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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云从龙 发表于: 2010-5-09 20:25 来源: 今天

                                                         我的母亲
                                                         

                                                           (一)

        这是去年的事情。那时我刚好辞了在浙北的工作,寄居在杭州的朋友处,那天是一个中午,我正坐在电脑前面写一点东西,手机响了,我拿起来,看到是母亲的电话。一般,母亲都会在晚上给我打电话,这时候打电话来,肯定会有什么事情。
        “喂,妈……”
        “三郎,好么,吃饭了么?”平时,母亲听到我这样喊她,第一句话都会这样说,无论是什么时候,即是夜里十二点,她都会问我,“吃饭了么!”我有一次问她:“妈,怎么总是问我吃了没,你看,吃饭时间老早都过了。”母亲说,“我总是担心我的三郎吃不好,一个人东奔西闯,总也没有个人照顾。”说到这里,我就不吭声了,继续听母亲絮叨家长里短。
        可是,这一次,母亲没有说这句话。从电话里,传来了她的哭声,呜呜咽咽,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问母亲:
        “妈,妈,出什么事了?”
        母亲还是不说话,只是不断地抽泣,我感觉得到,她想跟我说点什么,但是眼泪把话语使劲地逼到肚子里去,吐不出来。
        我更着急了,脑子一下子嗡嗡地作响,使尽所有力气想象可能发生的一切意外,妹妹还是父亲病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实在想不到了。
        “妈,到底咋了?你快给我说呢。”
        “三郎,你爸把牛卖了!”
        原来是这样。        


        牛是农民最忠实和重要的伙伴。家里从我小的时候就养牛。春天的时候,要从山里往塬上的地里送粪,全得靠牛,秋天的时候要耕地播种,也是靠牛,冬天要想让土炕热腾腾的就需要牛粪,还是靠牛。父亲说,牛是庄稼人的佛爷,有牛在,庄稼人就饿不死的。
        印象里,母亲每天总是睡的最迟,起来的最早。最迟是因为母亲要等到牛吃完最后一槽黑草(黑草,方言,相当于对人而言的“晚饭”)后,再去给它添(添,方言,同“喂”,下同。)夜草(夜草,方言,相当于对人而言的“夜宵”),母亲说,这样牛晚上就会睡的很香。最早的原因是母亲要赶在牛肚子刚好饿了的时候给它添新的一天里第一次草。一年四季,母亲从来不曾间断,也不放心父亲对牛的照料,即是有时候去舅舅家,一定都会在当天赶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牛槽前看看还有没有草。亲戚们有时候要请母亲去他们家里做客,母亲都会婉拒,理由是她走了没有人照看牲口。村里人都说,我家的牛比人都伺候得好,因为这样的照料,我家每养一头牛,总是村里长的最结实、最能干活和最有力气的。
        母亲如此细心照料牛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母亲希望它将来长大了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对母亲来说,这是她唯一的经济来源,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要用买了牛的钱给我娶媳妇,每每这时候,我总会和母亲辩论一番。我说,现在城里房子一平方米几万块,你要养多久才能给我娶个媳妇呢?母亲笑着说,给你将来添个一针一线总可以吧。我又说,现在谁还用针线呢?母亲于是不和我再辩论下去,只是说,我是个瓜(瓜,方言,“傻”、“不懂事”的意思。)的娃娃。
        但是,随着农业机械化的不断提高,牛对于农民渐渐地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再加上饲料价格和麦秸秆价格的上涨,养牛被逐渐认为是亏本的买卖,很多人家都慢慢地将牛卖掉,春种秋收只需出钱就能快速的解决,由此置换出来的劳动力都进城打工了。我参加工作以后,也曾劝告母亲,每年花在牲口身上的钱足够请机器耕地和播种了,还是卖掉的好。母亲听我这样说,从来都表示反对,也不表示同意。
        现在,牛被父亲卖掉了,却是受了我的直接干预。
        十月份,我回家住了十多天,看见母亲又瘦了一圈,就问父亲,母亲今年怎么忽然瘦成这样了,去年我回来的时候还很好呢,是不是生病了。父亲说,这一年他一直在镇上打零工,家里就母亲一个人,三十只鸡,两头猪,一头牛,还有一只狗,这些嘴巴跟人一样,都要吃饭啊!这不,累成这样了。我说,真的想不通你们现在养牛干什么,左邻右舍们早几年都卖掉了,就我们家还养着。一头牛每天比一个人都吃得多,这样,能不累吗?还是卖了吧。再说我现在可以独立生活了,也能够养你们了,不必再这样辛苦了。父亲听了,顿了半天才说,话都是对的,可母亲就是不愿意卖。
        最后,我走的时候,再三叮咛父亲,冬会(农村里的物资交流大会,我老家都是在冬天举办,所以叫“冬会”)上一定要把牛卖掉,不然,母亲会被累垮的,父亲点了点头。
        不知道父亲怎么跟母亲沟通的,总之,牛终于被卖了。我家祖宗几代人,都依赖这个憨厚忠实的伙伴顽强地生存,现在,居然在我的坚持下,终结了。
        母亲正是为了这一点而哭的很伤心,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诶!妈,卖就卖了,你也可以不用那样天天起早贪黑了,你看今年我回来的时候你都瘦的不成样子,再这样下去身体要吃不消的。”
        我以为母亲会听我的劝告,没想到她却哭的更伤心,简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我慌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过了好一阵子,母亲才顿住情绪,略带责怪地说道:
        “三郎,你在外面待了这么多年,知道些什么!我从和你爸结婚的时候家里就养着牛,这么多年了,我都习惯了……”
        说到这里,母亲又哽咽起来。我连忙说:
        “妈,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可是,你现在年龄大了,再不能和以前比了。再说,我都工作了,我会养活你和爸爸的。”
        母亲听我这样说,似乎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能力,反问起来:
        “养活我们?人家跟你一样长大的娃娃现在都有媳妇了,有的连孩子也生了。你呢,都快三十了,还不考虑自己的事情,我们做大人的能不心急吗?还靠你养活我们!”
        “唉呀,妈,你又说这个,我不是在找吗?找上了就给你带回来。”
        母亲听我这样说,忽然破涕为笑。
        “找上带回来?等你真的找上了,恐怕就永远也不回来了,到那时牛还能给我和你爸做伴呢,可是,你爸今天硬是给卖掉了。男人真是狠心!”
        就这样,我和母亲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各自的理由,谁也不能说服谁,但是母亲的情绪渐渐地缓和了很多,我听得出,她给我打电话的原因,没有要责怪父亲的意思,只是想跟我说说她心里的想法,想让我明白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母亲心里,牛和人是一样的,可是,没有我,也许母亲就不会养牛。

                                                               (二)


        妹妹天生不是念书的胚子,小学五年,人家和她一起上学,初中都快毕业了,她还在五年级,好不容易上了初中,几何代数和物理统统学不懂,每次考试单科从来不会超过30分,家里的亲戚和兄长没有一个喜欢她,而她也日渐变的沉默起来,除了我之外,几乎不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交流。也只有我能理解妹妹,对于一个在念书方面完全没有资质的人来说,硬逼着她去上进,显然是很痛苦的事情。
        但是,妹妹并非没有任何优点,或者说,她的优点只在我的眼里是优点,在父亲和兄长眼里统统都是邪门歪道。妹妹不喜欢念书,但是喜欢看书,也就是读书。在老家,念书和看书完全是两回事情,念书是指像我这样,进入公立学校,接受正规教育;看书时指像我的另一面生活,整天把脑袋耷拉到课桌底下,偷偷看杨过和令狐冲是怎么挑战权威的,看于连和牛虻是怎么反叛社会的。妹妹略微属于后者。
        妹妹比我整整小了8岁,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已经在背唐诗三百首和写田字格了。等到她8岁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成天跟老师作对、玩躲猫猫的武陵少年了,只是,尽管我也一样地顽劣不堪,功课却一直很好,因为这样,我比妹妹幸运了很多。
        我可以去看很多课外书,并且从来不会有人说我不对,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功课无可挑剔。但是妹妹却不可以这样,妹妹爬在灯下做了一晚上的数学题,才完成了十道,其中五六道就是错的。父亲有时候看见了,就用指头戳戳她的额头,说,你怎么那么不上进?看看你哥哥。每每这时候,妹妹一句话也没有,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滴。
        妹妹从来不在父亲面前看课外书,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才偷偷跑进我的书房,也不说话,她知道哪些书放在哪里,哪些书她可以看懂,我也从来不说什么,也许这样才会完全让她觉得放松。
        不一样的是,妹妹从来不看大部头,只喜欢连环画。那时候,我的家里有好多好多连环画册,四大名著不消说,呼家将、杨家将、铁道游击队、小英雄雨来、永不消逝的电波等等,还有民国晚年的绘本,这些充满着传奇色彩的故事,就成了妹妹的最爱,一看,就是将近十年。
        我也很奇怪,我和妹妹看书完全不一样,我几乎无书不看,是个纸片就会拿来瞅几眼,但是妹妹不一样,她只看连环画。有的连环画被她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但是每捧到手里,似乎都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她也从来不写不画,不像我那样,看完一本书,总要模仿它的风格写点什么。她从来不理会这些。
        转眼,妹妹初中毕业了,我建议妹妹去上技校,学个一技之长。父亲说,她念书那么差,为什么还要继续供她读书,不如出去打工。我不同意,但是父亲不肯,我们父子就此僵持起来。
        这时候,母亲说话了。她跟父亲说:
        “我一辈子斗大的字不识十个,你现在又让丫丫(妹妹的小名)出去打工,以后也学我们这样?”
        父亲不吭声了。就这样,妹妹去外面继续上学了,学校是三哥在我们市里找的一个技工培训基地。开学是在九月,母亲去送妹妹,妹妹突然旁若无人地抱着母亲嚎啕大哭,母亲也泣不成声。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妹妹这样。故乡的秋天,绵绵阴雨一旦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一个月之后,妹妹适应了学校的生活,还当了班长。对此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我说,就凭你这性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还能当班长。妹妹笑呵呵地说:
        “哥哥,别人不知道我,你还不知道吗?”
        我一时无语,这么多年,对于妹妹其实我知道的真的很少。她从来到我们家以后,一直到长大,都沉默寡言,很少和我与父母亲交流。十多年里,只有两件事情让我眼前一亮,一件是她和我一样地喜欢看书,但是她看书的范围很小,似乎从来不想走出她自己找到的那个世界,第二是她在我和侄子们下象棋的时候一点一滴地自己弄懂了棋谱,最后我们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我有一次曾问她,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她说,只要不让我考试,干什么都行。
        有时候,我也会因为妹妹的功课不好而很懊恼,全家只有母亲对妹妹百依百顺,这么多年里,我几乎没有听到母亲因为学业的事情责备过妹妹哪怕是一句。而且,母亲总要时不时地提醒我:
        “三郎,你要对丫丫好一点,多教教她怎么念书,你就这么一个妹妹!”
        “知道了,妈!”
        我每次都这么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声,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地明白了母亲的隐衷。
        母亲,一辈子都没有生育过孩子。二十七年前,我出生在一个有着九个兄弟姐妹的家庭里,我的父亲是抗美援朝的三级英模,即使有这样的荣誉,他也无力抚养我这个孱弱待哺的小生命。几个月后,“母亲”收养了我。七年以后,当我长的像一个牛犊子到处撂蹄子的时候,母亲动了再“生”一个妹妹的念头。于是,那一年的冬天,我有了第一个妹妹,全家欢欣鼓舞,母亲给这个小生命取名“丫丫”,我至今还记得,丫丫被大人们抱上窑洞的热炕时,脖子上戴着一只银铃,动弹一下,就发出清脆的响声。父亲和祖母看着这个小家伙,忍不住热泪盈眶。
        然而,不幸很快发生了。九个月后,丫丫患了急性咳喘,被医生错用了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初秋,母亲躺在炕上病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里,母亲几乎没有吃过东西,三个月里,我听的最多的母亲闷在被子里的哭泣,三个月里,我们全家(那一年我的祖母68岁)都像被浸泡在眼泪的海洋里,三个月里,父亲每次把煮好的稀饭放在案头,母亲都会狠劲地推开,有时候会把碗拼命摔的粉碎。父亲没有办法,怀抱着我,炙热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幼嫩的脸蛋上。
        一年之后,母亲才从这场噩梦中渐渐恢复过来,有一个晚上,我听见她对父亲说:
        “我还是想再抓一个女娃,将来给三郎做个伴,一个人太单薄了,三郎将来成家有孩子了,连个姑姑也没有了,我们也会老的,到时候谁给我们喊丧(喊丧,方言,同“哭丧”)!”
        父亲许久没有说话,我快要睡着了,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句:
        “不管怎样,我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的,三郎就快长大了。”
        然后,是母亲难以压抑的哭泣。
        信风来徐,春花初绽,我的第二个妹妹——丫丫,就被母亲“生”在这个季节。
        我想到了这些,也明白了母亲心里的想法,她是要我这个做哥哥的担负起像做父母一样的责任,呵护着这个同样命运坎坷的小丫头慢慢地长大,在有生之年里,不论我们会走多远,她都是我的妹妹,是我永远的妹妹,是母亲的丫丫。(2010年5月9日母亲节 于杭州)



[ 本帖最后由 云从龙 于 2010-5-10 09:55 编辑 ]

最新回复

三缘 at 2010-5-09 20:35:33
父亲许久没有说话,我快要睡着了,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句:
        “不管怎样,我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的,三郎就快长大了。”
        然后,是母亲难以压抑的哭泣。
感动!
草树 at 2010-5-09 20:50:04
朴素,真挚。问候你及天下所有的母亲节日好!
梁小曼 at 2010-5-09 21:30:02
感情真挚。

祝天下母亲节日快乐。
云从龙 at 2010-5-10 09:24:37
昨日“今天”一直上不去,感谢灵丹为我贴出此文。
感谢三缘、草树、小曼诸朋友来读。向你们问好,也迟祝你们的母亲节快乐。
陆宇杰 at 2010-5-10 10:10:11
龙兄,情真意切。
泸州曾一 at 2010-5-10 15:42:45
非常真挚动人的文字,像一生劳苦的母亲一样朴素

南屿 at 2010-5-11 19:40:02
“找上带回来?等你真的找上了,恐怕就永远也不回来了,到那时牛还能给我和你爸做伴呢,可是,你爸今天硬是给卖掉了。男人真是狠心!”
云从龙 at 2010-5-12 12:10:25
谢谢曾一,亲情就是这样。
云从龙 at 2010-5-12 12:11:18
哈哈,谢谢大叔。 问好!我来“今天”时日渐少,又有些多好文,能如此,真是幸事。

[ 本帖最后由 云从龙 于 2010-5-12 12:13 编辑 ]
刘耀儒 at 2010-5-13 01:28:25
朴素的文字,朴素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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