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界碑(十)

发布: 2016-8-25 17:11 | 作者: 南屿



        她躺在床上,转辗反侧难于入睡。自从小儿子彭景富当兵到现在,她就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有时半夜醒来,在黑暗中眼睛睁着到天亮。去年春节后不久,仗就开打了,来自界河边的炮声像雷声滚过。有一天,小儿子景富对她说,妈,我要当兵!儿子19岁,儿子在说那句话时,他的目光是坚定的。她的心像被黄蜂蜇了一下,但她极力掩饰自已内心的恐惧和不安,然后平静地说:你不是孩子了,你想好的事你就去做吧。儿子看见她同意了,很高兴地走了,但她转过身,偷偷地抹泪。
        就在她眉头跳个不停的时候,儿子和侦察大队的十几名侦察兵,于当天下午就悄悄地潜过界河,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他们是从大河村的10号界碑旁过去的。那天下午,界河两岸漂浮着浓重的雾,给他们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隐秘性。那帮侦察兵大多都是本地人,对界河沿岸的每一条小路,每一道坎就像熟悉自已的掌纹一样,再加上大雾的帮忙,他们避开了越方埋设的雷场和铁签阵,顺利地摸到越方的营房的外面,越军也没有发现。越方的军营驻扎大约是一个连的兵,几间营房是用木头和竹子搭造的。此时应是晚饭刚过的时间,在营房左侧一条用竹筒搭制的水笕边,两个越军正赤条条地哼着歌在洗冷水澡。那天彭景富是捕俘组的一员,他和的几名战士匍匐着前进,距两个洗澡的两个越军不到二米。狙击手已经瞄准了他们,只要有什么举动,手指向后移动,他们的脑袋就会开出一片花朵。三名捕俘手等待最佳出击时机。就在这时,一个越军洗完澡了,他站到一块石头上穿衣服,他的眼睛朝向我方,他也许是真的发现了什么?也许是神经过敏,他一声惊呼:有人!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叭的一声,狙击手先开火了,那越军便栽倒在地上。彭景富和那三名捕俘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起摁住那名越军,但越军正在身上涂擦肥皂,满身泡沫,像一条光溜溜的泥鳅,他们一下子无法制服他。被俘越军挣扎着哇哇大叫。彭景富对着俘虏就是一拳,俘虏昏迷过去。他和战友挟持着俘虏向山下撤退。
        此时,营房里的越军倾巢出动,顿时枪声响彻了山谷。掩护组立即开枪还击,掩护捕俘手带着俘虏撤退,但是敌方火力非常猛烈,掩护组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一个姓沈的班长说,再这样打下去,我们一个也跑不了,我留下掩你们先撤。大家说,不!要撤大家一起撤,要死大家就死在一块!沈班长看了看天色已黑下来了,就坚定地说,好,我们边打边撤!
        再说那个俘虏虽然被打了几拳,只是短暂的昏迷,此时他又拼命挣扎。由于道路崎岖,天又黑,越军又在追击,他们只能连滚带爬,死死地拖着俘虏向界河奔去。他们背着俘虏迅速地徜过齐腰深的界河,向预定的地点10号界碑集结,但个个累得筋疲力尽,倒在界碑旁气喘吁吁。队长立即命令清点人数,发现捕俘手彭景富没有归队。大家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立即紧张起来,有的说可能是迷路了;有的说是可能被俘了,大家都不愿往下想了。队长下令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方案,打信号弹指示掉队或迷失方向的战友。
        多年以后,我采访了儿时的玩伴德生,因为他那天晚上也参加了行动,他是掩护组的,还负责发射信号弹联络的任务。他每隔几分钟就打一颗信号弹,那晚经他的手打出了五十发信号弹,真好比是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在界河边上演。信号弹尖利的叫声飞过界河,照亮了黑沉沉的夜幕,照亮了界河沿岸的山野。
        在二个多小时焦虑的等待中,当最后一颗信号弹的光亮消失后,还不见彭景富回来的身影,平时和彭景富关系好的战友无声地拉哭泣;有的强烈要求再次越境寻找彭景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怕是被越军俘了,也要从越军的手中把人抢回来。队长看见队员们情绪激动,作为队长在此时要保持头脑冷静,他用冷静而威严的口气说,现在情况复杂,刚和对方交火,如果小彭真的被俘了,我们去如何去抢人?这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然后命令全队押着俘虏撤回住地。
        也许,母子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灵密码?就在那时,彭景富的母亲黄钦莲是从梦中惊醒的。她梦见一个身穿军装,脸面模糊的人向儿子开了枪,子弹像烧红了的铁块穿过了儿子的胸膛。她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在黑暗黑中瑟瑟发抖。
        她的梦是灵验的。就在作了那个梦的几天后, 部队的人来了。那些人脸色阴沉,表情严肃。她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了一种不祥,还没有等部队的人开口,她就抹着眼泪哽咽着反问,是不是我的儿子出事了?部队的人沉默不语,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已的情感,她当着部队的那些人竟失声痛哭。她问部队的人,儿子是怎么死的?部队的人支唔着说,关于彭景富同志的事情,我们还不确定他是牺牲还是失踪?是被俘还是……。她对那个还是后面没有说出的潜台词特别敏感,她停止了哭泣,嚯的一声站起来,像发了疯一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吼叫起来:不!我儿子不会叛变,不会做对不起自已国家的事,我养的儿子我敢保证,我敢割我的头保证,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部队的人也不知如何安抚这位在悲痛而失去理智的母亲,只好匆匆离去。
        彭景富的事件像一个谜。部队在第二天就派员秘密地接触境外的内线了解,但一无所获,随即又派出了几名侦察兵在边境嘉龙村,也就是11号界碑处潜伏等候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彭景富的身影。
        然而这位母亲在无尽的盼望中,始终坚信一条,儿子不论是战死还是饿死、摔死,或者被俘被枪毙以及折磨死,也绝对不会投敌!这是她在悲痛中唯一的欣慰。
        一晃眼,日子转到了2008年,这个谜终于揭开了。这个谜是被一起杀人案的告破而揭开的。彭景富的班长沈某,不久后来转业到了某镇武装部工作,由于表现突出被提拔当了领导。后来由于婚姻问题,然后买凶杀妻而东窗事发。警察审讯时,他供出了他和彭景富在那次执行任务撤退时,彭的腿部中枪不能走了,为了不拖累战友,彭就对沈班长说,班长,我走不了啦,你给一枪吧。越军的追兵越来越近,再不走就大家都得死。慌乱中沈某把脸别向一边,朝彭景富的身上开了一枪,然后按既定的路线顺利地撤退。这个秘密沈某一直不敢向部队说出真相。
        由于彭景富生死不明,也无法查实,因此,他一直没能进入烈士陵园,享受烈士的待遇,他的家人也没能得到任何荣誉和抚恤,对他的问题也没有任何定论,他成了三十四年的孤魂野鬼。在真相大白后,终于在2013年,他飘荡的魂魄才得以回归。防城烈士陵园里终于有一块小小的地方,安放他的衣冠和灵魂,得以和躺在那里的战友团聚。他每天又能听见了那嘹亮的军号声,又能听见了那熟悉而又威武雄壮的“一二三——四”的操练声。
        2016年的清明节,我回老家扫完墓后,我决定去看望这位78岁的老人。我对这位烈士的母亲说,我是景富的同学,来看看您。她的脚病比原来的更严重了,根本走不了路,比三年前在视屏见到的她显得苍老了。她坐在床上没有下来。显然我的到来她是高兴的,我和她聊着家常和无关紧要的话题,尽量避开不谈他儿子那些往事,不想因我的到来,又一次揭开老人心头的伤巴。我像征性地喝了一口开水,不敢久坐,便匆匆离开老人的家。
        我站在老人的家门口,遥望烈士彭景富牺牲的那一片山野,思绪就像那飘悠的雾纱。我想起了我的祖母,我的祖母和这位母亲都是苦命的女人。我的二伯父在兵慌马乱的年月去当了国军,也是一去不回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的祖母常常站在河岸,目光搜寻过往的船只,祈望发现二伯父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直到在1959年那场大饥饿中夺去她的生命。临死前,她仍忘不了二伯父,她在咽气前,还念念有词:好仔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但不同的是,我的二伯父当的是国军,不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死,在那场残酷、惨烈的内战中,同胞与同胞之间的杀戮而死,死得没有任何意义。而黄钦莲老人的儿子,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尊严,为了不让那古老的界碑向后移动一寸而战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死更值得。
        界河悠悠,如果说那沧桑的界碑是第三条岸,那么烈士的母亲不就是第四条岸吗?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