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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姨们

发布: 2015-11-26 16:35 | 作者: 王安忆



         
              赵丹黄宗英   

        紧接着,黄宗英阿姨就要出现于我的生活了。就是在同一年里,我从插队的村庄回家度农闲假,一住下就不思返乡。那时节,满街的男女孩子,至少有一半是从插队地方回城,赖着不走的,晒黑的皮肤转白了,熬干的油水补充了,甚至比安居乐业的人们更要丰肥一些,因为无所事事,脸上均挂着落寞的表情,这边溜溜,那边逛逛。夏天的黄昏很漫长,晚饭以后有一段了,天色还明亮着,母亲带我走出家门,去赴一个约,是黄宗英阿姨为我介绍了一位音乐老师。当我们从弄口向西走了半条街,便看见对面的黄宗英。在细致薄透的光里,她颀长的身形陡地跃入眼帘,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糊,唯有她是鲜明活泼的。小时候,我们最热衷在电影院前厅里,欣赏影星的照片,那些照片是在照相馆刻意布置的灯光下拍摄,面容华美,统是璧人。此时,灿烂的明星落在尘间,我并不以为逊色,相反,洗尽铅华,显得格外清新。现在回想,那正是《但愿长睡不愿醒》一文中写到的那个时期。在作家协会奉贤五七干校劳动,是这一家的惨淡日子,可她一点不见落拓,神色悦然。这一代人有一种气质,我真说不上来叫什么。达观?不全是;通透,也不是;纯真,有点接近了,可还不够;比较贴切的,或者是热情吧。这一种热情,历经世事折磨却不见损耗,应当如何解释呢?四人帮倒台以后,大约是1977年光景,母亲嘱我去黄宗英阿姨家,是为送去一些女孩子的照片,请赵丹推荐拍电影。这时节,百废待兴,许多希望生起来了。去的时候,黄宗英阿姨不在家,是阿佐引我进门,赵丹午觉已醒,还懒在被窝里,双手抱拳作揖说:对不起,对不起!伸出手接过照片,回进去继续作揖,继续“对不起”。我与阿佐直笑,他也笑,我觉得他就像孩子,一个大孩子。后来,又有许多日子过去,作协资料室老魏请吃饭,老魏——魏绍昌先生,在黄屏阿姨的文章中也提到过,心中不知藏了多少典故,就像一本活索引。老魏经常组织饭局,以各种名义,有时候依属相定,有时候是姓氏名字,比如姓“王”和名“绍昌”者。我曾被老魏编进过多种组成的饭局,因而得以邂逅许多人物。老魏去世后,再没有这样充满了奇思的聚会了。这一回是姓王的女作家,上海话里,“王”与“黄”不分,更重要的是,为黄宗英贺新婚。席上,黄宗英阿姨说:其实我与冯亦代是不必办理任何结婚手续的,因为我,赵丹,冯亦代,安娜,四个人从来是在一起的。这话也是孩子气的,浪漫的孩子气,不由让人愕然。他们是永远的男孩和女孩,不是说长不大,而是始终持自然的天籁,这天籁足够超越人世的污浊。     
        在这些阿姨中,彭新琪是与我们家最亲近的一个,当我看了“七人集”方才知道,她只比我母亲年轻三四岁,令我十分惊讶。在我们姐弟眼睛里,她是一个年轻的阿姨,温柔迷人,所以,直到如今,都称她作“小彭阿姨”。《闪烁的记忆》一文中,所记叙的1959年作家协会的辞旧迎新联欢会上,“贵妃醉酒”那一出,我也记得。就像鲁迅《社戏》里写的,一听开唱便厌烦,可小彭阿姨的那套行头,却把我们镇住了,还有她下腰饮酒的动作,不由地艳羡小彭阿姨的腰好软啊!闲来无事,母亲与我们议论一些身边的人事,谈到小彭阿姨,母亲用了两个字:善良。“文革”中,我和姐姐插队落户,家中经济甚为窘迫,实在不得已要动用些许存款,需作协的造反派领导签名盖章,银行方才认可。这类事大人总是遣我们小孩子去,即便碰钉子问题也不大似的,在此我又要提到一个人,也就是欧阳文彬先生写到的戴厚英,她从没有让我难堪过。有一次,因是在院子里,需走去办公室取图章,一路上,她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令我感到温暖。就是这样周折取来的钱,却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被窃走,这才叫作“屋漏偏逢连天雨”。其时,小彭阿姨便是母亲告贷的人家之一。常听母亲诉说我们姐妹在乡下的苦状,小彭阿姨心中十分不忍,有一次,不知从哪里,换得五斤全国粮票送给母亲。当时,粮油实行配给制,地方粮票换全国粮票不仅需要特许证明,还要搭进油票,油的定量是每人每月半斤,仅供城镇人口。这五斤全国粮票得来不易,却于事无补,母亲笑小彭阿姨天真,心中则十分感动。长年来,小彭阿姨一直与我们家密切往来,我们家无论大小巨细,荣辱沉浮,她都了解。现在,每年春节临近,她就召我们一些缺爹少妈的孤儿们集合,吃一顿年饭。     
        黄屏是我较为陌生的一位阿姨,原因可能是与母亲共事时间不长,但是从文章中看,恰是在“文革”结束,方兴未艾的日子里,与母亲同在《上海文学》编辑部致力于复刊,让我了解了母亲这一阶段的工作。在萧瑟的十年之后,终于迎来生机勃发的季节,万物复苏,多么让人兴奋啊!文章所写到的人物,于我都是敬仰的前辈,有一些还引我走出困境,比如,洪泽伯伯,是他帮助将我从徐州调入上海,并且进《儿童时代》杂志社工作。元化伯伯,他晚年居住的庆余宾馆,以及度过最后时刻的端金医院八楼,常是我辈聚会的地点,他毫不嫌我们轻薄浮躁,与之平等相谈;还有文中所写元化伯伯的“三姐”,亦有数面之缘。施蛰存先生,我与他做过多年街坊,他家就在我经常光顾的邮局楼上,于是就会路遇先生的徒子徒孙,我却从未见过他,于我来说,是文学史上的人物……他们所经历的动荡人世中的遭际,原本只是抽象的概念,如今在黄屏笔下,有了具体的细节,其间的悲凉扑面而来,变成可感的了。     
        姚芳藻老师所记载的人与事,延伸进更早远的时间,亦更为严酷,大约是由新闻记者职业决定的。如她父亲说:“新闻记者要杀头的”,这是世事洞察的明鉴,又像谶语一般,虽然不至真的“杀头”,可不也是尝尽艰辛。文中所写,尤其《失踪在莫斯科》,那一位陨落于国际共运冤案中的朱穰丞烈士,读来就像是传奇,却是腥风血雨的传奇。在母亲家中,我常遇见姚芳藻这位座上客,母亲总是要郑重的介绍,有几次提起,像是要话说从头,可看我兴致淡然,又欲语还休。人就是这样,对身边的生活激不起太多的好奇,因为太过日常,不相信会有意外之笔,岂不知,历史就是这样发生和进行着。不久前还遇见,是在我居住的街道上,姚芳藻老师带着孙儿在花园里玩耍,谁能知道呢?这位含饴弄孙的老太太,曾经有过风云激荡的政治生涯。这一幕挺让人安慰呢!有一种动后余生的温馨气息。生在命运多舛的二十世纪中国,一个知识分子不可能免受蹂躏,尤其是女性,不仅要担负起自己的遭际,还要饶上丈夫的一份,再扛起重闸,护佑弱小的儿女。终于风雨晴定,云霁开处,是漫天的霞光。     
        从小跟母亲出入巨鹿路675号作家协会院子,这些阿姨们可说看我长大。记得有一个暑日,母亲将我安置在大楼廊前的荫地里,供给我一堆图画书,嘱我不许乱动,然后就兀自进楼办事。母亲去了很久,日头渐移,荫地就成了太阳地,有阿姨走过,让我移到荫地里。因有事前母亲的告诫,我不肯移动一寸,对前来劝说的阿姨们,都抱警觉的态度,等母亲闻讯跑出楼来,我差不多要被太阳烤化了。后来,长大了一些,学会了顽劣,便和小伙伴们在院里践踏花草,然后在花师傅愤怒的追赶下四散奔跑。许多时间过去,我已成为作协的会员,有一次在传达室领取邮件,一位阿姨忽从光线暗淡的屋角里,拽出一个老人,说:看啊,一直想看茹志鹃的囡,这就是啊!是花师傅,他从来都是这样,瘦小、缄默,穿一件干净的中式对襟布衫,手提一柄偌大的花剪,此时,他神情腼腆,我也极不好意思。就是这样,无论我长成什么样,花师傅,阿姨们都知道我是从哪里走来。我的幼小、愚顽、淘气、霉运、不顺遂,那些不堪的岁月,他们都是见证。而我则是要付出心智和虔敬去了解她们,她们经过的时代,我不可望其项背。这就是我和阿姨们的关系。   
        2008年11月14日上海  (本文为《七人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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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伊莱月亮   post at 2015-12-05 18:20:06
莫明其妙,写评论发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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