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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逝的最后炉香——与夏志清谈张爱玲

发布: 2015-8-28 07:36 | 作者: 周励



        我们又叫了甜点,我问:“夏公,那您60年代写文〔中国现代小说史〕后,为什么就没有再写一本60-90年代的〔中国文学史〕,毕竟60-90年代中国两岸文学还是大有文章可写的啊!”
        夏公的眼睛突然凄凉起来,他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给毁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
        “我在耶鲁时认识了第一任美国妻子,生了个女儿, 可后来离婚了。如今我的二个外孙也上大学了,他们很棒。后来我又与台大毕业来美的王洞结婚,可惜太太生下个痴呆女儿。”
        我忙问:“是唐氏综合症吗?”我曾经是内科医生,心中祈盼夏公女儿的病不会太严重。
        “不,比那更糟糕。她是综合痴呆加自闭,不会讲话,完全不能自理任何事,我和太太将大量的时间精力用来照料她。现在她35岁了,被接去住在新泽西一家痴呆患者慈善机构。我们现在轻松了些,但也放不下心,常常让他们送她回家,今天她就在家。”
        他突然温和地提出:“你能不能多叫点菜让我带回去给太太女儿吃?”
        我心里很高兴夏公把我当女儿般看待, 于是一口气点了龙虾、木须肉、芝麻甜豆沙烧饼等几份菜,他非常开心。在我们相约的第二个星期天,夏太太告诉我她女儿很爱吃豆沙烧饼,我很欣慰。
        这时我理解了为何夏公好像没洗脸。我仿佛看到他和太太正忙着照顾弱智女儿,接到我的电话匆匆出门连脸都来得及好好洗。夏公随而聊起,多年前,有一晚5岁的女儿要父亲背她到楼下大门口去玩,那天正是圣诞夜,有人醉酒吐了一地,夏志清背着女儿不慎滑倒,他一手撑地另一手紧紧保护背上的女儿,回来后胳膊肿疼了好几天,“幸亏骨头没摔断”。夏公讲自己是被命运安排当了“二十四孝父”,却生不出一个“二十四孝子”。我望着这个幽默、无奈,诚恳善良的老人,心想像这样的文人,在今天的大陆,海外都已不多见,我突然感到他就是张爱玲未曾下笔写的《我的旅美生涯》中的男主角,他热爱生活,可亲可信,同与世隔绝、孤独自僻的女主角形成强烈对比,也许就是靠了这种对比的支撑和友情,张爱玲才能活到75岁高龄的吧!
        午餐后,我们一起到位于东60街邻公园大道我的家中小酣聊天,到阳光灿烂的阳台上眺望公园大道上绯红色的海棠花坛。我先生麦克看电影去了,刚满14岁,5尺8高的儿子安德鲁向夏公问候,夏公用英文大叫:“小伙子,怎么可以长得这么高?!”我又开车把他送回家,临别时送给他一本我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上海文艺出版社新版请夏公指教。
        开车到曼哈顿上城西113街他的公寓门口,跳下车为他开门。当他向我挥别时,我再一次看见夏公眼睛里闪动着父爱和善良之光。为了女儿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否则,我们今天就可以看到他的除了《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古典小说史》之外更多的中国文学英文论著了!
        我坐回车里,静静地望着夏公提着菜走上楼梯台阶的背影,像面对著一部深邃而温馨的历史,充满敬意。
        张爱玲也曾这样默默目送他的背影吗?
        这一周忙碌于商务和社交活动中,有朋友讲“在纽约生活,好比天天过节”。指的是激动人心的事几乎天天发生,英文即:Exciting. 
        前天应邀参加了美国金融地产投资大亨维廉凯利先生在公园大道61街私宅中举办的晚宴。他今年近八十岁,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去年捐献了五千万美元给他祖父的母校,即今年美国总统两位候选人辩论地点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以他金融世家的祖父名字命名的亚利桑那大学“凯利商学院”拨出了部分捐款,用于建立培养中国企业主管人员的EMBA培训项目。
        晚宴主持人在曼哈顿常见的party欢乐的气氛和伺者穿梭般递上的香槟美食中让大家静一下,W.P Carey公司主管Edward Lapuma 开始宣布晚宴贵宾名单,他在念到中国驻联合国、纽约总领馆的高层官员,也念到我的名字,这使喜欢低调的我不太自在,特别是晚宴厅起一片刺眼的闪光灯。有一位中国青年用流理的美语英文和我讲,他是看了我的书后立志到纽约闯天下,如今他是凯利先生的中国事务首席助理, 他叫我周老师,还笑着对我说“桃李天下无需酬”。第二天报刊上登出了晚宴的新闻报道。那天Party上,我还想起夏志清。说实在,不少杯光交错的晚会,和上周末相约夏志清比起,只是淡淡一滴水,但凯利先生和夏志清一样了不起。星期天早上,我从网上收到了我和凯利先生手捧玫瑰花的合影,他笑的好开心。“纽约的好老头儿真不少。”我想,就拿这个上市公司亿万富翁凯利先生来讲吧,他一捐款就是千万、上亿,自己却住在公园大道的二室一厅公寓,他的钱可以把整幢大楼买下来,可人家就是乐于居住二房一厅,一间睡房一间书房,浅红色的各种书籍从政治经济到小说诗歌堆向天花板雅致的书房中,这就是和夏志清一样的淡薄金钱,达观坦然。
        不远处61街第五大道上是海明威故居的白色大理石公寓楼,再不远处东64街是四次连任美国总统罗斯福的故居。曼哈顿这些一幢幢饱含着历史文化气息的大街啊,现在最让我牵挂的是西北角113街那条最古老的街道,在那里住着旅美60年的夏志清老先生,他曾为贫寒交困的张爱玲点燃温馨的炉香,他是支撑张爱玲活下去的真挚友人,我突然感到如果把他们的故事叫做《最后的炉香;沉香宵》对应张爱玲的第一本书《第一炉香:沉香宵》倒是即切提,又让人希嘘感叹。
        张爱玲讲:“等这一炉香燃尽成宵, 我的故事就讲完了”
        “可是,这个故事没有完”,我几天来挥不去一个疑问:“为什么在张爱玲生命中如此重要,在台湾文学界又名气很响的夏公,居然不知道风靡两岸的电视连续剧《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呢?,王惠玲不是研究了三年张爱玲才动笔写的吗?电视剧中大量引用张给夏公的信,再怎么讲夏公也是应该知道的啊!” 我拎起电话:“夏公,距我们上次见面,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今晚上我想到您家来玩玩,并请您和太太女儿去哥大餐馆吃饭。”
        “欢迎,欢迎!不过我女儿今天没回来。”
        “没关系,我傍晚5点准时到您家。”
        “好!好!”
        放下电话,我又重新看起DVD《她从海上来》,这次是一集一集地快放,我要把那段有关夏志清的旁白挑出来放给夏公听,让他在屏幕中和老友重逢!
        5点钟左右,带了我的宝贝DVD《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到了夏公家。上星期天是在陈旧的楼外告别的,这次则是乘了老式电梯到了5楼。一开门夏公就给了我一个热情的美式拥抱,夏太太也高兴地去沏新茶。客厅不小,铺着浅蓝花卉的陈旧中国地毯,浅绿色的沙发后面是一大排醒目的书架。原来的餐厅间已改做书房,踏进去四面八方都是高大的书架,仿佛走进一间图书馆。夏公中西贯通,英文书籍在右边书架堆到天。中文书籍则在左边书架堆到天,与屋中的零乱不同,书架书籍均次序井然,高雅整洁。夏公看来还是仍然很怀念他耶鲁时代研究的英国文学。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William Black (1841—1898)的选集。一页页地翻开泛黄的书页,珍惜羽毛般地轻轻抚摸着页中的插图:“这都是William Black 自绘的,他曾经梦想成为画家,后来成了文学家,天才呵!他是莎士比亚之后开浪漫主义先河的重要英国作家。”
        我仔细看着这些插图,的确精美,且有震人心魄的魅力。 其绘画所占据的空间几乎超过小说文字内容,风格很像菲力普·韦特为但丁的《神曲》所绘的插图。随着夏公的手指,翻页,我被深深吸引,就如我在梵第岗拉菲尔studio所受到的磁力吸引一样。夏公也谙熟当代英美文字,上星期天,他在我家看到我近日阅读一迭书籍中的一本英文原版 《The Catcher in the Rye 麦田捕手》他大叫是好书,并讲主人公霍尔顿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相似,都是“对科举制度造反”。我告诉他这本美国当代经典小说我爱不择手,时而让我捧腹哈哈大笑,时而让我感动落泪。我真想知道张爱玲是否看过这本书,如果她看过,“我发誓”(书中主人公的口气),这本书一定能给她带来几天的快乐。”
        夏太太比夏公年轻十多岁,六十多了, 她热情开朗,一边端上热茶,一边笑着说“你的书我二天就一口气看完了,写的好。你年轻时在西伯利亚放猪、跳火车,也真苦呀。“我们三人在沙发上坐下品赏新茶。我取出〔她从海上来〕DVD中第10盘碟片,夏太太放进DVD机,电视屏幕上出现张爱玲正坐着公车去看牙医,然后是坐在家中地上杂堆中给夏志清写信。
        张爱玲旁白:
        “志清,多谢你来信问候,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所以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诞行径。直到昨天才看了你1985年以来的来信。
        我这样莫名奇妙,望你不会见怪。你来信问我为何不趁目前中国出版界女作家热振作一下,问题在于我得了慢性病。虽然不是大病,但光看牙医就是二年多,目前还在紧急状态。收到信,只看帐单和紧急的业务信,你,还和久不通信的炎樱的信,都是没有看就收起来了。日而久之,我也荒废了日常功课。”
        夏志清说:“刘若英(饰张的台湾名演员)可比张爱玲漂亮多了。”
        我问:“您还记得这封信吗?”夏公讲:“记得记得。唉,张爱玲去看病的医院都是给穷人看病的免费医院,不像我们有自己的私人医生,预约就行。张爱玲要搭车去很远的指定医院,而且还要无穷无尽地等待,白白地耗费了她许多光阴。”
        “您认识这部电视剧的台湾编剧王惠玲吗?”
        “不认识。”
        “那这封信,一定是她从您已经发表的与张爱玲的通信中引录的?”
        “我想是吧!我要好好看看这个电视剧,我的眼睛不太好了,但我要仔细从头看看” 他平静又急切, 好像要与老友约会。
        我真不理解,从刘若英、赵文萱分别饰张爱玲、胡兰成的〔她从海上来〕开拍那天即轰动两岸成媒体焦点,到放映时在大陆台湾更风靡一时,可直到04年10月,夏公居然没有听说过这部电视剧,就连研究了三年张爱玲“史” 写成此剧本的王惠玲,虽然在剧中大段引用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却也没有想起通过她的母校台大或纽约文学圈友人找一下夏志清,向夏公问候或感谢一声。我惊讶《她从海上来》的台湾编剧,导演、制片,竟然无一人想到要寄一部DVD给每天在纽约哥大附近113街阳光下散步的夏公看看,却在片尾用了一整盘碟片记录拍摄该片的现场情景!
        夏志清被“张爱玲传奇”剧组实实地遗忘了,这才叫作世态炎凉!我好像突然明白张爱玲生前为何“无人问津”了:也许世人对逝者的宣扬鼓吹,并不真是出于对逝者的关爱或对其足迹的深刻思考。而也许仅仅是为了一部有商业价值的电视连续剧,或为了多一个人生盛宴的话题;一段炫耀的文字与银幕标记。而眼前的夏志清,在书架上摸摸索索,对他的古老书籍和逝去足迹,显得多么深挚依恋!
        “夏公”,我犹豫了一下说:“仅从63年到82年,张爱玲给您写了100多封信,你能拿出几封给我看看吗?”
        “好,可以!”
        看着夏公善良的,布满岁月苍殇密密皱纹的脸,我不由想起张爱玲的名句:“ 因为懂的,所以慈悲”。
        夏公从客厅跑去书房,一会儿拿出几页张爱玲的信和一个她的信封。张爱玲的黑色钢笔字很清秀,信都是竖式书写的,用的是薄薄的白信纸。有一封83年12月22日的信,虽然20年过去,但夏公仍将信保存的很完好。我轻轻地抚摸着信上的字迹,仿佛在抚摸卢克索古埃及法老的象形文字,抚摸一个有文学天赋的女子,她破碎的幻想和凄婉的人生,63岁的张爱玲在圣诞节前,孤坐在陋室的灯下给夏志清写这封信:
        “志清,
        年底写圣诞信,也没找出上一封信来再看一遍。忘了你提起Diana Chang的小说,寄出后马上想起来了。前几天匆匆写信,又没来得及说。其它你找人译出来,一定有许多人赞赏……宋淇前一时又生了场大病,现在刚好点……光就我来说,我一向对出版人唯一的要求是商业道德,这些年来皇冠每半年版税虽有二千美元,有时候加倍,是我唯一的固定收入……”夏公和我边看边读,夏公讲张爱玲的字写得有女人味,清秀、整洁,不过偶而会“创造”独特的字体。
        我和夏公夏太太一封封仔细阅读张爱玲的来信,张爱玲在信中经常夹着书写秀丽的英文。每封信的最后总是要提夏太太王洞的名字。夏太太讲:“张爱玲真懂礼貌,每一封信都要问问我和月珍(痴呆女儿)好。”
        我问夏太太:“你们见过面吗?”
        “没有。”
        张爱玲用打字机打出的地址,她即没有用Eileen,也没有用赖雅Fedinomd Reyhor 的姓氏,而是一个“Chang”,
        Chang 
        1825 N. Kingsley Dr. #305
        Los Angeles. CA 90027 
        收信人是 
        Professor C.T.Hsia (夏志清教授)
        纽约地址
        夏志清带我看了他收藏张爱玲信件的文件柜,一层层文件夹中放着不同年代的信件。“我从来不会弄丢别人的信,所有的信在我看来都是很好的生活或者学术记录。”
        在夏公的客厅和书房中,时间飞逝,他拿出一本英文著作〔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中国古典小说送给我,上面写着:
        “To my Dear New friend Julia 
        C T.Hisa 
        Cot 17. 2004(印章)
        (送给我亲爱的新朋友Julia , 夏志清)
        出门前,夏公坐在书桌前,用清秀的字体为我写下张爱玲给他信中的一句话:
        “我是爱着人生,对文艺往往过苛”和张爱玲所喜爱的孔子〔论语〕中的一句话 “因得其情,哀怜而勿喜”
        夏志清笔录 
        2004年十月十七日 
        星期日,纽约
        夏公又穿上我们上周日见面的那件旧大衣,夏太太带上绒线帽,他们带我在二个睡房和厨房、和藏书壁橱转了一圈:“不小吧!我的房子可比胡适的房子大多了!”夏公说:“我是哥大教授,胡适是退休公务员,拿一点退休金过日子,我比他舒服多了。不过胡适好学问好心肠, 四十年代初张家鼎盛时,他和张爱玲的父母在上海一起打过桥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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