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閑話康橋

发布: 2016-4-21 14:41 | 作者: 張隆溪



        康橋,現在通譯劍橋,作為英文Cambridge的譯名頗有些特別,因為這前半的「康」或「劍」都是譯Cam之音,後半的「橋」字卻譯意。現在大家都知道英國著名的劍橋大學,但二十世紀初詩人徐志摩在那裏短暫住過一時,卻譯其地名為「康橋」,於是在我心目中,「康橋」不僅是古色古香的舊譯名,而且帶一點浪漫朦朧的詩意。不過說起那裏著名的大學,劍橋已是約定俗成的定譯,就不宜隨意更改。
        記得在唸中學的時候,就讀過徐志摩《再別康橋》裏這些詩句﹕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這隱約帶有雪萊(P. B. Shelley)影子的詩句曾使我閉目遐思,遙想異國的康橋。不過那是六十年代初,盡管詩中那柔緩抑鬱的情調極能契合年輕人的心靈和感受,卻與當時的時風格格不入。於是想象中由那些詩句喚起的康橋,也就極為悠遠,極為飄渺,其渺茫易碎,更甚於徐志摩詩中那「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差不多二十年之後,經過幾乎是滄海桑田之變,我離開北京負笈哈佛。說來也巧,哈佛所在的小城也叫康橋。美國東部先由英國殖民,所以地名多取自英國本土,尤其東北部由緬因到馬薩諸塞、康涅狄格等六州合稱新英格蘭,許多地名與英國相同,也就毫不足怪。我沒有到徐志摩描繪過的康橋,卻去了美國麻省的康橋,於是康橋這地名,在我便有一種親切感。英國的康橋有一條康河(River Cam),美國的康橋也有一條查爾斯河(Charles River),過河就是波士頓。徐志摩有一篇回憶英國康橋的散文,基本上就全在寫康河。雖然他自謂在劍橋大學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有「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但就其文章看來,他在那裏只逗留一年,似乎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欣賞康橋的秀麗風光,或沉醉於河畔花草的馨香,或迷戀星光下顫動的水色,而他文中對劍橋大學則著墨極少。也許詩人性情但喜自然山水之嫵媚,卻不喜學院生活之清苦,在河畔林間流連忘返,可以低徊吟詠,而在故紙堆裏鑽研枯燥的學問,卻不宜抒發於詩文。詩人在《再別康橋》中,表白他的一個心願說﹕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裏,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這當然是詩的誇張,或者詩的奇想,但無論如何,那是何等的瀟灑自如,而迥異於學者之捧書面壁,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只有像彌爾頓(John Milton)那樣大學問家型的詩人,才會以才學入詩,在詩裏抱怨世人不重學術。彌爾頓曾就讀劍橋大學基督學院,在一六四五年發表了一篇討論婚姻離異的論文。他用一個冷僻的希臘字作論文標題,有人看不懂,他就寫了一首十四行詩譏刺那些人的無知,並在詩中懷念劍橋大學第一任希臘文教授契克爵士,說盡管那時的人和後代的人一樣,視學問如寇仇,契克爵士卻教會了劍橋和英王愛德華讀希臘文(Thy age, like ours, O Soul of Sir John Cheke,/Hated not Learning worse than Toad or Asp;/When thou taught’st Cambridge, and King Edward Greek)。彌爾頓詩中的劍橋或康橋,於是與古典學問聯係在一起。盡管一九一九年之後,劍橋大學已不再要求學生必修希臘文,但古典學術深厚的傳統,就像中世紀以來的教堂和各學院建築一樣,仍然保存到今天,使劍橋成為世界聞名的一個學術重鎮。
        雖然我自中學時起,就心儀徐志摩在詩文裏描繪過的康橋,但卻很久無緣造訪。最近隨香港城市大學張信剛校長到歐洲幾個大學訪問,才第一次到英國康橋,領略了那裏秀麗的風光,也感受到那裏濃厚的學術氣氛。我們從倫敦乘火車到康橋,再乘的士去劍橋大學。這個城市不大,與大學融為一體,所以的士開動不久,很快就看見一個古老大學城的風貌。劍橋大學成立最早的彼得毫斯學院(Peterhouse College)建於一二八一至八四年,到現在已有七百多年歷史,其實自十三世紀起,整個康橋就以這不斷成長的大學為主導。到十六世紀,在整個歐洲極負盛名的人文學者伊拉斯莫斯(Erasmus)到劍橋大學任教三年(1511-14),一面完成編輯、注釋《新約全書》的工作,翻譯許多希臘羅馬古典名著,一面講授神學和希臘文。他使劍橋大學與歐洲大陸的學術聯係起來,從此成為西方一個重要的學術中心。近代以來,更有很多著名學者曾在劍橋大學任教,或曾在那裏學習,科學家如牛頓、達爾文,哲學家如羅素、維特根斯坦,經濟學家如凱恩斯,作家如福斯特(E. M. Foster),文學批評家如燕卜蓀(William Empson)、里維斯(F. R. Leavis)等,多少與劍橋大學都有些關係,是劍橋可以引以為榮的傑出人物。羅素和燕卜蓀都到中國來過,另外一位跟中國研究分不開的著名學者,則是研究中國科技史卓有成就的李約瑟(Joseph Needham)博士,他主持編寫的多卷本《中國科技與文明》在國際學術界享有很高威望。一九八三年,在康橋一條幽靜的小路上,終於建起了李約瑟研究所(Needham Research Institute),可以把李約瑟博士開拓的研究計劃長期繼續下去。
        我們一到康橋,首先就去李約瑟研究所,那是歐洲研究中國科技文明史的中心。所長何丙郁教授,劍橋大學古代哲學與科學榮休教授、前達爾文學院院長和東亞科學史基金會主席羅界爵士(Sir Geoffrey Lloyd),不久前都剛到城大來過,參加在城大舉辦的中國科學史研討會。城大跨文化研究中心為紀念利瑪竇抵京四百週年舉辦中西文化互動學術研討會,羅界爵士還為我們作了主題演講,強調在中西思想和文化之間,並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不同文化並非必然產生誤解。他以利瑪竇為例,說明西方人如果對中國文化有誤解,仔細考察起來,也往往是歷史、信仰或其他一些原因造成,而並非在根本的邏輯思維方式上,誤解不可避免。我們在城大曾有熱烈的討論,這次在康橋重逢,聚談更為歡暢。研究所副所長古克禮(Christopher Cullen)博士告訴我,李約瑟研究所時常邀請學者去做研究,舉辦研討會。他們不僅有很好的研究設備,而且有一個建造精美的圖書館,收藏有關中國文明與東亞科技史的各種書刊。館長莫弗特(John Moffett)先生十分熱情,不僅給我們看了研究所的圖書館,而且帶我們穿過劍橋最新的羅賓遜學院(Robinson College),去參觀大學主圖書館。在那裏負責中文部的艾超世(Charles Aylmer)先生,是我二十年前在北大時就認識的老朋友,他為我們詳細介紹了劍橋大學圖書館,還帶我們參觀了部分書庫、閱覽室、目錄部和善本室。劍橋大學圖書館是英國法定的出版收藏處之一,英國出版的任何書籍,都要寄存一本在此,而圖書館的經費就用來采購國外的出版物。所以這裏的收藏極富,可以說應有盡有。劍橋大學主圖書館古老而舒適,既寬敞明亮,有各種現代設施,又隨處給人一種厚重的歷史感,使人覺得這裏真是知識和學術的殿堂。在這圖書館裏,無論管理員還是讀者,大家都很安靜,誰也不會破壞這學術殿堂肅穆莊重的氣氛。對一個愛書的人說來,這才真是具有無窮吸引力的聖地,可以叫人流連忘返的樂園。
        今年秋天英國氣候偏暖,到康橋雖已在十一月下旬,卻仍見許多大樹枝葉豐茂,樹葉的顏色綠者蒼翠欲滴,紅者欲燃如火,也有透明的鮮黃色,好似落日把黃金熔化了,灑在一片片葉子上,更有或深或淺的紫色、褐色、石青色,構成一片色彩斑斕的金秋氣象。康橋秋日之美使我想起另一個康橋,想起當年哈佛的諸多師友,想起美國新英格蘭秋天林莽色澤之美,所以雖是初來乍到,英國的康橋卻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於是我默想,我一定會再來拜會康橋,為了這林色之美,也為了在這裏的學術殿堂中,得到更多精神的滋養。
        
        2001年12月17日寫畢
        
        附记: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底,随香港城市大学张信刚校长到欧洲访问荷兰莱顿大学、法国巴黎大学和英国伦敦、牛津和剑桥大学,那是我第一次到英国剑桥,印象颇深。返回香港后在年底写成此文,最初发表在《明报月刊》二〇〇二年五月号,后来又在《万象》同年七月号上转载。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