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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上)

发布: 2016-6-02 16:56 | 作者: 张惠雯/江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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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看来,她和肯尼住的房子太大、太豪华了。但肯尼对他说,在休斯敦,要买这样一栋带花园的房子并不贵,这个地方有的是土地。他们还养了一条叫“乔尼”的米格猎犬,她说那是女儿十二岁生日时肯尼送的礼物。午餐时,她不允许女儿把乔尼带下楼。“乔尼可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肯尼反对说。“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客人来了,狗在餐桌那儿跑来跑去不太礼貌。”肯尼和女儿相视一笑,耸耸肩。他想说他根本不介意,但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肯尼处处表现他的大度,鼓励妻子带前夫到处看看。他表示感激。肯尼打趣说:“没办法,我们美国人总是有很多’ex’, 前女友,前老公,前前妻……我们得习惯和一切‘ex’友好相处。”
        他不知如何接话。
        肯尼又补充说:“如果需要用车的话,就给珍打电话,你总得买些东西带回去,到这里的中国人总是买很多东西带走。你们可以去直销店,离这儿并不远,珍经常带朋友去。我不知道约翰内斯堡有什么……”
        “肯尼,南非有世界杯和纳尔逊∙曼德拉。”Summer调侃说。
        “是的是的,纳尔逊曼德拉,一个伟大的人。但是世界杯,好吧,原谅我只对美式足球感兴趣,我爱看的是‘超级碗’。”肯尼哈哈大笑。
        “美式足球对我来说太暴力了,一群人相互冲撞,都是大块头。”她笑着看了他一眼,说。
        “是啊,男子汉的运动,力的对撞,那里可没有老弱病残的空间。”肯尼说。
        午餐仍然笼罩在肯尼高谈阔论的气氛之中。但他暗自欣赏着桌子上那些菜和中式的餐具,红烧肉、炒鳝丝、桂花酒酿……这都是他过去喜欢吃的。他想至少肯尼不知道这一点,不知道每一道菜都是她为他精心准备的,是他俩之间的回忆。他默默享用着,心里有股泛着酸楚的感激。他回想起他们刚结婚时住在单位分给他的那间单身宿舍里,他们的房间里没有空间当厨房,大家都在楼道里炒菜。她在自己家里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儿,但她还是学会了系着围裙、弓着腰在黑乎乎的过道里炒菜。他知道她不习惯,但她并不怎么抱怨,她顶多会兴致盎然地提及她在娘家时母亲下厨做的饭菜的可口。有一次,他们谈起将来的生活,她说:“将来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最好有一间大点儿的厨房,我现在慢慢喜欢上给你做菜了。”那时候,他们很喜欢谈未来的生活,幻想将来有了什么什么以后会是怎样一种快乐情景,似乎一旦有了那些幻想中的物件,其他的美好就有了一个安置的所在,幸福就不再动摇。那些谈话总是温暖动人的,两个人一起做仅仅关于两个人的梦。他一时想不出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但显然是很多年前的事。他知道他现在是坐在别人家的餐桌前,被另一个主人款待。他不无慨叹地坐在那儿,和自己曾经最亲密的女人礼貌地交换寥寥数语,和自己的女儿几乎说不上话……他好几次偷偷打量女儿,觉得她那么青春、晴朗,但不及母亲柔美。他注意到她最像母亲的地方是那双眼睛里大大的、黑色的瞳仁。他大胆地把这个观察所得说出来,但他不知道英文的“瞳仁”怎么说,他只好说“大大的黑眼睛”。Summer反问道:“是吗?我的眼睛像妈妈?我自己从不知道。”而肯尼则微笑着纠正说他相信他妻子的眼睛不是黑色的,而是深棕色的。那一刻,他渴望自己从餐桌上消失。
        他们谈着中国的食物,肯尼开始说起Summer爱吃的某种凉面。他听着,但他的意识仍在幽暗的记忆隧道里滑行。在眼前的一片光亮和声音之中,他感到自己躲避在那阴凉遮蔽的昏暗里,空空寂寂,一种拥挤、混乱、紧凑的空,一种充满往昔喧嚣的喑哑的回声的寂静……她尤其不对她的家里人抱怨,也从不邀请他们到家里来,他知道那是为什么。他去了南非以后,在女儿生下来以后,她也仅仅在娘家住了几天,然后就带着女儿搬回他们后来租的那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那时候长途电话是那么昂贵,他只能一周给她打一次电话。电话不可能很长,一开始她总是高兴的,但后来多半会掉眼泪。他猜想每日的生活对她来说相当艰难,但他也无从问起,无从安慰,因为他不知道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初生的婴儿,每天的生活会充斥着怎样的内容。他只能问她如何吃饭,孩子是否睡得好,其他的他只能够想象,在想象中,她总是抱着女儿在那小小的厅里来回走动,轻轻摇晃着,唱着歌,而那婴儿总是哭泣着。这是他从电影里看到过的镜头,不知道为什么,它倒给他一种安宁祥和的感觉。只是在他们分开以后,他才试图更详细地想象她那时的生活,想象她自己带着孩子如何一日三餐,当她生病的时候把女儿托付给谁,想象她怎么更换煤气罐,想象在停电的晚上,她抱着女儿坐在怎样的黑暗里……最初,这些想象让他害怕、难以忍受,因为在这想象的画面里,总会出现她提到的那个人的影子,他看到那个被他视为卑微、可鄙的面目模糊的人抱着他们的女儿,他看到他在大雨天从她怀里接过那小婴儿、为她撑伞,他看到他像条忠实的狗一样为她跑前跑后……但不知从何时起,负疚感压过了强烈的嫉妒,怜悯逐渐漫过了其他的一切;再后来,他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那么做,尽管那仍然会深深刺痛他,但那个人越来越无关紧要了,淡化成一个不会引起他什么情绪的、仅仅是存在过的影迹……如今,他坐在她丈夫的对面,被那人告知她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深棕色的,他竟没有丝毫嫉妒,只是感到难堪。他想,这就是时间,十年,仅仅这个数字就能狠狠地击中他,这是梦游般的十年,日复一日、无限孤寂的十年,甚至连它的平静也是虚假的,因为那不过是死灰复燃之前的平静,一旦那被他小心掩埋在时间底下的东西被什么激发,就又猛烈地燃烧起来。它那么漫长,但又那么轻,他似乎一下子就跨越了它,来到眼前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像一个真正的、从远方而来的客人一样端坐在她和孩子的对面,他同样也能一下子跨回去,回到他和她共同生活的昨天,它在他脑子里复活了越来越多的、鲜活动人的细节。要去想时间在哪里偷偷带走他的一切、改变了他的生活是痛苦的……
        等女儿说完一句什么,他开始夸奖每道菜都好吃。肯尼说:“我的朋友都说我是个幸运的丈夫,你看看我的身材就明白这一点了。”他怔了一下,而Summer已经笑出来。她这时给他的酒杯又添满了啤酒。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但她立即把眼神移开了。她很自然地问起他在南非的生活,还有他们过去认识的两位朋友。他告诉她说他好几年前已经从他们过去租住的地方搬走了,他现在买了一套复式的公寓;那两位朋友其中的一位已经离开南非回国了,但在国内好像发展得不太顺利;另一位还在南非,日子照旧,他们来往不多,偶尔在一起吃顿饭、打打牌,他们还是喜欢去Sandton的那家中餐馆……她很认真地听着,偶尔从杯子里喝口白葡萄酒。她笑说她有时还想吃African Hut的牛肚套餐呢。她的举止里有种过去没有的从容、优雅。他想,她离开他以后显然过得更好,他们在一起时,她没有过上多少好日子,起初,她倒快乐,但很穷,只能幻想着过好生活,然后,她成了一位疲倦至极、孤独无助的年轻母亲,再后来是一个生活在惊惧和屈辱中的妻子……而今,她置身在这座华丽而毫无风格的房子里,在许多同样华丽而没有风格的装饰品之中,她显得那么温柔和蔼,但和蔼里却隐约有种高冷。她在别人面前提及他们从前的生活一点儿也不难为情,这大概说明过去既不令她痛苦,也不再让她眷恋。他想为她高兴,心里却只有酸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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