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週六傍晚，天空飄著冷冷的細雨，莉萍撐傘扶著父親來到衛生站。護士見到這對父女，不禁皺起眉頭，隨即擺出一張撲克臉。
宗翰見狀，要護士先下班，護士這時才開懷起來：「你喔！孤家寡人的，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啦！連給自己放個假都不捨得，我待在這裡都十年囉，你是頭一個我遇到的工作狂，真是服了你。」
吳家父女進到診療室，宗翰問：「小妹，礦工醫院的主治醫生怎麼說？」
莉萍搖頭說：「那裡的醫生不敢幫我阿爸做這種治療，因為他不想擔風險。」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妹，那麼妳不妨回去跟妳阿姆好好商量。」
「不用跟我餔娘商量了，醫生，有我同意就行。」水生說：「礦工醫院的醫生說我得了這種病，遲早會走的，既然如此，我就讓你來當做試驗品，熬得過這關，能多活上幾年，就算是我撿到的，熬不過這關，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宗翰解釋說：「吳先生，手續上必須要取得你太太的同意。」
水生轉向女兒說：「阿萍仔，妳幫我撥電話，我親口跟妳阿姆講，說我同意接受李醫生的治療，然後，妳要她帶印章過來，簽同意書。」
撥過電話，宗翰把吳家父女帶到病房。莉萍高興地說：「李醫生，明天是週日，我可以留下來陪我爸。」
宗翰微笑著說：「好吧，妳可以留下來，但不許跟妳爸聊太晚，他必須保持體力，等這兩天我安排好，就幫他進行肺部灌洗。」
7
水生斜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飄著的雨絲，腦海裡浮現出一幕幕往事。
「阿爸，吃藥的時間到了。」莉萍端著一杯開水怎進來。她小心地扶起阿爸，含一口水，和藥丸一咕嚕吞下。
良久，水生嘆口氣，欷噓的說：「這幾年，我都變成一只藥罈子了。」
「阿爸，你真的很堅強，從你生病以來，我沒聽你哼過。」
「妳阿姆為了我們一家子，日夜操勞，這幾年她連哼都沒哼過一聲，我哪好意思呢？」
「你跟阿姆一樣，一生都為我們子女操勞……」
「我年輕時只曉得拼命挖金礦，多賺些錢給你們過好日子，不曉得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以致於後來得了這種病，不但沒讓你們過一天好日子，還拖累了你們，講起來實在見笑啊！」。
「阿爸，()會照顧阿哥个，你就毋好煩勞。」
「妳早慢愛嫁分人个。」
「阿爸，誰說我一定得嫁人？。」
「妳講的都是傻話，哪家女兒不嫁人的？……我看，阿傑和妳很速配哩！」
莉萍聽到父親這麼說，不但沒有臉紅羞澀，反而一本正經地說：「阿爸，從小我就當阿傑是大哥，我對他根本沒有男女間的那種感情。」
水生好奇地問：「是嗎？可是我感覺得出來，人家阿傑對妳很用情喔。」。
莉萍語氣堅定地說：「阿傑對我如何，我心裡明白。這輩子我真的沒打算嫁人。」
「阿萍，妳若不喜歡阿傑，可以不嫁給他，但妳說沒打算嫁人，這點妳阿姆就不可能同意了。」
莉萍說：「阿爸，我想和李醫生一樣，成為一個照顧許多病人的醫生。」
水生微笑說：「妳的志氣很好，但現在講這些，都還言之過早，阿萍，以後等妳遇到好對象，就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想了。」
8
清早，在昇平戲院旁等候公車，莉萍對世傑說想改讀自然組。
世傑納悶地問：「師範大學英文系不一直是妳的首選？怎麼突然想讀自然組？」
莉萍侃侃而談自己的想法：「這些天我冷靜地想過，我們九份這裡，並不缺一位國中英文老師，但是卻缺少一位能夠長期在地方上提供民眾醫療服務的醫生。看著我阿爸和矽肺病搏鬥，只為了想多陪伴孩子幾年，我的一顆心就隱隱作痛。我如果改讀自然組，將來考取醫學系，學成之後，那麼我就可以長期留在九份，提供醫療服務，照顧老弱婦孺和礦工們的身體。」
世傑沉默一陣，才說：「妳有這樣的遠大抱負和濟世救人的慈悲襟懷，我原本該鼓勵妳的。可是妳知道醫學系的窄門很小的，妳想擠進去，談何容易呢？而且，以妳目前的家庭經濟狀況，即使妳考取醫學系，學費和生活費也將是一筆沉重的負擔啊！以妳阿姆的個性，就算要她做死做活，她都會想盡辦法賺錢來供應妳的開銷，不會看著妳為籌錢而影響學業，妳忍心見妳阿姆經常得為妳的費用發愁嗎？……總之，這可是妳人生的轉折點，妳自己可要好好想清楚，其中的利弊得失。」
「這些我都思考過了，讀醫學院的費用，一方面我會爭取獎學金，辦助學貸款，另一方面利用寒暑假打工存錢。我相信只要我有心力爭上游，天無絕人之路的。
世傑，多謝你為我所做的分析，身邊有個人可以跟我討論，我心裡也會比較踏實。」
世傑從莉萍清澈的眼瞳裡，看見一輪朝陽和遠山的倒影，他開始意識到莉萍的某些想法正在轉變，而這些轉變，似乎意謂著莉萍即將從一個知足的小女孩，成長為一個事業型的女強人。
9
放學回來後，莉萍把自己想轉讀自然組，報考醫學系的想法，跟母親說。惜妹理解女兒的想法，是由於水生被病痛長期折磨，所以莉萍想成為一位女醫生。 惜妹說：「阿萍，妳若真考得上，我拼老命也會賺錢來栽培妳。」
隔天，惜妹特地去附近的城隍廟抽了兩支籤，並求來一只保身符。一支問水生接受洗肺治療，解籤詩的廟祝說：「雖然有風險，但得貴人相助，可以化險為夷。」惜妹心想李醫生應該就是籤詩裡所指的「貴人」吧？心情總算篤定了些。另一支問莉萍報考醫學系，廟祝說：「妳女兒很有才情，將來會成大器。」惜妹聽得眉開眼笑，喃喃自語說：「那我得拼命賺錢才行…。」
李醫生為水生進行灌洗肺部的治療，惜妹母女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焦慮地等待著，惜妹嘴裡喃喃唸著「南無阿彌陀佛」，莉萍按著阿姆的肩膀，讓她鎮定情緒。
母女一聽到房門有動靜，立即迎上前去。
「()个老公有要緊無？」
「我阿姆問，我阿爸要不要緊？」莉萍幫忙口譯。
宗翰比了個「OK」的手勢，解下口罩，說：「阿叔情況穩定，等麻醉藥效消退，他的意識恢復過來，我會讓護士把他推回病房休息。」
惜妹母女高興地圍著宗翰，頻頻道謝，兩人臉上出現旭日般的燦爛笑容。
宗翰充滿信心地說；「阿叔的病情短期內應該不會再持續惡化下去，至於他能恢復到什麼程度，還得一段時間的追蹤觀察。如果想要讓他恢復得更好些，可以每隔一段時間就灌洗一次，把肺裡的髒東西陸續導引出來。」
惜妹微笑著說：「醫生个建議，()當然會配合。」
傍晚，莉萍送晚餐來，把報考醫學系的想法，說給宗翰聽，宗翰非常高興說：「莉萍，難得妳有這份志氣，我曾想過，如果妳真的是我的妹妹，那該有多好！」
莉萍說：「李醫生，你還記得先前你已經認了我這個妹妹？」
宗翰笑了，搔著額頭說：「是啊！我還真健忘哩！」
10
宗翰巡視過後，剛離開沒多久，黃家人就拎著水果和奶粉前來探視。泰德夫妻看到水生臉色比以前紅潤許多，人也精神些，高興地向水生夫妻道賀。
兩對夫妻愉悅地交談著，泰德說：「水生仔，看到你漸漸恢復起來，回去我得把這個好消息給大大聲地放送出去，讓那些罹患這種病症的礦工兄弟們都知道，咱們衛生站來了一位再世華佗哩。」
美秀也附和著：「是應該要大聲放送，水生兄你就是詳實在的見証，我相信礦工們聽到這個好消息，一定會比中愛國獎券頭獎，還要歡喜一百倍呢！」
寶惜謙和地說：「我們一家子長期以來受到你們的照顧，你們是我們的恩情人。這回分你們的福氣，阮頭家才能恢復起來。」
世傑與莉萍聽著大人們的談話，感受到此刻的溫馨。
水生接受李醫生治療的消息，經過黃泰德夫妻大力放送，果然很快地傳遍瑞芳遠近的礦區。來衛生站求診的礦工，人數一天比一天快速增長。每天一早，衛生站前就大排長龍，有些礦工擔心晚到會拿不到號碼牌，半夜就由家人前來佔位置。
經過幾次治療，水生漸有起色，雖然不可能恢復到以前未下坑挖金礦前的情況，但無論從氣色或精神上看來，水生似乎又重新舒活起來。這樣的結果更加地鼓舞了莉萍，堅定她準備報考「醫學系」，成為九份有史以來第一個女醫生的志向。
吳家因為水生不再臥病在床，氣氛全然地改觀了，雖然水生只能在家裡做些編織草帽的小手工藝，但經濟上的負擔的確比以往減輕了些。惜妹不用再工作到深夜，莉萍也不必再幫父親洗身，生活上似乎又回到從前和樂的時光。
11
此後，莉萍更加專注於學業，充分利用每段零碎的時間複習功課，晚間更是讀到三更燈火。莉萍自知數理方面較弱，特別在這些考試科目上面下苦功。世傑幾次半夜起床喝水如廁，看到莉萍家的窗口裡，還亮著一盞孤燈，逐漸相信她並不是一時的意氣用事。
有一天，在回程的公車上，世傑終於鼓起勇氣向莉萍表白：「莉萍，我真的一直很喜歡妳，將來我想要妳當我的妻子。」
沒想到莉萍卻說：「世傑，我也喜歡你啊！你很會照顧人的。可是我喜歡你當我的大哥，而不是男朋友。」
世傑聽了感到很沮喪，追問：「難道是因為李醫生出現的緣故？」
「其實，我一直沒打算結婚嫁人，以前我會這樣想，因為我得照顧我阿爸和大哥，當李醫生治療我爸的矽肺病，把他從鬼們關給拉回來，我就許下心願，將來我要和李醫生一樣，回來九份行醫，將這一生奉獻給鄉里。」
世傑不解地問：「妳想成為醫生奉獻鄉里，和妳的終身大事，兩者間應該沒什麼衝突吧？」
莉萍反問：「如果我結婚，有了家庭的牽掛，如何能專心去照顧那些病患呢？生命中其實有許多比個人的幸福、成就，更值得去追求的，不是嗎？」
世傑沒再說什麼，他明白莉萍原先的想法已經改變，而改變的背後竟是那一份「崇高的使命感」，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私心和渺小。望著車窗外，一盞盞迎面而來又隨即沒入夜慕的路燈，世傑忽然想起國文課本宋詞選讀裡的一段話：「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心情似乎跟著遺落在茫茫的夜幕裡…。
12
大學聯招放榜，莉萍果然考進台大醫學系，黃世傑考取台大電機系，黃家準備了一長串鞭炮掛在巷口，乒乒乓乓地響了許久。
吳莉萍考進台大醫學系，這消息很快地轟動整個九份，女生考上台大醫學系，這在瑞芳小鎮上可是空前的創舉。村民絡繹不絕前來兩家道賀，黃家張燈結綵，大開流水席，招待登門而來的鄉親；水生與寶惜則準備了幾大鍋客家鹹湯圓，可是水生家的人氣，明顯比泰德家還要旺，鄉親們紛紛向水生夫妻道賀，說他們夫妻倆苦盡甘來，女兒將來就要當醫生，要過好日子了。
同時，衛生站裡的李宗翰，從看診的病人口中聽到吳水生家的女兒莉萍考取台大醫學系，他比任何人都高興，愉悅的心情全寫在臉上。護士忍不住探問：「你中愛國獎券頭獎齁？不然怎麼喙笑目笑的？」宗翰故作神秘說：「愛國獎券頭獎哪算什麼？我夢見神仙告訴我，說我就快要和我的親人相認了…。」
接到錄取成績單那天，莉萍特地去衛生站的醫生宿舍探望宗翰。當宗翰接過那張成績單時，眼眶裡泛起淚光，激動地說：「我有強烈預感，會等到這一天的…。」
莉萍說：「大哥，由於你的出現，使我的未來人生有了改變，我真心感謝你。」
宗翰取出一本存款薄，按在莉萍手上，說：「這筆錢是我來九份之後，按月存下來的。往後，我還會按月存一筆款子進去。妳就先拿去繳學費。」
「我去台北唸書，往後就沒人照顧你了，大哥，這筆錢你要留著娶嫂子的…」
莉萍本想推辭，但宗翰說：「傻瓜！我並不是平白無故地幫妳，我要妳學成之後，回來九份接我的棒子。」接著，宗翰取出一封牛皮紙袋說：「給妳看一份資料，妳就會明白。」
莉萍接過牛皮紙袋，取出兩張紙，不解地問：「出生證明？為什麼會同時有兩張呢？」
宗翰說：「妳和我妹是對雙胞胎啊！當然就會有兩張一模一樣的出生證明囉。」
莉萍恍然大悟，激動地問：「你真的是我的親大哥？」
宗翰微笑說：「是啊！其實我偶然地在瑞芳車站發現妳，直覺妳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妹妹，才一路跟蹤妳到九份來。」
「原來，大哥早就料到我們兄妹會相認，才會自願請調到這裡來…。那麼大哥，將來你要去哪兒呢？」莉萍情緒一時尚未平復。
宗翰抬頭遠望，語意深長地說：「天寬地闊，可能就去花東吧？偏遠的山區，那裡有許多原住民部落，那裡的人們會更需要我…。」
作者簡介：吳錡亮
吳錡亮出生於1967年10月29號，台灣雲林縣土庫鎮人。曾以筆名子懿現代詩投稿詩社、人間福報等等…2010~2012年南港社大客語班學員，並參與客語能力認證初級中高級考試，台灣客家筆會成員，現為台客詩社初創社長。
2009年間與苗栗頭屋嵐雅電視傳播公司合作參與客家電視台【大眼睛看大狀元】記錄片節目腳本撰寫。2011年12月參與莊華堂老師發起HAKKA客家文學戰鬥營，並以〈茶詩_遶尞茶園記事〉新詩組優等獎，業餘從此小說、劇本和新詩創作。
＝＝＝ ＥＮ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