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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上)

发布: 2016-6-02 16:56 | 作者: 张惠雯/江少川



        2        
        九点半钟,阳光已经非常猛烈。他在太阳下走着,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的皮肤感到灼灼发痛。他走了很长一段路,看到的仍然只是酒店、交通灯、高速公路桥、高大呆板的不知其用途的建筑、空阔的广场、还未开门的商店。他注意到街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于是凑到商店的玻璃门前观看,他发现就连商店里面也显得巨大而空阔,货架和货架离得那么远,仿佛相隔着一条小街道。他不想在酒店里吃早餐,但在这个他们告诉他的市中心区,他沿街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家可以吃早餐的咖啡馆,商店则十点钟才会开门。
        他只好往回走,希望酒店里还提供早餐。他处于日夜颠倒造成的兴奋和一夜未眠的疲倦掺杂的状态之中,在被阳光照耀成盐白色的街上,他踽踽独行,像个漫无目的的游荡者。他想起他在约翰内斯堡的那套复式公寓,如她所喜欢的高大、美丽、白木框的窗户,阳台上盆栽的植物……他们本应在那里愉快地生活,漫不经心地度过这十年;他想起在她离开之后,他在约翰内斯堡度过的那些孤独、一成不变却安逸的早晨:同样明亮得发白的阳光,街道上同样飘浮着淡淡的尘土味儿,两边同样有破旧失修的建筑,但那里的一切仿佛是拥挤着的,而这里的一切像是相互远离的。但不管拥挤还是疏阔,喧闹还是寂静,对他来说,从某种意义上,它们都像一座空城,而他只是个在其中浑浑噩噩地活动着、生活下去的人。他想大概自己真的变老了,竟对这巨大而陌生的城市有股莫名的恐惧。如果她不在这个地方,他绝对不会来,即使他来了,他也会马上掉头离开,他没有心情冒险或是仅仅去习惯那些自己不习惯的东西。只有当他想到他和她身处同一个城市,这种忍耐才有意义。让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是,从昨夜到现在,她一直在他的意识之中,即便当他探头探脑地往关闭的商店里观看时,她也浮现在他那昏沉、时空颠倒混乱的意识里,和那些蓝灰色的、封闭在玻璃门后的幽闭空间交织在一起。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想念她,就因为如今他和她身处同一个城市。他知道她就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呼吸,置身于这炙烤大地的阳光和早晨的溽热之中。
        他突然意识到他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站了太久,而那是一家女性内衣商店。周围没有人,但当他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注视着一套红色内衣发呆,他立即走开了……他记得在她二十四岁那年,某一天,他发现她穿了一套红色的内衣裤。他觉得很好笑,而她告诉他说这样可以在本命年辟邪。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但她已经完全地属于他,她对他毫无保留,她曾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儿……他们曾有过非常亲密的日子,非常亲密。这种亲密在他这方面一直延续到她告诉他那件事之前,那时他从约翰内斯堡给国内的她打电话,还会在电话里流泪。但他不知道在她那里是从何时结束的,也许是他抛下待产的她去南非之后不久,也许是在她疲惫不堪而婴儿正在啼哭的某个无助的时刻,也许是他离开之后的第二年、第三年,当那个人不断在她身边出现、在她心里占据一个地方以后……当她带着快四岁的女儿来到约翰内斯堡,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和他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女人了。起初,她一味迎合他、顺从他,但也只是迎合、顺从,完全失去了她的俏皮和幽默感。在她离开他的十年之中,他有足够的时间冷静思考他们之间的问题,他甚至曾交往过一个单亲妈妈,希望从她身上体会到她曾经历过的那些东西,那种艰难、无助和急于寻求他人慰藉的感觉。他几乎可以确定一切错误的根源就是他做的那个错误决定。就在她临产前的一个多月,他在南非的朋友突然来电,告诉他有这么一个不可错失的生意机会……于是,他告别她独自去南非了。他和她一开始都相信这个决定没有问题,因为生意的机会不可错失,而等他成功了,他们就可以过得更好。奇怪,他们当时那么信任好的生活会给予一切补偿。换了现在的他,他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决定,人把现在抵押给未来,这是愚蠢的。
        他希望给她买件礼物,同时也给女儿买一件,他匆匆忙忙赶过来,竟然两手空空。但他知道没有时间了,商店还没有开门,而他得赶回酒店,早餐后不久,她可能就来接他了。他吃力地辨认着行经的每个路口,沿着既不熟悉也无好感的面目呆板而雷同的街道走回酒店,来到二楼餐厅。他犹豫了一下,找个大厅里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餐厅里没有几个人,早餐时间过了,服务生已经开始收拾没有用完的食物。他拿了粗粮圆面包、牛油、煎蛋饼和茶,除了茶,其他东西都冷了。他觉得一点儿也不饿,早餐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 – 她到来之前的时间。除了服务生收拾餐具的声音,大厅里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他知道自己在心动地等待着什么 - 那不可能到来的什么。他凝神看着外面,心里有愉悦有忧虑甚至有怯惧,但很平静。他不知道他的心是从何时得到平静的,何以得到平静的,但如果他十年前有这么一份平静,他就不至于失去她。他能回想起那些光线朦胧的早晨,在他们那个三居室的公寓里,她总是早早醒来,无声无息地离开他身边,到厨房里为他和女儿准备早餐。他其实已经醒了,但仍然闭着眼睛,在床上倾听着她在厨房里弄出的声响,鸡蛋壳轻轻碎裂的声音,油吱吱啦啦爆裂的声音,咖啡机发出“嘶嘶”的呜咽……他知道她隐忍地做着这一切,她承担所有照料他和孩子生活的家务劳动,像是在赎罪;她不愿静下来,她不停地走动着、忙碌着,不愿在他的视线里停下来,她置身于各种声响和动作之中,像在寻求一种保护……但他没有丝毫的感激或同情,他那颗狭隘的心里只有仇恨和辱慢。那些早晨,他闭着眼倾听她弄出的各种声音,感到床帘在轻微的气流里微微抖动,知道她已经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和通往阳台的那扇门。她有这么一个把早晨的空气放进屋子、驱赶走睡眠气息的习惯。清晨的空气本是澄净凉爽的,但他心里却仿佛燃烧着什么,令他透不过气。
        他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外面阳光灿烂,过于灿烂了,使那个世界在光线里显得喧嚣杂乱。他更喜欢待在这里,阴凉、安静、无人注意。他回想昨天的晚餐,竟然对她现在的丈夫有点儿失望。他想起肯尼那粗壮的手臂、花白的头发,还有高声朗笑、身体朝后仰去的粗放而倨傲的样子。他不太喜欢那个人的样子,他觉得他对于她来说太老了,他确定这并非是出于嫉妒的偏见……服务生朝他走过来,问他是否还想要再拿点儿什么吃,因为他要把剩余的食物都收起来了,他说不需要了。很快,大厅另一边的食物和餐具都收走了,他们开始更换桌布。他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他的手机就摆放在桌子上,显出一种安静等待的姿态。他迅速吃完剩下的早餐,把手机装进口袋,在桌子上留下一张五美金的钞票做小费,离开了餐厅。
        将近十一点十分,他接到电话:她在酒店大厅里等他下来。他们一起走去停车场,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走在灰暗、丑陋、仿佛巨大无边的地下停车场里。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比以前显得高了。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那些静默、森然的铁兽中间。他希望这条危险的路长一点儿,希望那种仿佛在默默流淌着的无言的默契能这么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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