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臧克家（1947）

美国大湖地区冬天也是极寒冷的，前几天在倪湛舸的近作里认出了很多。而在北京冬天的寒冷里，还是觉得中国的寒冷，和中国诗歌对冬天的表现一样，很不同。

《冬天》——臧克家

冬天，
应着气象台上
冰冷的号召，
从二十年的纪录里
突破出来，
刚一露头，
人们就从
磨响的牙齿缝里
透出了一声
感召的“啊！”
天地，
于是惨然色变。
云，
冻结在覆压下来的
展不开颜色的低空上，
冰，
结冻在像是因为笑
而实际是因为哭泣而裂开的大地上，
威风凛凛的北风，
张牙舞爪地
到处搜索着温暖，
太阳，
这位最受欢迎的客人，
也有气无力地放不长它的光线。

寒冷呀， 寒冷呀， 寒冷呀，
寒冷
把水银柱里的水银
压缩到零下三十度。
从东海岸
到极西的边陲，
从塞外
到没有见过雪花的南方——
整个古老的中国的土地，
土地上所有的人民，
一齐冻结在冰冷之中了；
只有物价，
只有钞票上的数目字，
全不顾自然的规律，
一刻一刻地
在膨胀……
往年这时节，
北方的水瓮
都穿上了草叶的暖衣，
而眼前，
遍地是赤条条的难民。

今天，在异乡的街头上
用异乡的口音叫喊，
明早，在异乡的义地里
作一个永久的居民。
（寒冷杀人不见一滴血，
也不负什么“罪犯”的责任。）
人民，
一个个空着肚皮；
而枪炮的胃口，
却是那么壮；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几百里，
看不到
一缕炊烟，
一个人，
一只瘦狗的出现，
惹出一阵迸裂的欢呼！
老农依着他曝日的
场围上的那个干草垛，
冬天炕头上
孩子们偎着的那个热被窝，
一盏灯，
一盆火，
一个冬天家庭的团聚，
全都成了奢望，
全都成了回忆！
冬天的鸟儿们
还有一个温暖的巢，
而人呢，而人呢，
被饥寒追迫着
找不到一个躲藏的窝。
皮肉，
在冰冷之下
瑟缩着，
而心，
瑟缩得更厉害，
昨天，今天，连明天的生计
也一起被冻结！

呵！是这样的一个冬天！
从多久以来
我们就一直活在冬天里——
春天的冬天，
夏天的冬天，
秋天的冬天，
而今，是冬天的冬天。
我们的嘴巴
被冰封着，
我们的热血，希望，苦痛和呼号
也全都被封在肚子里，
寒冷呀， 寒冷呀， 寒冷呀
寒冷，又岂止是气候上的！

呵！是这样的一个冬天！
这样破碎，
这样颓败，
这样凋零！
寒冷呀， 寒冷呀， 寒冷呀，
这该是最后的一个严冬。

——1947年12月23日于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