有六七片。这是我的日常世界。牛肉面很香。今日无战事。


最新回复

李大兴 at 2008-4-07 01:55:20
雷马克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里斯本之夜》,绝对是一生最难忘的十本书之一。
嘘堂 at 2008-4-07 02:25:26
都是前几年零星的杂感,晾晾而已:)
《里斯本之夜》俺还真没看过,有老兄指津,赶紧去找。
丁南强 at 2008-4-07 08:28:14
问好嘘堂。这几个娓娓道来,举重若轻,甚喜。
张祈 at 2008-4-07 09:42:24
黑塞的老实后面也有不太老实的地方。
嘘堂 at 2008-4-07 14:53:59
是,《玻璃球游戏》俺年初刚重读过,当时有些感想,一偷懒就没写出来。呵呵,得空再絮叨:)
冰夕 at 2008-4-07 20:46:18
这【毛边集·4】看得我亲切入味。
先说 闲聊黑塞 里所提的神秘主义,好嘘堂 下回可不漏掉我心仪的蒙塔莱
提上一提呢 : )
当然您文中提起的 黑塞、叶慈 也是我的超级偶像 呦


还有我说的 亲切味 就是指说剑谈龙 里边的武侠小说
我曾在13~16岁时
抱整叠 武侠小说&聊斋 躲棉被里,开手电筒、练武功、抓鬼。
( 因为父亲不许孩子晚睡觉^^; 不乖的我只好偷偷练功)

于今,但这些武侠小说、聊斋,距我已陌生太久远年代,全还给作者了
直到阅读您的【毛边集】一路读下来,忒是亲切又耐嚼味。 ^_^

南北 at 2008-4-08 10:21:50
拜读了。
很有见地,有个性。
嘘堂 at 2008-4-09 04:19:16
冰夕好:被窝里拿手电筒看书的事俺也干过:)
嘘堂 at 2008-4-09 04:22:25
南北兄好:看了兄的现代禅诗及阐释,呵呵,巧,上周俺刚去北京搞了个讲座,题目是“禅与诗学”。有机会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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