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多是豪英 ──《今天》100期忆旧
发布: 2018-3-07 08:48 | 作者: 林道群
二
《今天》复刊第三期开始,稿源开始后继无力。万之焦急,1991年2月5日,万之来信解释未能依时发稿:
“先寄上诗歌、散文稿,评论拖后腿,李陀、李欧梵稿都未如期完工……曾千之的封面也拖迟了”。直到春节前两天的13日才发出最后一批稿件。这样的情况一直令人心急,1991年9月26日万之又来信感叹:“接到韩东从南京来信说《今天》对国内作者仍很重要,每千字二十美元的稿费不是可有可无的。”相信韩东不会想到,这句打气话却伤了万之的心:“如果《今天》也就是以稿酬吸引人,其下场也是够可怜的了……不过若是这样能为国内朋友做些事,我还愿努把力。”
当时编辑部名义上设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主编北岛人在巴黎,小说编辑是万之和人在法国的张亮,诗歌编辑是北岛、在德国求学的张枣和巴黎的宋琳,评论是美国的李陀负责。封面设计曾千之在挪威奥斯陆。问题是这些人在各个不同的国家,大多都只是短期羁旅逗留。1991年李陀来的信主要都是报告新地址:“我来到伯克利后一直找房子,又因要在伯克利大学教半年课,同时还得备课,故一阵忙乱。我的地址是……电话过两天才装上。”
稿源不足以外,就是编辑部人手的变动,几乎每年都会接到北岛类似这样的通知:
“最近编辑部做了调整,增设孟悦做评论编辑、张亮(南方)做小说编辑,李陀因年初回国,出于安全考虑,暂不在杂志上挂名,以特约编辑身份(不公开)在国内组稿。张亮九月份借回国探亲的机会组今年第四期的小说稿,我请他设法和国内的民间发行网取得联系,若成功将会扩大《今天》在国内的影响。具体结果,张亮会告诉你。”
写这信时,还是1992年,北岛竟然寄望国内民间会发行《今天》杂志,对于北岛这种乐观主义精神,因而坚决不肯减少印量减低库存,我和万之常常哭笑不得。
当然《今天》最大的困难是发行。我相信,从挪威转移到香港,北岛他们一度对《今天》的发行抱着很大的幻想,总11期刚印好,万之来信问能否把存在他那里的1000本复刊号寄到香港来。但根据我保留下来的记录,现实非常残酷。1991年年底的田园书屋发行结算表其实整个是一张“退书单”:
事隔这么多年,我相信《今天》同人不反对我在此公开二十年前在香港第一年这样的一份“成绩单”。敏感的读者一下子会意识到:其一,发行商很快发现杂志滞销无利可图,必然逐期减少进刊量;其二,年终退书时态度坚决一本也不肯库存;第三,年终这两千本的退书,对于没有社址没有仓库的我来说,又一次陷入了愁困。我自己那时做出版虽刚踏进第五个年头,但也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吃力而极为不讨好的工作。事实上,这样的情况,二十年来并没有明显的改善。虽然我们先后改换了七家不同的发行商。每期不断累积的旧刊,一直跟我们争夺家居空间,直至北岛搬家来到香港。
三
北岛一直在说,他要好好写一篇“筹款记”。我曾略略算了一下,算上稿费编辑费,每期《今天》经费大概需要八千美元,后来的更不止,二十年九十期一共用了逾百万美元。若加上几次重要的活动经费,总共超过一百五十万美元。所有的费用都是北岛和《今天》同人筹募回来的。
平时听北岛回忆种种筹款经历,谈笑间灰飞烟灭化为乌有,非常戏剧性,只觉得好玩好笑。因为事过境迁,淡忘了个中的尴尬、焦虑和失望。其实,我虽一直置身度外,不知来龙去脉。只是事关每期杂志有没有印刷费在手,要不要付印,万之北岛总会第一时间通报消息。1990年万之来信:“我和北岛已辗转来到芝加哥,筹款之事仍在进行之中,似有些眉目,大概不会空手而归。”记得当时在聂华苓、戴静、谭嘉、李欧梵等帮忙下,申请一笔五万美元的美国洛克菲勒基会的资助,谁知这笔我们等着开锅的米迟迟并未到手。1991年3月,万之来信:“Rockfeller的钱尚未转来,我们账户中钱不多了……下期开始,想减少印数。”9月,钱还未到位,是年第三四期合刊被迫放缓脚步。到了12月10日万之又来信:
“寄上支票一张,是我暂时筹措的。不过爱荷华那面的钱肯定会到,你可以放心……现在稿件很多,几乎看不过来。说明《今天》会有起色”。那一期结果以合刊号(14/15)形式印行。
总14/15号是一期评论专号,李陀主编,我一直认为是《今天》复刊后的一转捩点。表面上只是改变了开本、我在香港请陆智昌设计封面。[5] 关键的是,编务从这期开始,从北欧转移到美国,相对来说,美国的作者和人力更集中一些。我记得那一期到了1991年11月才收到目录,为目录中的阵容我精神为之一振:李陀、王德威、罗多弼、杜博妮、阿城、孟悦、张旭东、王瑾、王晓明、顾晓阳、奚密。其中有一小插曲,因万之找回来的书信和我手头的巧合,在此且叉开去,多记一笔。
开始的时候,《今天》发稿全部由万之统发。第二期时,万之只寄来“发稿签”,评论、小说、诗歌、散文,分别由各编辑直接往香港寄稿。后来连财务也这样,根据记录,从1990-1992年,前后收到的编印制作费,分别来自于挪威、丹麦、瑞典、爱荷华的不同银行账户。
1991年10、11月北岛亲自来信和发稿:“五、六期(总14/15)合刊的稿子已经发的差不多了……庆幸的是,印刷费已不成问题,最近我们又得到瑞士一家基金会的一笔捐款。附上一首诗歌,请编入本期。”北岛显然对马兰这首《革命》[6] 情有独钟,他随即写信给万之:
“我从小查转来的诗稿中,选了一首《革命》,作者马兰。我们应给国内那些不知名的作者更多的信息,这首诗我已用FAX传给林道群,请你加入目录中,我也同时得到了张枣的同意。”
不几天又收到北岛自己为这一期写的《编者的话》,这篇《编者的话》含金量丰富,在此且多引几句:
“本期为1991年三、四期合刊。从本期起,《今天》的面目有所改变:缩小开本,陆续增设一些新的栏目,打破国内文学期刊分类的传统格局。在对复刊一年多来的刊物做反省后,我们适当地调整了编辑的方针……由于舞台的转换,许多中国作家已经处于国际文学的涡流之中。多种文化的撞击与交错构成了二十世纪文学的背景之一;在此背景下,第三世界文学的兴起正在改变国际文学的格局。我们应从某种封闭的流亡心态中解脱出来,对国际上文学的重大变化作出回应,并关注港台等地区华语文学的发展……今天文学基金会于今年七月在美国成立。它不仅成为《今天》杂志的后盾,而且正着手组织一系列文学活动。”文末是北岛诗的语言:“权力依赖的是昨天,文学面对的永远是今天;因此,文学用不着和权力比寿命。它的责任之一是从今天俯视昨天,并从中涂掉权力的印记。”
我擅自把“权力依赖的是昨天,文学面对的永远是今天”印在封面上作为宣传,谁知却有人不以为然,有《今天》的作者老友收到杂志从美国来信:
“很喜欢新版式,像样多了。未翻开看到北岛印在封面上的话,觉略过火,也许未必,自己过敏……次吃惊于批评理论文章如此之少。不管怎样,作为一个合刊号而不是李陀吹嘘的批评专号,还是满像样的——指形式而言。就内容而言,小说部分惨不忍睹,如此下去,《今天》似应停办小说栏;诗歌部分仍是一派遗老遗少,脱不了十年前的框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