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薄霧的清早，基山街上可見昨夜下雨的痕跡，數十位中學生在昇平戲院旁等候公車，穿著制服的黃世傑騎著腳踏車快速行駛過來，不偏不倚停留右方一位女學生旁。
「齁！我差點被你嚇死了，拿去，你的飯團豆漿。你就不能早幾分鐘起床，三不五時這樣趕，也不怕半路摔車…」莉萍抱怨著，把飯團和豆漿遞給世傑。莉萍就讀基隆女中，和世傑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學也是鄰居。
「失禮啦！昨晚失眠，差點起不來。」世傑舉手行軍禮，表示歉意。
莉萍一家住在豎崎路旁的土埆厝，本地的住宅，屋頂多數鋪設一層抹上黑色柏油的油毛氈，因為冬季往往被東北季風帶來的綿綿細雨所覆蓋，屋內潮濕屋頂容易漏水，但夏天柏油吸熱快，相對的屋內溫度反而比外頭高。這間屋子勉強能遮風蔽雨，是吳家跟黃世傑的父親黃泰德承租。黃泰德是台陽礦業公司裡的採礦科長，土埆厝原是他們的舊厝，長期租給吳家。自從吳水生在坑道工作時咳血昏厥，被驗出罹患「矽肺病」後，黃泰德和妻子商量，決定不再收租金，以減輕吳家的經濟負擔，畢竟兩家人交情深厚。
莉萍的父親吳水生，自從住院回來，再不能下坑去採礦，每天枯坐在門口，跟個木頭人似的面無表情。母親惜妹有一間麵店，從中午工作忙到深夜，維持全家的生計。莉萍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小時候發燒過頭導致腦性痲痺，講話口齒不清，走起路來一顛一簸的，洗澡穿衣還得家人幫忙。每天放學回來，莉萍進廚房淘米煮晚餐，服侍父親和大哥沐浴更衣，幫父親拍背抽痰，然後才能去忙自己的事。回到臥房都過了八點，接著才扭開檯燈，寫作業和溫習功課。
公車上，世傑和莉萍對面而坐。莉萍取出英文字卡默背單字，世傑不敢打擾她，無聊地望著窗外的風景。
莉萍注意到世傑無所事事，忍不住問：「今天上午沒有小考嗎？」
「有啊！數學和物理。」世傑回答得一派輕鬆。
「你都不用再作複習嗎？高材生！」
世傑說：「昨晚就複習過了。」
2
週末，莉萍都會在中午和晚餐客人較多時段，來麵店幫忙母親。世傑也會跟著莉萍來店裡幫忙，端麵碗收菜碟，兩人默契極佳。上門的熟客常調侃兩人是「金童玉女」，莉萍聽慣了，也不以為意，反而世傑還會臉紅呢。
這天，麵店裡出現了一張陌生面孔，惜妹主動和這個年輕人寒喧，年輕人自稱是衛生所派到九份衛生站的醫生，叫李宗翰。年輕人的眼睛不時望著莉萍，莉萍雖然才十七年華，留著清湯掛麵的學生髮式，但身材發育良好，已是凹凸有緻，出落得婷婷玉立。世傑似乎也發現，店裡的這個生面孔年輕人，一再地把目光停留在莉萍身上。當著惜妹嬸的面，世傑惡狠狠地瞪著那青年，但對方竟然無動於衷，完全當他是個隱形人，令他為之氣結。
李宗翰聽惜妹和客人聊著說她頭家罹患黑肺病，長期在家調養，得定期回礦工醫院複診取藥。
「阿嬸，妳可以帶阿叔來衛生站給我看診，以後就不必再大老遠跑去醫院。」
雖是出於一番好意，對於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惜妹仍有些半信半疑，心想： 「他還這麼年輕，也不知醫術到底如何…。」
一旁的莉萍嘆息說：「唉…！我阿爸罹患這種職業病，聽說是不可能醫得好的，他自己心裡有數。」
惜妹說：「我們瑞芳這附近的幾處礦村，很多礦工都有這種症頭，從來也沒聽說有誰被治好過…」
李宗翰樂觀地說：「矽肺病就算沒辦法完全恢復，還是要讓他定期接受治療。」
惜妹神情黯然說：「生死由命，也只能看開些…」
3
背山面海的九份，冬春季多半時候刮風飄雨，天氣又濕又冷，吳水生的咳嗽也跟著加劇了。週末下午，水生又咳出血絲，莉萍撐傘扶著父親，去敲宗翰家的門。宗翰披上雨衣，攙扶著水生，三人往衛生站走去。
衛生站裡編制上只分配一名護士，護士得招呼病患、窗口掛號、量血壓、包紮外傷，又得按照處方箋配藥，忙得像只陀螺打轉似的。莉萍在窗口幫父親填表掛號，取了張號碼牌，兩父女在長椅上等叫號。約莫半小時後，護士才叫到他們。莉萍扶著父親進到診療室，宗翰見到莉萍，面帶微笑親切地詢問吳水生的病史，隨即幫忙解開水生的上衣，以用聽診器在胸腔上來回聽著，還不時以左手掌貼著胸口，右手指敲著掌背。這些動作，莉萍父女看在眼裡，心裡想著這年輕醫生還真是有模有樣。宗翰又垂詢病人近來咳痰的次數及顏色，在診療表上逐一記載。
「大叔，你這種病的療程相當漫長，而且目前沒有能夠治癒矽肺病的特效藥。患者得長期接受治療，以防止引發其他病變，包括肺癌、支氣管炎和肺結核等等。」
莉萍說：「醫生，這些我們都知道，在我們這裡，礦工得這種病相當多。」
宗翰信心十足地說：「我的專長是耳鼻喉科，我對這類病症比較清楚。來找我治療，患者的情況我較能掌握，要持續惡化的機率就比較低些。」
宗翰隨即開出處方箋，要莉萍扶著父親到一旁的「噴霧器」去，吩咐護士讓病患接受噴霧治療，然後是拍一張胸腔X光片。
吳家父女回到麵店，惜妹問起看診的情形，莉萍一五一十地說了。惜妹邊忙著下麵邊說：「這位新來个李醫生，既然係這方面个專家，。。乜就放心兜吔。」
中午，宗翰又出現在惜妹的麵店，惜妹熱絡地招呼他。
宗翰點了粄條和一盤滷味，惜妹特意把滷味切得大盤些，宗翰直呼他一個人吃不下這麼大盤。
惜妹微笑著說：「無相干啊！莊下人乜無麼个好請你，李醫生毋使細義啦。」
「阿嬸，妳在說客家話喔！我有聽沒有聽耶。」
「我是說，李醫生你就別跟我們客氣，那你是台北人？」
「是啊！我就是不想待在台北，才主動請調過來。」
「待在台北不好嗎？升遷的機會不是比較多？」
宗翰瞇著眼笑：「阿嬸，我調來這裡，就是想圖個清靜，沒有上司一天到晚在我耳邊啐碎唸。」
惜妹也笑著說：「喔？原來你係毋愛分頭家唸啊？放心，在()个這位所，無麼人會對你噥噥噥噥啦。」
「啊！」宗翰稍稍聽懂些，微微張嘴笑著。
宗翰換了話題：「阿嬸，妳女兒真孝順呢！會來店裡幫妳照顧生意。」
「是啊！我們是命歪人，沒做工作賺錢就沒得吃穿。家裡兩個男人都沒辦法工作，當我女兒的只好認份些囉。」
「妳女兒看樣子還在唸書吧？」
「嗯，讀基隆女中，雞不肥肥到狗身上去，真是僥倖！我那兒子小時候就得了腦性麻痺，洗身穿衣還得人照顧。我這大女兒從小學就讀得不錯，她考得上女中，我再辛苦也得供她讀書啊。」
「阿嬸，妳的觀念很好啊，兒子女兒都是一樣的，誰讀得上去就栽培誰。」
「該無共樣啦，妹仔將來愛嫁分人，嫁分人就係厥老公屋下个人，倈仔再怎仰般無才調，總會留在爺哀側膁。」寶惜苦笑著說。
宗翰還是聽得一頭霧水。
宗翰問：「怎麼沒看到妳女兒？」
惜妹望著牆上掛鐘：「她是應該要出門過來了。」
4
時間剛過六點，衛生站裡的護士正在收拾，準備下班。莉萍扶著父親來到衛生站。
護士不耐煩地說：「要下班了，你們去礦工醫院掛急診吧？下回看診請提早來。」
宗翰走出診療室，對護士說：「護士小姐，妳若有事，可以下班走人，這裡就交給我處理。」
世傑和莉萍把水生扶進診療室，不等宗翰開口，她著急地說：「我阿爸又咳出血絲了。」
宗翰讓聽診器來回在水生的胸腔上游走了一會兒，不急不徐地說：「妳爸的支氣管發炎，微血管腫脹破裂才會滲出血絲，他最近是不是感冒了？」
莉萍回想了一下：「應該沒有吧？除了咳嗽，阿爸並沒有發燒流鼻水的感冒症狀。」
宗翰抬起頭「喔……？既然不是感冒，那就是過敏性支氣管炎囉。」
「那要怎麼治療呢？」
「光靠藥物治療是不夠的，你們得先改善患者的居家環境。」
「改善患者的居家環境？醫生，你的意思是…？」莉萍一時間不太能理解。
「患者應該是處於過於潮濕的環境，才會誘發這種症狀。」
一旁的世傑說：「醫生的意思是你們家太潮濕了，得幫阿叔換個地方療養。」
「嗯，如果能幫患者換到比較乾燥通風的地方，配合藥物治療，就能很快地改善過敏的症狀。剛好衛生站這裡有空的病床，病房有空調和除濕，可以改善妳爸的過敏症狀，不如就讓他先在這裡的病房住下來，妳們也可以省去轉送的麻煩和一筆住院費。」
莉萍思考了一下，說：「好，我讓世傑回去跟我阿姆交代一下，待會把住院該準備的東西帶過來。」
「我還有一些話想私底下跟吳小妹說，這些話很重要。」
世傑一臉狐疑，心想這醫生該不會想要對莉萍怎樣吧，但是在莉萍面前，他不便說什麼。
莉萍會意，轉身對世傑說：「世傑，麻煩你把我爸扶到候診室去休息，然後你就回去告訴我媽，讓她準備我爸住院的物品。」
世傑心裡悶著，扶起水生離開診療室。這時宗翰才正色地對莉萍說：「上回妳陪妳爸來看診，從他那張胸腔X光底片，我研判妳爸撐不過一年，妳要有心理準備。」
莉萍焦急地問：「情況真的有醫生你說的那麼糟嗎？」
「嗯！其實自妳爸被診斷出矽肺病，到現在也快五年了吧？，能拖到現在，已經算是很難得了。」
「我爸說過他現在還不能走掉。」莉萍潸然流下眼淚。
「當然，病患本身的求生意志，對病情會些正面的影響。」
「醫生，你有沒有辦法能讓我爸多活幾年？」
「辦法是有的，我看過國外相關的醫療報導，但得冒些危險，因為我也是頭一回採用這種辦法。」
「是什麼樣的辦法？」莉萍拭去眼角淚痕，振作起精神問。
宗翰解釋說：「用生理食鹽水灌洗病患的肺部，但病患必須先接受全身麻醉。如果灌洗過程病患出現休克，就會有生命危險。」
「那麼」，莉萍想了一下，「把我爸轉到大型醫院去，做肺部灌洗，會不會比較妥當？」
「那是當然，不過，我懷疑國內有沒有醫生，願意冒風險做這種灌洗治療。等你爸狀況穩定些，妳可以帶他去礦工醫院，問看那邊的醫生怎麼說。」
「好，我就照醫生你的建議，先問看看。」
「如果大型醫院的醫生不願意，妳再回頭來找我，但是別拖延太久喔。」
「嗯，我知道了，感謝你，醫生。」
5
莉萍把水生扶進候診室，宗翰引領這對父女穿過走廊，來到病房，打開空調和除濕機。
「這裡有兩張病床，棉被在廚櫃裡，阿叔睡裡面這床，我去開藥過來。」宗翰說完轉身離開。
「阿萍，今晚我們要在這裡過夜嗎？咳，咳！」水生問。
「嗯，阿爸，我們家太潮濕，你沒聽醫生說，你那症狀是太潮濕引起的？」
「喔？住這裡應該會比礦工醫院省錢吧？咳。」
「阿爸，先別擔心錢的事，你就住下來吧！這幾天，我會跟學校請假，留在這裡陪你。」
「不行，這樣會擔誤妳的功課。」水生說。
宗翰拿了藥進來，說：「小妹，我也不許妳跟學校請假，有我照顧妳爸，就足夠了。待會兒他住院的東西送來，就讓阿弟陪妳回家去。」
「那，我阿爸住在這裡的費用…」莉萍問。
「我只酌收材料費和水電費，這些我還能做得了主。」
莉萍拉著宗翰到房門外，低聲地問：「醫生，我們非親非故，你為什麼…？」。
宗翰說：「剛才我不是稱呼妳『小妹』嗎？妳的模樣真的很像我死去的妹妹。」
「你妹的模樣真的跟我很相像嗎？」莉萍好奇地追問。
「真的很像，妳看這張照片。」宗翰說完，從皮夾裡取出一張兄妹兩人合照。
莉萍不可思議地說：「除了髮型不太一樣，還真的跟我很像。難怪你在我媽的食堂吃麵那時，眼睛一直盯著我看，我還以為你是…」
「還以為我是登徒子是吧？哈！人海茫茫啊…」宗翰說著，那一聲苦笑裡卻有著些許感傷。
5
隔天傍晚，莉萍帶著兩份晚餐來到衛生站，護士小姐已經早一步下班了。
宗翰見到莉萍，手上提著兩份餐盒，微笑著說：「小妹，妳讓我有家的感覺喔。」
「我阿姆特別交代我帶過來的。醫生，我阿爸好些沒？」
「妳阿姆真貼心呢！妳爸咳嗽的情形改善多了，過兩天就能出院，不過，如果妳家裡睡的是榻榻米床，我想這陣子還是讓他留在我這裡吧。」
「那怎麼好意思呢？醫生。」
「叫我李大哥，這樣感覺比較自然。」宗翰說：「過兩天，妳帶著我給妳的轉診單，帶妳爸去礦工醫院，找那裡的耳鼻喉科主治醫生，問他願不願意幫妳爸做肺部灌洗。」
「嗯，李大哥。昨晚聽你說，我長得很像你死去的親妹妹，這中間一定有些故事，我有些好奇。」
宗翰娓娓道來，訴說他的家庭和成長過程，宗翰的父親在發電廠工作，那是個空氣中到處飄著石棉棉絮的工作環境，三十幾歲就因為矽肺病走掉；妹妹剛上小學時，母親也在一場工安意外裡身故了。」
「那麼你們兄妹不就成了孤兒？」
「是啊！我們兄妹擠身在電廠宿舍裡，靠著撫卹金和我在電廠半工半讀的微薄收入，維持我們兄妹兩人生活開銷。我很爭氣地考取台大醫學系，妹妹的功課也很好，但一直被氣喘困擾著。」
「沒想到李醫生的家庭比我家還要…」莉萍心裡想著，又問：「你妹妹是怎麼…」
「本來我有對雙胞胎妹妹，但其中一個剛出生時，在小醫院被人偷抱走。我妹三年前走掉，死因跟鄧麗君一樣，急性氣喘引起的窒息性休克，當時我正在醫學院上課。等我接到消息，從學校趕到醫院，我妹的身體已經放進冰櫃了，如果當時我人在家裡，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憾事。唉…。」
莉萍安慰著：「李醫生，死生有命，你妹會離開你，也是上天安排好的。」
「也許吧！人海茫茫，沒想到我竟然會在這裡遇見妳，這應該也是天意吧。」 宗翰脫下醫生長袍，說：「父親和妹妹的死，對我造成很大的心理衝擊，我決心要成為耳鼻喉科的名醫，所以，我把課餘時間都用在閱讀相關的參考書和論文，尤其是矽肺病和氣喘症的治療。」
「那很好啊，充實自己的專業知識，你的志氣很高，李醫生。」
「小妹，妳知道我為什麼選擇調來這裡？」
莉萍搖頭，好奇地問：「不知，什麼原因？」
「我跟朋友，包括妳阿姆，說我不喜歡有上司在我耳邊碎碎唸，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我聽說礦區有許多礦工罹患『矽肺病』，這種沒有特效藥的絕症，曾經無情地帶走我的父親，我覺得那對我會是個很有意義的挑戰，所以，我選擇調來這裡。」
「嗯。」莉萍點頭表示理解。
「小妹，這雖然算不上什麼秘密，但我不想妳說出去。」
「不會的，李醫生不讓我說，我就不會說出去。」莉萍打從心裡，對眼前這個李醫生感到敬佩：「李醫生，如果你是我哥，那該有多好…，你是我的榜樣呢！」
傻小妹，妳知不知道自己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啊…」宗翰心裡吶喊著，但理智提醒他必須等待時機成熟，宗翰故作神秘，微笑著說：「小妹，妳說是，那今天以後就是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