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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边集》2

嘘堂 发表于: 2008-3-12 15:41 来源: 今天

父亲节及购书
 
  骨董脾气,向来不买洋节日的单,而且不免看着红男绿女们蔑如一下。然今日还是请父亲和母亲及兄弟合家一聚,无他,略尽人伦之道也。
  弟媳妇是时尚女子,因爱吃肯德基、披萨饼被俺多次打击,席间故以吾国无父亲节相讥。俺答曰:“吾国礼仪之邦,人伦尽在日用中,须臾不离,故不必假一特殊节日为标榜也。惟今世风转替,道德不彰,生计多迫,侍亲日薄,故亦不妨借此略表报恩之心也”。俺子四岁半,嬉闹跳跃席间,乃指之曰:“今日之席,愿复见于二十年后,及俺子子孙孙”。父颔之。
  半醺,尽欢。回单位加班。路过打折书店,搜得近二十种,差可满意。
  “二十世纪欧美文论丛书”五种,包括《散文理论》(维什克洛夫斯基著)、《驳圣伯夫》(马赛尔普鲁斯特著)、《考德威尔文学论文集》(考德威尔著)、《马克思主义与形式语言的牢笼》(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隐蔽的上帝》(吕西安戈德曼著),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一版一刷。这套书当年在北京时基本上都原价买过,还没来得及认真阅读,就因生活颠沛而大多散失了,现在又碰上,而且是5—8元一本,自然从架上一把捋下。准备先读什克洛夫斯基和詹姆逊的两本,皆与西方形式主义文论相关,盖近年进行文言实验诗的创作,已然切身感到形式问题的独立性与重要性,希望能从中有所触发,加深思考。
  《叶芝文集》三卷,分别为《朝圣者的灵魂》、《镜中自画像》、《随时间而来的智慧》,东方出版社,1996年一版一刷,共15元。如很多80年代开始写诗的朋友,俺最早是从袁可嘉等人编选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里初读其作,很受震动。而奥登著名的悼诗,也给俺的诗歌记忆留下了深刻烙印——“靠耕耕一片诗田/把诅咒变为葡萄园/在苦难的欢腾中/歌唱着人的不成功”,穆旦的译笔,给两个大诗人在死亡之碑前的心灵交映更增了亮色。不过俺对叶氏的阅读,一直是零散的,手头没有较完全的本子。这个文集选收了他的抒情诗、诗剧、自传、日记、回忆录、书信、随笔、文论,可于一编略窥全豹,译者也都是一批国内较出色的诗人、诗评家,故值得买下。仍如奥登《悼叶芝》所颂:“一个死者的文字/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荷尔德林文集》,商务印书馆2003年一版三刷,定价23元,八五折购得。从当年读刘晓枫的《诗化哲学》,这个图宾根的异人便进入了俺的视野,但很长时间里,俺并不特别喜欢他的诗歌,不能理解他何以获有巨大荣耀,乃至被海德格尔一再诠释。直到近一两年,俺才真正被他的诗打动,从他简直笨重的诗行里感到了“一即万有”的力量。
  西方小说购了两种,《格列佛游记》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内蒙古出版社2004年二版一刷,都是五元一本。版式、印刷都不好,内里的插图不如没有。买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俺都没有读过,对它们的印象,都是读评介以及小时候看动画片获得的。总吃庄重的正餐,俺想回头尝尝寓言、童话的滋味。
  还有本杂书,《欧洲洗浴文化史》,海南出版社,2001年一版一刷,8元。这种书文字简洁,如听说书而得掌故,图文并茂,颇有趣味。去年买过一本《书架的故事》,是它的同类。也是海南社出的。其实吾国尽有这样的素材,可惜现在好象还看不到这样写法的读物,不免遗憾。
  书店里古籍类的也有一些,不过或早以藏焉,或版本太差,只选了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世纪万有文库”中的几种,所得无几。《乐府雅词》,4元一本。因是较早的宋人选本,可聊备一格。《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三册,十元,晚清国学大家沈寐叟曾植的著作,选家为梦苕庵钱氏仲联。札丛广涉经学、历史、舆地、哲学、宗教、医学、文学、音律、书道诸门,题跋纵论书籍版本、碑帖源流、字画品鉴,虽非鸿论巨轶,固当以零金碎玉视之也。《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近代文苑大家汪辟疆著,据程千帆整理本排印。一卷在手,近代掌故历历在目,如诗家酸梅汤,亦消暑之佳什也。《论新诗及其他》,废名著,四元。此公固现代文体大家,而耳目所及,此著似乎也是民国大家论新诗的唯一专著,学术价值自不待言。“这一册《论新诗》是废名以前在北京大学讲过的讲义……我因为自己知道是不懂诗的,别无什么可否,但是听废名自讲或者就是只看所写的话,觉得很有意思。因为里面也总有他特别的东西,他的思索和观察”,看到知堂老人的旧序,正不免让人感触百年人文的浮沉悠悠了。
       百把元的书,拉杂记下来,却有不少字了。为什么要记下呢?或者俺还希望俺儿子以后也能喜欢这些书,不要成为一个彻底的俗物吧。
 
当时枉杀毛延寿
 
  两场雨一下,空气蓦的清冷下来,街面似也干净了些许,便已是秋天的气象了。
  昨天实在无聊,把《老残游记》翻出来重看。还是80年代初的版本,竖排,定价六角五分,上一回读它,怕有二十年了。纸张非常差,不仅是发黄,且是发黑了。书脊钉得甚紧,每页前后两行,都要掰开来看。出版前言蛮有趣,专门提到它对义和团与革命党的攻诋,谓其有封建局限性。细看书里批“北匪”、“南革”那一段,倒也未必骂得无理,觉得刘铁云很是个有想法的家伙。这家伙颇类战国纵横之士,做幕僚,兴洋务,有些实学,肯干实事。可惜生在了一个夹缝的时代,又是夹缝的思想,到底不能如他笔下的补残先生左右逢援、黑白通打,最后竟横死在伊犁的戍所。然则那个时代,竟如俺手里这本书脊甚紧的书,刘铁云却似一只被夹扁了的蚊子。
  书里还有两处和诗有关而有意思的。一是补残评论当时的几个古诗选本,对沈归愚、王壬秋诸刻都颇致不满,于此可窥其文学见解。二是它借妓女之口,嘲讽士子做诗的结习——一种无非自眩大才,而天下人竟不识之;一种则多情款款地抒写男女恩爱,其实和现实嘴脸并不相同。这两种毛病,现在写诗的人还在继承,所以把那两页折了角,以便随时拎出来,让临屏题壁的才子们照镜子。
  近来浮躁,耽酒废读,新买的一摞书只粗粗一掠便堆在案头,只“东方”出的那套三卷本《叶芝文集》放在抽水马桶上,亲近得多一些。然而也只第一卷诗歌那部分堪读,后两卷的文论、自传,翻译得太糟,几至文理不通。记得钱文忠《瓦釜集》里有篇叫“如此‘整理’”的文章,评某部新编的吴晗文集,从几页里就找出了十几处硬伤,而谓“‘无错不成书’日见理所当然的今天,我们的眼睛已经麻木……(然)实在错得令人哭笑不得,使我们麻木的双眼凛然恢复了挑刺的功能。”此书亦令俺所感戚戚焉。
  古籍的整理,与西书翻译,都不容易。文言破产的今天,整理古籍,差不多等于翻译另一种文字,功底稍逊,便不免出现句读之不知的笑话。而西书翻译不好,则神理全失,气味索然,好比把五粮液掺兑成了汽水,美女化装成了傻姑。有素养的读者,还可仗着阅读经验,意索冥会,从被破坏的文本版图里想见原貌之二三。而一般的读者,则只能认此呆帐,乃至错会表情、宝山空回。
     牢骚归牢骚,现在译本之不如意,固是十之八九,也没奈何。俺不通西文,品察译本优劣,全靠语感,靠对文字养成的本能嗅觉,也不能如钱先生那样仔细挑刺。“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也罢,也罢,还是给现代的毛延寿们留口饭吃罢。
 
只有我才应该来怜悯你们
 
  死亡,总是个事件,或重,或轻。昨夜,正要下网,忽见到巴金去世的消息。困意太重,没有多想,只是意识到,一个凝缩世纪沧桑的背影消失了,或者严重点说,一个世纪的文学从身边远去了。
  今天一直在忙,也没有时间多想什么,只是总有些东西压在心上,越来越沉。有话想说,却不能条理。或者巴老身前承载的东西太多,现在去了,留给了我们。
  和许多八十年代开始倾心文学的人一样,起初,巴老在俺心中的地位并不很高。那时流连于高蹈,痴迷于先锋,上世纪前叶的现实主义风格在眼里显得老旧如牛车。及阅读渐多,阅历日广,才慢慢能够领会到,那些灵魂的炽热与敏感,实于我们不隔。在苦难中,正是他们,用心和血合力锻造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白银时代。一如与巴老同时代的诗人所唱——“为何我眼中常含着泪水?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而正如他们的成就,来源于对现实的承担,他们的悲哀,也是时代所铸就。《随想录》所体现的良知,始终是个巨大的符号。受难,一个人的受难,众生的受难,文学乃至整个精神世界的受难,永远需要这样的自我拷问。一方面,是为谁而写作的大问题,一方面,或者是个更大的问题——文学,是否能以及在何意义上成为人学?
  这个话题太大,说得人太多,且搁下。面对具体而微的死亡,是否能有更亲切的声音?
  有。凑巧手头就摆着一本《梦与醉》。这是本很薄的册子,只70来页,统共收了巴老的九篇杂文和三篇译文,1938年初版,1994年由开明出版社重印。半年多前,俺从打折书店花2元钱买下,一直放在办公桌旁,闲暇时已翻了两三遍。从这册子里,俺看到的是一个焦躁于信仰方向,急切探询人生与社会重大问题的青年。30多岁,在战火涂炭中,写他的思虑。
  真是凑巧吧,里面居然有六七篇都直接与死亡相关。开篇便是《死》,写他对死的感慨。《关于〈死之忏悔〉》,是为他所译古田大次郎狱中手记《死之忏悔》作的后记。《纪念一个友人》,是悼亡友罗淑之作。三篇译文中,两篇是祭自杀的日本诗人生田春月的,还有一篇则是纪念西班牙安那其主义者杜鲁底之死的文字。死的主题,象个链子,贯彻全书。抄一些下来——

  像斯芬克司的谜一样,永远摆在我的面前眼前的一个字是——死。
  死是有点寂寞的。岂只有点寂寞,简直是十分寂寞。
  人怕死,就因为他不知道死。同时也因为他不知道他自己。
  “死”不仅是不可怕,它有时倒是值得愿望的,因为那才是真正的休息。那才是永久的和平。正如俄国革命家拉狄穴夫所说:“不能忍受的生活应该用暴力来毁掉”,一些人从‘死’那里得到了拯救。
  我们带着新的力量来到世间,我们又会发挥尽这力量而归于尘土。
  人类不会灭亡,民族也可以活得很久,个人的生命则是十分短促。所以每个人应该遵守生之法则,把个人的命运联系在民族的命运上,将个人的生存放在群体的生存里。群体绵延不绝,能继续到永久,则个人亦何尝不可以说是永生。

  古希腊人在棺材边宴饮,预习死亡。有了预习,则死神不复狰狞。30多岁的巴金也已在精神上做了这样的预习。所以当生命能量耗尽,他能坦然地要求安乐死。要求不得,而复坚忍着为他人而活。在《死》里,他曾引用美国安那其主义者_帕尔森斯上绞刑架前写的诗:

    不要用你们的怜悯侮辱我的死灰,
    要知道你们还留在荒凉的彼岸,
    你们还要活着忍受灾祸与艰辛。
    我静静地安息在坟墓里面,
    只有我才应该来怜悯你们。
    临去的一瞬,巴老是否也想如是说呢?

    “生如是正当,则死也是诗”,找到石川三四郎的这句话,献给它的译者。
 
西边的星星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然一不小心,春光乍泄,照片上了敏思首页,俺也当了回星爷。虽然知道星爷轮流坐,明天变黄花,不过还是蛮高兴。干嘛矫情,总比作为通缉犯上头条好吧。
  近来和星沾边的事儿比较多。神六是新星,巴老是陨星,还有个英国佬哈罗德 品特,成了瑞典皇家文学院御封的巨星。格老子,品特是谁?俺楞没听说过,当时就郁闷起来。赶紧电话咨询一位对西方现代派文学下过20年苦功的老友,结果他也语焉不详,说要上网查查资料再说。
  上网谁不会啊?查下来,还是那么点东西。75岁,很早就在搞荒诞派戏剧,写过20多部“重要的剧本”,还写诗,但中文译本很少,“最为中国观众熟知的是经他改编的电影剧本《法国中尉的女人》”。KAO,都说世界文化一体化了,怎么突然冒出个那么显赫的外星人?惭愧和郁闷之余,勉强想了四个可能的理由——一、俺们国家的文学翻译界太不敏感,严重失职,该打屁股;二,瑞典皇家文学院的那帮老妖精又在闹怪,成心忽悠俺们;三、在世界范围内,文学已越来越多元化,也更私人化、边缘化,很难在短时间内再出现威服四海、混一天下的超级大佬;四,是俺自己太孤陋寡闻。
  不管怎么说,品特这家伙目前还在云山雾罩中。前天汪JJ说想用“新文话”整版做诺奖选题,俺立马否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骡子是马都还不知道,怎么下刀啊。最后还是定下来重点做巴老这颗陨星。豹死留皮,雁过留声,在纸上脱帽送行,也是起码的礼貌吧。
  话说回来,诺奖的话题也不是完全不能做。昨天在天涯潜水,看到篇题为《中国作家热议诺贝尔文学奖》的帖子,颇是热闹。最有趣的是一位叫残雪的“著名作家”的话——
     我关心诺奖的新闻,但那只是为了娱乐而已。至于获奖作家的作品,看得很少。就看过的少量而言,似乎都是通俗的作品吧。
  我不写那类东西,我有我的追求,所以也难有得这类奖的希望。我倒是盼望国内设一个“新实验”文学奖,扶植我的这种品种,那将是功德无量的事。
  在我的印象里,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文学水平并不高。他们基本上都是那种现实主义的观念。……仍然用现实主义的框框来解释有创新精神的作家。这种情况同中国国内也有某种相似。文学无国界嘛,不论在哪里,传统保守往往占上风。 
      啧啧,原来俺们国家不是没有杰出的作家,只是太先进了,不够“通俗”,所以没有给瑞典皇家文学院做功德的机会。不过,哈罗德 品特是否愿意承认自己是现实主义红旗下的蛋,怕还不太好说。姑且存疑吧。
  要去喝酒了,打住。《古今谈概》里有一则小故事,抄下来,权作收尾——
  北齐源师摄祠部,尝白高阿那肱:“龙见当雩”。阿那肱惊曰:“何处龙见?其色何如?”师曰:“龙星初见,礼当雩祭,非真龙也。” 阿那肱怒曰:“汉儿多事,强知星宿。”
 

《中国韵文史》读前感

 
  一觉醒来,酒便消了。前几天买了本《中国韵文史》,还未及细读,姑聊聊读前感——
  《中国韵文史》为龙榆生先生最早问世之专著,也是中国较早一批韵文史著。书的体例很有意思, “分上下篇,以《诗经》、《楚辞》、乐府诗、五七言古近诗为一系,宋元以来词曲为一系” ,盖“以一种体制之初起与音乐发生密切关系者为主”。赋、骈、杂剧传奇均不预。上篇诗歌部分约七十页,下篇词曲部分近九十页,作者兴趣厚薄于此可觇一二。肆中草草翻阅,觉议论简约,要而不繁,于文体流变关节处不乏锐识,可以藏焉。
  若其体例,则以为未尽合理,不足为法。如谓杂剧传奇“有唱有白,非全部乐歌”,略而不论。然杂剧传奇非“体制之初起与音乐发生密切关系者”欤?执是而衡之,诗歌诸阶段之表现形式与音乐之关系亦亲疏不等,近体固非乐歌,然则亦可从略也。故俺以为韵文这个概念的界定并不清晰,至少在龙氏这里是懵懂不清的。龙氏的界定,其实是从诗歌的外在缘起而论的,是历史学的。而从诗歌本体看,固有其自身之内在特性,或曰文学、文字之特性。在俺看,作为文学的诗词之所谓韵,未必只是附庸于音乐的音律,而首先是与文字之结构、意义、语感相伴生的语言之音律。作为倚声大家,龙氏自觉或不自觉地过度强调了前者,忽视了后者,由此产生概念界定上的矛盾与困难,便在所难免。
       事实上,随着词曲——词所倚之(音乐)声——的消亡,词之音乐属性之“韵”实际已失去了它所依傍的真正的历史关系。这时,回到语言本身,或者是所当和必当思考的问题。

[ 本帖最后由 嘘堂 于 2008-3-12 15:47 编辑 ]

最新回复

李大兴 at 2008-3-12 23:26:56
《中国韵文史》大约30年前读过,龙先生对于中国诗史,别具眼光。
柏桦 at 2008-3-13 08:11:03
所传达的一种中国文人的日常生活之态度与气息很有意思,不是古人而恰是古人呢.赞赏!
嘘堂 at 2008-3-13 14:33:51
大兴兄:龙先生大概是与俺关系最亲近的前辈之一,盖十几年来,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唐宋词格律》都总是随身:)

柏桦兄:古人的称誉太严重,不敢受哦。嘘,一畸人耳,一闲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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