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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祭

发布: 2015-10-08 19:11 | 作者: 陈瑞琳



        魏渭出了中文学校的小教室,德克萨斯的阳光立刻就晃了她的眼。丝质的唐装衣襟上还有些残留的粉笔末,她拍了拍下身笔直的牛仔裤,就听见后面有小女生在哧哧地笑,回头一看是她教的班上学得最好的燕燕。小姑娘穿着一件蕾丝花边的吊带连衣裙,浅浅的酒窝溢满了那种调皮的笑:“老师,休士顿夏天这么热,怎么从来不见你穿裙子啊?”魏渭的心一惊,大概从五岁起她就没再穿过裙子,她的两条腿从来都是裹在细细的裤腿里夹得很紧。魏渭苦笑着向她摆手:“好了,暑期里好好玩吧!”
        车子一个右转就跨上了通往郊外的主干道,结束了中文学校的最后一堂课,魏渭有些舒心,也有些空落。孩子的一句戏言,竟几乎把魏渭击倒,天边的几朵云也忽然铅一样地向她压过来,魏渭不想回家。过了铁道,眼前却是一片黄灿灿的野花,魏渭有些惊呆,这多么像小时候渭河边上外婆家住的后村啊,那一丛丛的油菜花就是这样高高地开放着,蓝蓝的天就映在小湖似的池塘里。
        魏渭走进了花海,靠近池塘,原来是一片沼泽,还连着一条幽幽的河。魏渭就坐在那里,她想像这河水该是流自密西西比,水中也许有传说中的恐龙后裔鳄鱼的出没。忽然,她看见一只断翅的大雁凌空飞来,正落在远处的一截松木桥边,隐隐地传来凄凄的哀鸣之声。那桥是古老的断桥,许是当年雷雨相劈,魏渭顿时有些恍惚,她想起了小姑娘燕燕的笑,想起了万里之外四十年前的那段故事。
        早先的关中渭城是很喜欢下雨的,尤其是渭河的北岸,密密的枣树庄,大风一吹,树上的叶子哗哗地响,地上的土旋起,一阵雨就到了。四十年前的魏渭只有五岁,她就常常在枣树下面的尘土里跑着,用手拼命地压住自己鼓涨起来的连衣裙,她的身后总是有一群拿着枣棍子的男娃子们在叫喊:“野姑娘!野姑娘!滚回城里去!”魏渭跑的时候总是紧紧地夹住自己的腿,她小小的年纪已经知道了女孩子身体那个地方羞耻而扎心的痛。
        魏渭其实不姓魏,她小名叫渭渭,父亲姓吴,小时候妈妈说爸爸犯了什么错误被关在很远的地方,渭渭生下来好些年才见到父亲,她不喜欢“吴渭”这个名字,后来索性自己做主就跟妈妈姓了。
        渭渭本来生在城里,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她几乎没吃过肉,面汤养大,却长得一个圆圆脸,天生的白净,眼睛弯如钩,睫毛一闪一闪的很惹人疼爱。四岁那年,就是1967年,她家的楼顶上忽然架起了机关枪,说是被一群叫“红卫兵”的人占了。渭渭很害怕,妈妈叫她晚上睡觉不要脱衣服,如果半夜里听到锣鼓声,那就是伟大领袖忽然发表了“最高指示”,全家人必须立刻上街去游行,渭渭就常常在黑夜里看见大人们跳的那种举着红宝书向前进的“忠字舞”。
        暑假刚过,在中学里当老师的妈妈说要带一批红卫兵去北京城见毛主席,据说见毛主席的人都不用买火车票,所以他们还要去好多好多地方,妈妈就把渭渭送到了渭河北岸乡下的外婆家。
        外婆的家立在村子的中央,三间漂亮的大瓦房,但渭渭去的时候都贴了封条,不让人住。早年渭渭的祖爷爷,就是渭渭外公的爸爸在村子里办学校,临死前把儿子送到日本学医,叫他学完了一定要回到村子里当医生,后来外公果然就回来了,成为方圆几百里唯一的医生。共产党来“解放”的时候,外公因为救过几个受伤的“共产党”,就特批他继续行医。没想到忽然要抗美援朝,人家叫外公捐药给志愿军,外公连纱布也一起捐了好多,结果听说有志愿军伤口感染死了,追查下来,说是外公捐的纱布没有好好消毒,于是外公就成了被镇压的“四清”份子。大瓦房被封了,外公和外婆就在后院的房檐下搭了一间小草房住,冬冷夏热,再加上年年拉出来批斗,等渭渭来到骆家村的时候,外公已经中风瘫倒,外婆也血压高得不能走路了。
        渭渭到了乡下先是知道了冷,不下雨是干冷,下了雨是湿冷,草房四面透风,她的脸登时就冻出了两块紫色的疤。然后她又知道了饿,她满屋子找能吃的东西,只找到一碟辣椒油。外婆说她做不动饭了,外公已经吃不了饭,就叫渭渭到邻居家要几个馍馍回来蘸辣椒油吃。渭渭就磨蹭到邻居的家,鼻子冻得唏溜唏溜的话都说不利索,但邻居喜欢她的城里人口音,还问她会不会跳舞,她说会,就在人家院子里跳“忠字舞”,周围看的人都拍手,然后就给渭渭拿白面蒸的馍馍。这样一来,渭渭只要饿了,就出去给不同的人家跳舞,换白面馍馍吃。有一次对门的乡里请渭渭去跳舞,来不及蒸馍馍,就从院子后面剪下一朵大大的牡丹花送她,渭渭高兴得一路举着花儿回家。那天村子里正刮着大风,掀起一层层脏脏的泥土,全村的人都看见了一朵鲜嫩的花在浑沌的世界里雀跃移动。
        开春的时候,渭渭想到村东头当年祖爷爷创办的小学去上学,但校长说渭渭家是反革命,不能上学。渭渭就每天早上爬到学校门口的草垛子上,看校工哑巴懒懒地出来打铃。中午的渭渭很无聊,就在自家的门口看圈里养的猪,小猪们喜欢拱猪妈妈的奶,渭渭就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想着想着,猪睡了,渭渭也到场子上的麦秸堆里睡一觉,梦里就见妈妈向她走来,给她打身上的土,然后给她梳小辫儿,梳着梳着忽然揪着头发,一疼渭渭醒了,她发现脸上凉凉的,原来是自己在梦里哭了。渭渭撩起衣角擦了擦眼泪,又回到自家门前。她不想打扰正在炕上呻吟的外公外婆,就把自己悬在黑漆的大门上荡悠悠,结果一使劲“卡察”一声就把小拇指夹断了,疼得她从门上掉下来,但她不敢告诉外婆,也不敢哭,就用手帕把弯折的手指悄悄包了,坐在土堆上看太阳什么时候落下,月亮什么时候升起来。
        渭渭是村子里唯一穿连衣裙的姑娘,她的裙子是那种碎花的泡泡纱,领子上镶着白色的荷叶边,渭渭常常穿着心爱的裙子在田梗上走,远远地就像一丛粉红的桃花,勾起四野里各样的眼睛。但渭渭不知道,她总是喜欢在下午的时候看放学的孩子们到地里挑猪草,看那春天的草地上长出一丛一丛的小喇叭花。那天,她正在拔狗尾巴草,一个大土块忽然砸到脑袋上,回头一看,是一群比她大好多的男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握着土块,正准备砸向她。就听一个男孩大声地喊:“赶走这个小反革命,赶走这个外来的野孩子!”渭渭吓得赶紧往回跑,她的花裙子在风里飘起来,那些男孩子在后面大笑:“快看啊,她的粉红屁股露出来了!”
        五岁的渭渭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恐惧,她不再恐惧冷,也不再恐惧饿了,而是恐惧上厕所。乡下的厕所都是露天的,尤其是外婆家的厕所(乡下人叫茅房),就是后院墙角下挖的一个坑,连个遮掩也没有,村子里的男孩子就整天骑在那后院的墙上,等她上厕所。她真是怕极了,实在憋不住尿,就跑出去,快快跑回,但还是总有土块落在脑袋上。那天,她因为在菜地里摘了太多的生辣椒吃,肚子痛得受不了,只好在茅坑旁背着院墙蹲着,忽然就有一根带刺的长棍子从屁股后面伸过来,她痛得叫起来,跑回屋的路上,她听到墙头上的男孩子在喊叫:“她知道痛了!她哭了!”那何止是痛,细细的枣刺扎进了她的身体,扎进了她最觉羞耻的地方,幼小的渭渭有了被羞辱的感觉,黑夜里她用手捂着自己受伤的地方,她不想哭,她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外公、外婆的病越来越重,他们不能照顾渭渭,渭渭也照顾不了他们。渭渭想找一条火车路,或者让火车把她带走,或者就让火车把她轧死。可是她在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上走了一个上午也没见到火车的影子。她看见路边高高的水渠,爬了上去,里面是干的,她想如果突然来水,她就跳进去,也许能淹死,于是她就坐在水渠里等。天空是正午的太阳,有点儿热,水渠两旁直挺挺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哗拉哗拉响,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天快黑了,渭渭并不害怕,她决定躺在渠里听知了叫,那叫声很拼命,好象要撑破云天,渭渭就在这叫声里睡着了。
        “渭渭、、、渭渭、、、”有人沿着渠上的路叫过来,是外婆村上的人,好象是一群。渭渭答应着,但爬不出来,因为渠很深,跳下去容易出来却难。大伙儿把渭渭拉上来,说:“万一水来了,就会把你冲跑,可怎么得了!”渭渭说:“我就是在等水来呢!”大伙儿吓了一跳,回去学给外婆听,外婆一头就倒在了炕上,她喘喘地拉住一个人的袖子:“你是东头学校的老师,帮我跟校长说说,收下这丫头去念书吧,我怕出事啊!”那人点了点头。
        快要收麦的时候,渭渭终于能去上学了。六月的关中平原,黎明时的天还有些清冷,渭渭穿了外婆早先缝制的粗布外衣,提了自家的小板凳,背了书包,推开了那扇她不知偷看了多少回的神秘小门。天色尚早,地上洒着白晃晃的月光,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向渭渭比划着,渭渭知道他就是打铃的哑巴。哑巴带着渭渭走去后墙根底下的一个土台子上,教她坐在中央。渭渭就那样兴奋地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哑巴终于摇响了手中的铃铛,那铃声非常好听,然后就看见一个个小朋友都提着自家的板凳走到台上来,老师也来了,手里提着一块黑板,脸上还包着大头巾,她除了教大家认字还要教大家数数儿。
        喜欢上学的渭渭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第一个课堂竟然是露天的土台子,没有桌椅,也没有屋顶,清晨的天空上有时还挂着月亮。但渭渭高兴,她想认字,想要看懂书上的故事,她最恨下雨,尤其害怕老师生病。乡下的孩子能吃苦,早餐就是一根黄瓜,地上的土就是练字的草本,渭渭班上的孩子,放了学还要去挑一筐猪草才能回家。渭渭不敢去挑猪草,她怕那些男孩子举着枣树棍子追她。
        过了暑期,渭渭那一班可以走进真正的教室了,她不再用自己提板凳上课了,她开始能大致读懂妈妈从远方寄来的短信了。那天上语文课,老师让大家随便写篇日记,渭渭想不出写什么,就把妈妈的信拿出来,改写在本子上:
       
        我的妈妈去见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等了三天,毛主席本来不出来了,可是天气好,毛主席又上了天安门,手里向大家挥动着一顶绿色的帽子,好多人高兴得哭,妈妈的鞋子丢了,光着脚上了火车,本来要去杭州,可是火车不敢停,就一口气把妈妈拉到了广州。
       
        里面的很多字是从妈妈的信上抄来的,老师读后大惊,又念给全班同学,然后全校的人都知道了渭渭的妈妈见过毛主席。那年月,毛主席是红太阳,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渭渭忽然间在学校里成了“明星”,再没人敢拿枣棍子追她了,那些男孩子还每天送给她晒干的红枣,或者开嘴的石榴,还有人送给她漂亮公鸡的尾巴毛。更因为渭渭的“写作”成绩,学校允许她直接跳入了二年级。
        渭渭的“明星生涯”没过多久,外公去世了,一个月后外婆也死了,妈妈终于从城里回来接她。那是一个刚刚入冬的周末,渭渭正在村头的白杨树下吃男孩子们为她烧好的麻雀,满嘴是泥,牙齿也染得黄黄的,身上已完全是乡下女孩的打扮。妈妈大步流星地冲过来,看着渭渭,从头到脚,妈妈一眼就发现了渭渭脸上的大冻疮,渭渭赶紧把弯曲的小拇指伸进裤腰里,周围涌来许多人,他们知道妈妈是方圆几百里唯一上过大学的女人,可妈妈顾不得与人打招呼,一把搂过渭渭,眼泪在红红的眼睛里打转。
        告别村庄的时候,渭渭跳上妈妈的自行车,将脸贴在她的后背上。很多人在村口向渭渭招手,他们舍不得这个会跳舞的小姑娘。渭渭在心里悄悄挥手:“再见了,我的小白杨,我的小猪场,我的麦秸堆,我的小学堂!”她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村子中央的大枣树,那是她做梦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她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渭渭的鼻子里忽然吸进一股乡下人烧饭的炊烟,那烟里还混合着鸡粪泥土的气味,她鼻子一酸,有些想哭,她想告诉妈妈她已经长大了。
        回了城的渭渭终于见到了“解放”的父亲,望着雪白的衬衫上那一张紧锁眉头并不快乐的脸,渭渭觉得很陌生。可惜渭渭已经不是小姑娘了,父亲不能再抱她,渭渭想像了多少回地坐在父亲腿上的场景是再也不会发生了。父亲只是拼命地看她,然后用手一遍一遍地摸着她细毛毛的头发,渭渭不习惯他手上厚厚的茧,总是跑到母亲的厨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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