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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祭

发布: 2015-10-08 19:11 | 作者: 陈瑞琳



        城里的学校非常奇怪,渭渭每天上学要举着一个小木牌,上面是毛主席像,用塑料纸包着以防雨淋。到了课堂要把木牌放在桌子的右上角,老师进来全体起立,齐声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渭渭也不知道林副主席是谁,跟着一起喊,却总是把“身体健康”喊成“生体健康”!旁边的同学向老师报告,全班人齐刷刷看着渭渭,非常蔑视的样子,看得渭渭有些发抖。老师走过来,拍拍渭渭,说:“不是你的错,是你的发音不够标准!”然后转向大家说:“渭渭同学刚从乡下回来,我们请她每天早上领读拼音好吗?”渭渭眼泪快出来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把拼音练好。
        渭渭非常喜欢她的这个从东北来的男老师,高大健壮又干净清爽,他的声音尤其好听。那时候,渭渭在课后常常被老师叫到单身宿舍去背诗词,老师就站在她身后,教她写文章,她能感觉到老师的呼吸缭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屋子很小,冬天有一炉火,老师先暖了自己的手,然后把渭渭的小手握住,对她说:“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渭渭感觉到老师的眼睛里有火,热热地烤着她,有一种要溶化的感觉。很快地,渭渭的作文开始在学校里获奖,每次老师都叫她念给班上的同学听,大家怎么都不明白,这个从乡下回来的小女孩竟然能写下这样好听的故事,有时忧郁,有时梦想,在文字里,渭渭已经不属于她的年龄了。
        告别小学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去老师的宿舍,依然是那样的炉火,那样干净温暖的手握住她:“我留不住你,你也会忘掉我,但你不能忘了要永远写下去!”老师拿出一本〖难字表〗送给她:“将来你遇到不会写的字了,就查查这本书,就会想起我。”渭渭没有去接书,忽然伸出手来拥抱她的老师,那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第一次拥抱一个异性,她不想松开。老师扳下她的手,布满了胡茬的嘴用力亲吻了一下渭渭的额头,告诉她:“走吧,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呢!”出门的时候,渭渭再回头,额头上还有痒痒的感觉,白色的绸巾向身后飘去,正飘在老师湖水一样潮湿的眼睛上。
        进了中学的渭渭,特别想当“红卫兵”,但没人选她。那时候的中学不大念书,要经常出去学工、学农,还要学习解放军,渭渭不符合条件,就多在学校里留守。无聊的渭渭就在校园里漫无目标地晃着,有一天就晃到一间地下室,正开着门,里面霉气熏天,原来是一个地下的图书馆,里面正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在翻晒着旧书。渭渭蹑手蹑脚地走近,老头抬眼看看渭渭,像是看到一束早晨的阳光,问:“你喜欢书?”渭渭说:“是!”老头说:“这些书可都是禁书,不能借的。”渭渭看看老头,又看看那些奇怪的书,说:“那我每天来帮你整理书好吗?”老头说:“这里空气不好,光线又暗,我答应每次借你一本,但第二天必须还回来!”渭渭高兴得直点头,老头先给她挑了一本杨沫写的小说〖青春之歌〗,交给她,渭渭要走,老头叫住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渭渭想了想说:“骆家渭。”老头又问:“怎么叫这个名字?”“因为我外婆的村子叫骆家村,靠近渭河。”老头笑了,温柔地看着她:“你可不像是从村子里来的孩子。”渭渭也笑了:“那你说我像哪儿来的?”“你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老头故意逗她,渭渭的脸蛋微微一红,赶紧说:“明天见!”
        渭渭读小说通常在晚上的被子里,她不敢开灯,怕妈妈发现,就用手电筒照着。她读小说的速度奇快,一本三、四百页的书也就读一个多小时,她天生就有一目十行的本事,而且记得住所有的细节。第二天,她去还书,老头在等她,还准备了一个干净的椅子。老头问她:“喜欢这本书吗?”“喜欢!”渭渭真的很喜欢书里面的林道静姑娘,她告诉老头:“林道静是因为喜欢卢嘉川那个男人才走上革命道路的。”老头一惊,说:“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解!”他又从身后取出两本书来:“这是《野火春风斗古城》和《战斗里的青春》,讲的都是同样的故事,人活着首先要有爱,然后做什么才有意义。”渭渭怔怔地坐在那里,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听到“爱”这个字,以前她只知道“喜欢”。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读这两本小说,匆匆告别的时候渭渭忽然发现暗室里幽坐的老头是如此孤独,他那直直的眼神显然是要吞没渭渭娇小的身影。
        渭渭读小说已经上瘾,沉迷而无法自拔,她每天准时向暗室里的老头报到。在老头的指点下,她已经读完了五、六十年代所有被查禁的当代小说,从《红岩》到《红旗谱》,从《苦菜花》到《林海雪原》。有一天,老头高兴地看着渭渭,说:“我的小宝贝,你现在可以读大作品了!”他攀上书架的顶部,取下一部书来,用牛皮纸包着,交给渭渭:“这部书你不要急,慢慢读,一个星期以后还我。”
        一个星期过后,渭渭不能还老头书,她病了。老头交给她的这部书叫《红楼梦》,小说中的林黛玉死了,渭渭也感觉自己死了一回。高烧中,她说着梦话:“我要见老头,我要还书!”妈妈把她摇醒:“你要见哪个老头?”渭渭睁开眼:“妈,帮我把桌上的书还给你们学校地下室的老头!”“啊?你跟他交往?”妈妈大惊:“你知不知道,他是戴帽右派,永远摘不了了,一辈子改造,没人敢跟他说话,也没女人敢嫁给他!”渭渭坐起来:“妈,别这样说他,爸爸不是也当过右派吗?”“你爸不一样,他已经摘了帽子,可以使用了,使用跟改造不同!”渭渭心里发苦,他想起爸爸在沙漠里的那些日子,不能写字,也不能看书,每天给自己讲话。她心里忽然为老头庆幸:他虽说不能见阳光,但他有那么多好书陪着。
        渭渭再见到老头已经是一个多月后,妈妈为她在学校请了长假。病后的渭渭脸色有些白,人也瘦了一圈。老头见到她的时候几乎是喜极而泣了,他兴奋地渡着步子,像年轻人那样羞涩地搓着手指,不停地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了!”渭渭看着他,像看自己的父亲:“我一定会来的,无论发生什么!”老头的眼睛里开始渗出泪水,喃喃地说:“渭渭,我没有亲人,你的到来就像天使,老天不忍我就这样死去,才把你送来,让我活着有个期盼!”渭渭走到他面前,抬起头,她这才发现老头有一双很英俊的眼睛,额上的头发如果不秃,身板再挺直一些,依然是英气十足。渭渭伸出手臂,搂在他的脖子上,声音轻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我爱你!”老头身子一抖,推开渭渭:“不许胡说,记住永远不要轻易说‘爱’这个字!”
        就在渭渭已经读完《安娜卡列宁娜》和《高老头》的时候,地下室的老头因肺癌晚期住院了,原因是吸入灰尘太多,又常年不见阳光。在靠近太平间的病房里,只有渭渭黄昏时陪伴着他。老头幸福地眯着眼,对渭渭说:“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如果有机会上大学,一定选读文学,这样我才死得安心。”渭渭点头答应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她问老头:“你真的没结过婚吗?”老头说:“是啊,我21岁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分到西北大学任教,讲完第一堂课就被打成了右派,然后被收留在这里,没有女人愿意接近我。”渭渭听着就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灼痛,她想了想,忽然就揭开老头的被子,一下子躺到老头怀里。老头已没有力气推她,病房里也没有其他人,老头就由她躺着,暖暖地贴在身上。过了好些时辰,渭渭在被子里牵着老头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游动,那手就象一个看不见的火炬,把她的身体一点点照亮,再慢慢点燃。渭渭这才发现自己的乳房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饱满和柔软,老头的手开始颤抖,轻得像是怕碰掉一个熟透的苹果。待渭渭的手导引到身体下面的时候,老头忽然停住,不肯前行,但渭渭不管,执意将他的手覆盖在自己绒绒的一片芳草地上,那一刻,渭渭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她想起了五岁时被伤害的隐痛,将近十年了,她从没有忘记过这隐痛,此刻老头的手,就像是一团温火,在为她轻轻地疗伤。几天来一直闭着眼睛的老头忽然把眼睛睁开来,他亲吻着渭渭的耳朵说:“你知道自己的身体多么漂亮吗?”渭渭摇头,他再说:“你一定会得到这世界上最好的爱情!”
        老头死了,没有追悼会,也没有亲友,骨灰盒就埋在北塬上的乱坟岗上,渭渭去看过,本来做了标记,后来被乡民乱挖,又下暴雨,就彻底找不见了。
        1977年的秋天来了,夜里的流星纷纷陨落,感觉是天塌地陷。临时住在防震棚里的渭渭忽然听说学校里要选拔“尖子”,为即将到来的大学入考临阵磨刀。老师们的脸上都放着光,关闭了十年的大学之门一夜间忽然洞开,这突来的改变让所有的人几乎手足无措。
        报考大学的前月,渭渭还在让自己每天背诵人体的两百多块骨头,她特别害怕中学毕业后“上山下乡”,渴望当个“赤脚医生”在田头给农民扎针。渭渭喜欢扎针,每天拿着白萝卜苦练,只是没找到一个大活人肯让她真正地扎一下。
        考大学的当天渭渭是斗胆孤行,惊弓之鸟的父亲正在家中为她擅自报考中文系这可怕又无用的专业伤心不已。考场上人山人海,许多考生都是胡子满腮,甚至拖儿带女,渭渭老远地就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儿正在给他的老爸鼓劲。
        发榜了,渭渭竟成为当地考场中唯一进入文科录取的学生。她因为太兴奋,检查身体五官科时,没听懂大夫的旨意,竟然把两个棉球同时塞进了耳朵眼里,结果是医生拿个钟表远近地比划,渭渭都连连摇头。
        来自北方大学中文系的录取书还是寄到了,只是晚了一个多星期,信上说校方经过争议最后还是决定“破格”收下魏渭这个“聋子”。
        七八年的开春特别冷,渭渭的母亲在打点行李,她不停地揉眼睛,还喃喃自语:“谢天谢地,我们的孩子又可以上学了,再不用下田种地,这可是太好了!”
        从小镇去省城的路其实很短,但渭渭执意要坐火车,叫大家来车站送她。
        听车轮慢慢地动起来,薄薄的云彩开始向西移动,渭渭抬头遥看北方,那上面埋着一个孤魂,一个她永远不能忘记的人。她把手举得好高好高,心里说:“我的恩师,渭渭真的走了,带着你的梦走了!”
        凉凉的湿气 浸在脸上,感觉像是泪。卧在池塘边花草中的魏渭忽然如深梦中惊醒,原来天色已暗,德州南部的潮气重重地袭来。魏渭定定神,想再寻那只断翅的孤鸿,却早已不见。岁月不舍,鸿雁无痕,如今的渭渭却已来到另一个世界。暮色苍茫之中,她竟看见一对白色的鸳鸯悄然浮水而出,俨然是衔梦而居,且守护在那时光流水的松木桥下,默默地吻颈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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