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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十)

发布: 2016-8-25 17:11 | 作者: 南屿



        她是防城港港市那良镇大坡村的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也是一位烈士的母亲,她的名字叫黄钦莲。在镇上读中学时,她的小儿子彭景富低我一届,在我的印像中,彭景富是一个黑黑瘦瘦个头不高的小伙。中学毕业后的几年里,我没有见过这位校友。直到1979年春的某一天,我偶然在镇上的街口遇见了他。我记得那天是阴雨绵绵,我从边界修筑工事刚回到镇上,饥肠辘辘的我,在街边一家大排档狼吞虎咽地吃完那碗清汤寡水的米粉后,看见两个身穿绿军装的兵向我走来。我认出其中的一个是彭景富,他也认出了我。我们彼此打了招呼,我对他身上的军装没有缀上领章和帽徽有点好奇,他读懂了我的疑问,然后有点腼腆地解释说,他是前几天入伍的。我知道中越开战初,部队为了便于作战,在当地招收一批熟悉边境情况的青年补充到部队里。那一批兵被当地人称作边境兵。
        我们那次偶遇没有深入聊下去,便匆匆分手了。不久,我离开故乡进城谋食。大约一年之后,我突然听说他战死在越南,连尸骸都找不到。听了这个消息,我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轻描淡写地噢了一声。
        很多年以后,我开始写作长篇系列《沧桑界碑》这部书时,对我这位校友的生死之谜开始关注。2013年清明节前的某日,在边境小镇峒中采访,晚上相约一个网名叫幸存者的老兵在界河边的一家小饭店里喝酒。小酒馆对面就是越南的海关,界河水哗哗地流动,河面上闪烁着斑驳的灯光,江风轻轻地吹拂着我们酒意不断升腾的脸。老兵在喝完杯里的酒后,把杯子轻轻地搁在桌面上,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说,作家,谢谢你的酒,谢谢你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兵。我算不了什么,好歹我们还活着,既然老天要我们活着,那就好好地活下去。但是,我的战友彭景富连尸骸都找不到,你说惨不惨?死了的人就死了,不能翻生,但是他还活着的亲人呢?那么多年是怎样过来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滋味?我想你还是写写他吧。说完老兵起身走出了小酒馆,他似醉非醉地哼着客家歌谣,慢慢走上空寥寂静的小街,摇摇晃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一夜,我独自客居小客栈,界河彻夜吟唱的声音,和老兵那些话不停地撩拨着我。
        几天之后,幸存者老兵在他的QQ 空间,发表了他和几名战友在清明节前一天,前往防城烈士陵园拜祭战友彭景富后,回到那良看望他母亲的视频。在摇晃不定的镜头前,一间破旧杂乱的屋内,一根木桩直通屋顶,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房子,风吹掉了的瓦片,还没有来得及捡修,阳光穿过窟窿如戏台上的追光灯。随着“踢踏踢踏”的响声,一位老妇人双手“拄”着一张方凳向床铺艰难地走去。待她笨拙地爬上床后,把脸转过来,我才看清这位沧桑的老人,她就是彭景富位烈士的母亲黄钦莲。白发已占领了她黑色的阵地,深深的皱纹和黑色的斑点,让她的脸部在残酷的岁月中彻底沦陷。她坐在床上,盘着双腿和儿子的战友们平静地说话。她首先问她的大儿子:你弟的墓碑做好了没有?刻上字没有?她大儿子说刻了,妈,你放心吧。战友把拍摄他儿子墓地的视频递给她看,她用手抚摸屏幕上那座矮矮的墓碑,然后掩面而泣。过了一会,她转向镜头对儿子的战友说,这么多年来,多得你们战友对景富的关心,哎,我老了,这身子也不比以前了,这双脚也不争气,走路就靠拄着这张凳子,夜里经常痛得睡不着,半夜起来用手搓,一直搓到天亮。儿子的战友说,去医院检查过吗?她说去过,上个月他大哥陪我到那良卫生院看过,医生给了一些药,也没有说出是什么病,吃了感觉也不见效。儿子的战友说,上面有人来过吗?她摇了摇头说,景富走后没见上面的人来过……看到这里,我再看不下去了,我只好关掉了视频,在黑暗中对着电脑无语。
        是的,这位没有文化的母亲,以一种博大、坦荡的胸怀,三十年来承受着失去儿子的悲痛,还要承受着世态炎凉。三十年了,从一个刚迈进不惑门槛的妇女,在无声、悲寂的叹息中,满头青丝变白发,正如唐诗中描写那样:朝如青丝暮成雪。她的小儿子彭景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十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有多少个夜晚她从梦中哭醒?泪水湿透了多少枕巾?战争给她带来永远无法医治的创伤和屈辱。她常常站在家门口,眺望儿子失踪的那一片山脉出神,那一脉山永远沉默,山上那些雾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雾淡了又浓,浓了又淡,而她心中那一缕雾霭随着岁月的流逝,并没有淡去,而是更加浓重。她就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就走不出那一片山?那么多战友都走出了,为什么就儿子留在那里了?儿子的尸体没有掩埋,他的肉体一块块地消失,变成了一堆白骨。她在夜里,听见了荒凉的雨水日夜敲打着那白森森的骨头的声音。她在心里数次地说,儿子你冷吗?儿子你饿吗?她听说儿子他们是从大河村的10号界碑那里过去的,她曾无数次偷偷走到10号界碑,呆呆地站在河岸边,向着悠悠的界河张望、发呆,她仿佛听见儿子的脚步声,趟过界河回来了。儿子全副武装,满头大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向她微笑,并轻轻地说:阿妈,我回来了。一把屎一把尿养育了19岁的儿子,这个客家妇女回想起,多少个夜晚,儿子在摇篮里听她轻轻地哼着那支客家的摇篮曲入睡呢。
        
        阿弟好好睡,
        阿姆去种菜。
        种得几多皮(棵),
        种得三十六皮。
        
        随着她那婉约缠绵的歌声,那组慢镜头摇晃着出现在她的眼前。
        1980年春天,阴雨连绵。她从地里回到家时,暮色已吞食了村庄,她草草地吃了两碗中午剩下的稀粥,然后烧了热水洗脚准备睡觉。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眉头噗噗地乱跳,她心里很慌乱。难道有什么事?她想了想,走到大儿子的房门口对儿子说,他大哥,老三的部队还在那良吧?大儿子已结婚单过,他一家也在吃饭,头也不抬就回了一句:我听说他们部队就在范河村那里集中。她没有再问下了,只是噢了一声就回房间了。她知道儿子是一名侦察兵,对儿子的事她从不打听,她知道部队有纪律,她知道只要儿子没事她就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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