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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来不断想念着一个人

发布: 2015-11-12 16:18 | 作者: 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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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我看,历来推崇鲁迅那些批判性、战斗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来,多数是鲁迅先生只当好玩写写的,以中国的说法,叫做“游戏文章”,以后现代的说法,就叫 做“写作的愉悦”——所谓“游戏”,所谓“愉悦”,直白的说法,可不就是“好玩”——譬如鲁迅书写的种种事物,反礼教、解剖国民性、鼓吹白话、反对强权等等,前面说了,当时也有许多人在写,激烈深刻,不在鲁迅之下,时或犹有过之。然而九十多年过去,我们今天翻出来看看,五四众人的批判文章总归及不过鲁迅,不在主张和道理,而在鲁迅懂得写作的愉悦,懂得词语调度的快感,懂得文章的游戏性,写文章不见游戏性,观点便只是观点,深不到哪里去的。
        可是我们看他的文字,通常只看到犀利与深刻,不看到老先生的得意,因为老先生不流露,这不流露,也是一种得意,一种“玩”的姿态,就像他讲笑话,自己不笑的。
        我们单是看鲁迅各种集子的题目,就不过是捡别人的讥嘲,拿来耍着玩,什么《而已集》啊、《三闲集》啊,《准风月谈》啊、《南腔北调集》啊,还有那未曾结集的 《五讲三嘘集》,真是顺手玩玩,一派游戏态度,结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给文章起的题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读,譬如《论他妈的》、《一思而 行》、《人心很古》、《马上支日记》等等等等,数也数不过来。想必老先生一起这题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来。
        历来我们的称引鲁迅,尤其是编在中小学语文课本里摁着孩子死命念的篇幅——临了还逼着学生硬写什么“主题思想”之类——总是捡那几篇沉痛激愤之作,好许多绝妙的游戏文章,向来不称引。譬如那篇《阿金》,意思深得很呢,简直提前预告了江青的浮现与祸害。另有不少爽快的杂文,譬如《花边文学》中的《京派与海 派》、《南人与北人》,当时的文人纷纷谈论,言不及义,此后迄今,也还没人比得过,查对日期,竟是同一天所写;《南腔北调集》另有两篇随手撩撩的短文: 《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童》,搁在今天看,意思也还精辟醒豁,也写在同一天——老人家显然半夜里写得兴起,实在得意,烟抽得一塌糊涂,索性再写一篇。
        鲁迅下笔,篇篇讲快感。他自己说他作文是被“挤”出,并非“文思泉涌”,我只信一半,因这又是他藏在胡子底下的“戏话”,几分认真,几分调笑,顺便刺刺煞有介事的文学家。他所谓“匕首”之类,并不真要见血,不过刺着好玩,态度又常是温厚的。譬如《论他妈的》,语气把握的好极了,我们读着,自然明白他是在批判国民性的某一端,可读到结尾,鲁迅笔锋一转,忽而这么写道: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着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我猜老先生写到这里,一定得意极了。
        中国散文这样子到末尾一笔宕开,宕得这么恳切,又这么漂亮,真是还看鲁迅。大家不要小看这结尾:它不单是为文章的层次与收笔,我以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晓得体贴,既犀利,又厚道,既是激烈的,又是清醒的,不会将自己的观点与态度推到极端,弄得像在发高烧。一个愤怒的人同时很睿智,一个批判者同时心里在发笑,他的愤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学。
        有这样浑身好玩的态度,鲁迅写文章便可尽管诮刻,然后套个好玩的题目,自己笑笑——他晓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别人高,晓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还要高——这样的站得高,看得开,所以他好玩得起,游戏得起。所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其实古今中外,没几个人可以做到的。
        文章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是人格的维度——激愤、同时好玩;深刻、然而精通游戏;挑衅、却随时自嘲,批判、忽而话又说回来……鲁迅作文,就是这样的在玩自己人格的维度与张力。他的语气和风调,哪里只是峻急锋利这一路,他会忽儿淳厚沉郁,如他的回忆文字;忽儿辛辣顽皮,如中年以后的杂文;忽儿平实郑重,如涉学问或翻译;忽儿苍老精辟,如《故事新编》,忽儿温润出神,如《朝华夕拾》;而有一种异常绝望虚空的况味,几乎隐在他各时期的文字中,尤其是他的序、跋、题记、后记,以上那些反差极大的品质,会出人意料地揉杂在一起,难分难解。
        鲁迅所写的序与跋,独步古今,那种好法,真是品性毕露。譬如《集外集》序言的结尾:
        我惭愧我的少年之作,却并不后悔,甚而至于还有些爱。这真好像是“乳犊不怕虎”,乱攻一通,虽然无谋,但自有天真存在。现在是比较的精细了,然而我又别有其不满于自己之处。我佩服会用拖刀计的老将黄汉升,但我爱莽撞的不顾利害而终于被部下偷了头去的张翼德;我却憎恶张翼德型的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里去,淹得他两眼发白
        这一段,适可看作他的天性的自白。我看鲁迅做文,便可以同时是李逵、张顺、张翼德、黄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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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意见以为鲁迅先生后期的杂文没有文学价值。我的意见正好相反,老先生越到后来越是泼辣无忌、妙笔生花,越是深味“写作的愉悦”。有些绝妙文章,《古文观止》也不见相似而相应的例,雄辩如韩愈,变幻如苏轼,读到鲁迅的杂文也会惊异赞赏,因他触及的主题与问题,远比古人开阔而杂异;与西人比,要论好玩,则乔叟、塞万提斯、蒙田、伏尔泰,似乎都能找见鲁迅人格的影子。当然,鲁迅直接的影响来自尼采,凭他对世界与学问的直觉,他也如尼采一样,早就是“伟大的反系统论者”,只是尼采的德国性格太认真,也缺鲁迅的好玩,结果发疯,虽然这发疯也叫人起敬意。
        将鲁迅与今人比,又是一大话题。譬如《花边文学》几乎每篇都是游戏文章的妙品,今日报纸上的专栏文章,休想请来这样的笔杆子。鲁迅晚期杂文,尤其是《且介亭》系列,早就半自觉倾心于桑塔格形容巴特尔的所谓“写作本身”——当鲁迅闷在上海独自玩耍时,本雅明、萨特、巴特尔、德里达等等,都还是小青年或高中生。当生于光绪年间的鲁迅自认是唯物主义初学者时,当马克思主义在当年中国成为最时髦的思想时尚时,他凭自己的笔力与洞察力,单独一人,大胆地、自说自话地,异常敏锐而前卫地,触及了二战以后现代写作的种种问题与方式。他完全不是靠讯息获知并实践这类新的文学观念,而是凭借自己内在的天性,即我所谓的“好玩”——玩弄文 学,玩弄时代,玩弄他自己。
        再借桑塔格对巴特尔的描述——所谓“修辞策略”、所谓“散文与反散文的实践”、所谓“写作变成了冲动与制约的记录”、所谓“思想的艺术变成一种公开的表演”、所谓“让散文公开宣称自己是小说”、所谓“短文的复合体”与“跨范畴的写作”,这些后现代写作特质不论能不能够、或有没有必要挪去比照鲁迅,然而在鲁迅晚期杂文中,早已无所不在。
        而鲁迅大气,根本不在乎这类花招,不给出说法,只管自己玩。即便他得知后来种种西洋理论新说法,他仍然会做他自己——他活在一个奉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为最正确的时代,但是今天看来,他的许多见解和预测比马克思主义者更真实、更深刻、更高明,因他更懂得中国与中国人——他早就说过:什么主义进了中国的酱缸,就会变;他早就警告我们:未来中国不知要出多大的灾祸,中国将会变成无边的沙漠——他要是活在今天这个笼统被称作后现代文化的时期,他也仍然清楚自己相信什么,怀疑什么,他会是后现代“文化研究”极度清醒的认识者与批判者。诚如巴特尔论及纪德的说法,鲁迅“博览群书,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
        是的,我时常钦佩后现代文本,我们已经没有思想家了,只好借借别人的思想。但以我的偏见,这些皱眉思索的“后现代”才子们似乎还欠几分鲁迅似的“好玩”,亦且人世的阅历与洞见,及不过鲁迅——我 们中国幸亏有过一个鲁迅,幸亏鲁迅好玩。为什么呢,因为鲁迅先生还有另一层迷人的底色,就是他一早便提醒我们的话。他说:他内心从来是绝望的、黑暗的、有毒的。
        他说的是实话。
        好玩,然而绝望,绝望,然而好玩,这是一对稀有的、高贵的、不可或缺的品质。由于鲁迅其他深厚的品质——正直、刚烈、近于妇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经一再欣然上当:上进化论的当、上革命的当、上年轻人的当、上左翼的当,许多聪明的、右翼的正人君子因此而攻击他、贬损他,可是鲁迅都能跳脱,都能随即看破而道破,因为他内心克制不住地敏感到黑暗与虚空,因为他克制不住的好玩。
        这就是鲁迅为什么远远高于他的五四同志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人能够企及他,掩盖他,超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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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11-17 16:44:21
好文章  但别字颇多  编辑该仔细些
删除 引用 叁月不插秧   post at 2015-11-16 16:08:41
除了第一句话,其余可删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11-15 10:36:11
先生文章通透晓畅 一扫各种阴晦 全无凝碍无顾忌 想说就说 说一句是一句 既见水平更见性情 能够读到古人今人全凭才学与性情进行的交流 大幸 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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