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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浪琴

发布: 2017-5-25 19:24 | 作者: 苏炜



        坊间对这几样西洋乐器,有好几种譬喻:有说钢琴是乐器的“皇上”,小提琴是“皇后”或“公主”的;大提琴,则是那个陪伴漂亮“公主”的沉静的“王子”。也有说大提琴像“父亲”,小提琴像“儿女”,中提琴则是“母亲”的。还有说——小提琴是“女性的”,大提琴是“男性的”,小提琴是姑娘的歌唱,大提琴则是男人的倾诉。在我个人的偏好里,年轻时候,或许会钟情于小提琴音色的华丽缠绵;现在年岁稍长,大提琴最接近人声频率的低语吟哦,则成了心头至爱。所以,在中国乐器里是——古琴,在西洋乐器里则是——大提琴,于我,都是那种“秋水静而寒潭清”式的神器。只要乐声一起,便觉繁华褪尽,海天澄碧,身与心,慢慢地沉凝、澄澈下来……。古贤曰:“抚弦动曲,乃移我情。”——这,或许就是我今天,为什么会对潘畅及其琴事如此之上心的一点极其个人化、私己化的“情愫”吧。
        一夜无话。那晚,无论是微信或电邮电话,都没有潘畅的信息。
        “苏老师,I mad it!”第二天一大早,又是课前的时间,潘畅急急敲开我办公室的门,满脸的欣悦雀跃,“——我做成了!”他的声音似乎微微在颤抖,“我昨晚,真的连夜赶到了纽约,见到那位制琴师Michael Doran了!”
        小伙子眼睛里还泛着血丝——他是今天凌晨才刚刚从纽约赶回来的。
        原来,昨天和我谈完话后,潘畅就马上与尚在纽约的制琴师取得了联系。傍晚一下课——他到那位九十六岁的大提琴宗师奥多·帕里索特先生的家里上完专业课,天已落黑。急急开车赶往纽约,又碰到高速公路上的大塞车。他一直用手机跟制琴师联络着,等真正抵达纽约的琴行——那位名叫麦克·多伦的年轻制琴师果然一直耐心守候在那里,等着这位酷爱他制的琴的“小疯子”的到临。令潘畅大出意料的是,眼前这位他心仪仰慕多时的金奖制琴师,竟也是个同辈年轻人!那骤然拉近的距离感,马上就被彼此对音乐、对大提琴的痴迷融化了。——“相见恨晚”!两个年龄相近、取向相异的爱乐人,仿佛是两道千山外几经颠簸的清涧,蓦地汇流到一处了!……大提琴。制琴拉琴。琴箱琴柱。卷轴弦轴。拉弦拨弦。面板底板。音准音色音域……虽然还有语言交流上的磕巴,潘畅一边拉奏一边剖示,一席照心照肺的交谈之后,制琴师当即爽快答应:就根据潘畅的演奏个性,专门为他量身定做一架新琴,并且,还是以最低价位——就抢在翌年2月潘畅的卡内基独奏音乐会的前夕,为他送上他心仪的新琴!
        ——曙光乍现了!困扰小伙子多时的琴事琴难,终于有解了!一切果如所料——还有什么,比两位“琴人”的心气相投、需求相契,更值得额手称庆的呢?人生路上,也许会有许多关卡转折,途程的是否平顺,命运的是否眷顾,其关键的关键,就在于你能不能掐住那个时间的节点呀!
        ……我正在为自己日前的“神算”自得,却见潘畅刚刚还显得鹰扬昂奋的神色,似乎又变得暗淡了下来。
        “又怎么啦?”
        “……我在考虑,是否要把自己的车子卖掉,”潘畅喃喃低语着,“可卖掉车子,又该怎么去老师家上课呢?”潘畅的专业课,平日都是在奥多·帕里索特老先生的家里上的,“……即便卖掉车子,还是差一大截子呀……”
        不必细言,我很明白:在弦乐器这个行业,琴,琴,琴,其实也就是——钱,钱,钱。一把专业好琴,哪怕是“最低价”,也是常人的“天价”——动辄过万美元的两叠三叠,对于潘畅这样靠奖学金存活的穷学生,在这把眼看可以到手的好琴面前,还是横亘着一道晃眼吓人的金山银山!
        一时间,我也哑然了。虽然不乏古道热肠,可一介穷教书匠,于金钱的隔膜,其实并不亚于夏虫之语冰。以往想在琴事上帮助潘畅的各位师长朋友,都知道名琴好琴的昂贵天价,所以都是往帮他“借琴”上使力;从未仔细设想过,一位年轻琴手,要想真正拥有一把自己心仪的好琴,即便是“最低价位”,也都是远远超过他实际的承受能力的。——“爱莫能助”。此一刻,竟忽而体察到此成语所表述的痛楚之精妙奥微!
        解开一个结,又要面对一个更大的、更要真刀真枪、真金白银面对的“结”。莫非,此“临门一脚”,最后,又要变成真正的“死结”么?
        秋气临,秋叶坠,窗外落红飘飘。我忽然遥念起一位在春日落红满地的时节,与我数十年睽别后在耶鲁校园相遇的友人——霍君。霍君与我,同是当年下乡海南岛的知青,今天已为一位成功的企业家,同时又是一位“业余九段”的音乐高手。我们一次无心插柳的合作,我词他曲,曾成就出一件音乐盛事。我也因此知悉他多年来以自己的企业家实力回馈社会、义助弱势的众多义举义行,其足迹遍及下乡故里、知青网站、教坛乐坛以致地震灾区、内蒙草原……。我很具体地想起:若干年前,就为我一句无心之言,他曾一声不吭资助一位彼此熟悉的音乐人医治手疾的旧事,便忖思:霍君从来对乐人乐事很上心,或许,他,正是可以援臂相助潘畅度过这场“琴事之难”的最后一位——“贵人”?
        敢——知道很冒昧。知道他与潘畅素昧平生。也知道近些年他的公司营运曾遇到过各种难题。婉拒是情理之中,应允才是情理之外……等等等等,忧虑,踌躇,七上八下之后,我还是利用大学的秋假长日,把一封详述一位年青音乐人的才华、梦想与挫折的求助电邮,发出去了。
        本不期待奇迹,却又偏偏在期待奇迹。
        ——我愿意。读到回邮上这三个字,我乐得几乎要蹦跶起来!一激灵,跳进脑子里的倒是这句话:我知霍兄,霍兄知我也!——是的,潘畅与琴师之遇,乃知音之遇;我向霍兄之请,同样是彼此的相知相契、真情和信任,才搭造起这架臂助的桥梁!——潘畅,真是有福之人,有缘之人也!我马上以微信告知他这一天大的好消息。潘先以“表情包”发来几个惊喜、不可置信、泪奔、深谢的画符,回了四个字:“天都亮了!”
        大概,小伙子昨晚,为此困境,又一次辗转难眠了。
        ——天亮了,确实,天亮了!潘畅头顶那片本来被琴事的乌云遮得严严实实的音乐天空,先被一双双人力和时机之手,一点点撕开那厚厚的云层;如今,终于被这道挤破世俗想象、充满人世温热的最后的阳光,彻底照亮了!命运的“临门一脚”,真真正正,“破门”了!
        千山红透,秋光如沸。不必详述,我和潘畅对霍君那些深谢、感念的话语;也不必细言,以霍兄名义的文化教育基金会如何与潘畅联络及转帐、潘畅与制琴师如何作琴事协调等等的繁琐过程。时序,很快就来到暮冬时分的大学冬假,潘畅前来辞行——他马上就要飞往西雅图,亲自从制琴师手上接过那把为他刚刚完成的新琴。在此以前,我一直随着潘畅手机里陆续收到的图像,始终关注着从面板、色泽到琴盒成形、弦轴取样等等制琴的全过程。制琴师告诉他:新琴都要“去火”——就像刚出炉的宝剑、精瓷都要淬火一般,新琴刚制作完毕,他马上就把琴送到西雅图交响乐团的乐师手上,请他们在新年音乐会上使用,通过频繁的拉奏来润琴和“去火”。他希望潘畅到临西雅图时,马上获得的,是一把经过揉抚调适、已经可以看到“成色”的完整好琴。
        我叮嘱潘畅:一定要代我向制琴师麦克致意问好,告诉他:有这么一位“亚洲老家伙”,竖着对大提琴音色尤其敏感的长耳朵,始终在远远追踪他制作新琴的步履足迹。
        冬雪飘飘。再次见到潘畅,已经是冬假结束前的周末,他和女友带着他那把刚从西雅图背回来的新琴,顶着新年薄薄的雪花,出现在我的雅名“衮雪庐”的耶鲁郊野宅所前。——我喜欢雪,因为雪洗皓冬,雪清尘宇。每逢下雪都是“我的日子”——带着小狗踏雪浴雪戏雪,更写过不少雪文雪诗。宅名“衮雪庐”,则是因为厅堂里多年悬挂的一幅摩崖拓片“衮雪”——据说是魏晋人曹操唯一存世的手迹,千古流传的掌故是——曹操当年饮马汉江,见滔天雪浪滚滚而来,便以手上的长戟蘸水,在山岩上写下“衮雪”二字,而被后人循水迹刻石留存的。
        小心翼翼地把新琴从琴盒里抱出来,调弦,立杆,潘畅扶着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苏老师,你给这把琴,起一个名字吧!”他眯眯笑着,“这是制琴师麦克把新琴交给我时,郑重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他说我应该为这把琴,定一个好听的名字。”
        像是新岁怀抱里拥着的一个宁馨儿,两道对称的双弯弧线,勾勒出一张婴孩赤子的脸庞——新琴微黄带褐的琴面,挺峭的轴柱上蹦得紧紧的琴弦,都闪着幽幽的光。弓杆一抖,一阵雪亮雪亮的乐音,顿时滚珠漱玉,倾泻而来!……潮起万里霜天,潮落敛尽惊雷。一波又一波的雪浪,在我眼前翻滚,在耳畔流荡,在屋宇间拍击冲撞。声宏而透,音厚而淳,高音入骨而低音走心,一时仿若置身千仞高山观瀑,独立苍茫大海凭栏,“……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我已记不清,潘畅当时一口气用新琴为我和妻子拉奏下来的,都有些什么曲子;我只记得。苏东坡《赤壁怀古》的意境画面,始终像虹霓、像波流、像光斑,在眼前流闪,滚动,铺展……拙诗曾曰:“每从雪浪悟东坡。”曲罢,我等着那个久久绕走不去的余音消隐,对潘畅说:“雪浪琴!这琴,就叫作——‘雪浪琴’吧!”
        那个二月微冷的夜晚,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与制琴师麦克·多伦(Michael Doran)的相遇,也有点戏剧性的奇巧。慷慨义助琴款的霍兄因为太忙,虽经潘畅和我的一再热邀,仍无暇出席此次音乐会,我便把所有注意力,倾注到与制琴师会聚的热切期待之上。可是,偌大的剧场,满登登的听众,又素未谋面,我怎么可能从衮衮诸公、芸芸众生之中,分辨出某某谁谁来呢?不必细叙,当晚台上的潘畅是如何的全力以赴,他操演新琴拉奏的那些高难曲目(光是全套奏鸣曲,就上了三个),焕发出何等绚丽的光彩。曲终谢幕,在掌声和欢呼声中潘畅又拉了一首返场曲——新编的中国曲子《鸿雁》,那来自遥远故乡大草原的歌吟果然揪心催泪,激起了更高声浪的鼓噪大潮。观众纷纷站起来欢呼致意。这时我听到身后响起一个英语的低喃声:“那是我做的琴,那就是我为他新制的琴……”好像是自语,又好像向邻座友人作说明。我赶忙回头看去,却见一位扎着一根马尾、面容俊朗的大小伙子,隔着人丛迎向我们,大声说道:“是的,我就是潘手上那把琴的制作人。”他仿佛早就知道我们一直在人群里四处寻觅他,先就把我们辨识出来了。
        “你,你就是麦克·多伦?”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你,你怎么会——这么年轻?!”
        此语一出,我们相视大笑。
        因为,自西雅图归来,在潘畅的描述里——他当天开着车出城,朝雪山的方向走,是在雪山高坡下一座雪杉环绕的低矮小屋里,按地址找到的制琴师和他的作坊。潘畅说:那里像一个古人或者仙人住过的地方,与世隔绝,渺无人烟,四周出入的只有麋鹿、黑熊这样的动物。而制琴师说,他每天可以从早到晚在琴坊里呆个八、九小时而毫不生厌,外面万千的风光喧嚣,都抵不过潜心琴事给他带来的无尽欢悦;哪怕一分钱都挣不到(开始制琴创业时,他真不知道自己手制的琴能否卖得出去),只要自己的手掌能够摩挲着琴盒琴柱琴面,听到那铮琮共鸣,就会感到内心的充实、宽慰……。如此这般,我早把这把新琴的神奇制作人,想象成一个鬚髯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了——就像中国古书古画里那些隐居深山老林的世外高人一样。万万没想到,似乎超凡出尘,已经得过许多国际最高级别的制琴赛金奖却偏偏视名利浮华为无物的名牌制琴师,竟是眼前这么一位如若邻家男孩一般的、谈吐随和、质朴而不失时尚的年轻人!
        又是“一见如故”。彼此一时就有说不完的话。我们簇拥着麦克,来到同样被观众簇拥着、怀里捧满鲜花的潘畅面前。潘畅将一把鲜花送给了麦克,和我紧紧相拥,轻声在我耳边问:“你告诉了麦克,这把新琴的名字了么?”
        完稿于2016年4月13日,于耶鲁澄斋
        篇后小记:同是此稿的完篇日,耶鲁音乐学院一年一度的“大提琴之夜”,如期在樱花盛开的春日傍晚举行。九十六岁的奥多·帕里索特(Aldo Parisot)先生率领他的十二位大提琴弟子登台,门票在两天前就全部售罄。我扑了个空,幸好潘畅设法为我留了一张。到了音乐厅打开节目单,我打了个愣:怎么,今晚全场唯一的独奏曲目,还是安排的潘畅?!——潘畅此前从未言及。已经是第二年的同题音乐会,潘畅曾担纲去年唯一的独奏,当时就让我惊诧异常(耶鲁音院每年这12位的大提琴研究生,可全都是当今世界的一流好手,好些都是各项国际大赛的得奖者),今年潘畅被音院破例留下来延读,没想到,年度晚会这个唯一的独奏机会,还是交给了他!大概,这又是破了学院记录的。
        当晚,序曲合奏后潘畅头一个登台,演奏的是难度极高的肖斯塔科维奇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新琴——“雪浪琴”在潘畅手中,显然已经拉拨揉捏得褪尽涩火而声宏韵足,潘畅拉得沉着、自信,高低俯仰,尽见弓弦风骨,同时又不失技法炫丽。一曲终了,满登登的观众席里又出现了以往潘畅在此厅演奏的“常态”——才是第一个曲目的表演,潘畅就被观众的欢呼鼓噪“逼”得反复出来谢幕,仿若演出终场一般。显然,这把“雪浪琴”,焕发出了潘畅音乐生命全新的能量,他没有辜负观众的期待,更没有辜负烘托着“雪浪琴”众多目光、机遇和师友重托。我想,我应该再写几个字,告慰远地义助的霍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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