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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女的嘴唇

发布: 2015-8-20 16:38 | 作者: 王瑞芸



        “你要说我是爱上她了,那是想也不敢想的,我只觉得像她那样的姑娘,任是谁也配不上,她好得让人不敢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另几个都是,不然,为什么每次她离开病房后,要好一阵子,大家都不说话,即使有人不小心咳嗽了,那声音听上去也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怕碰破了一个什么似的。大家不光不互相说话,甚至都不互相看,好像大家都在暗中为一件什么事情生气或者羞愧似的。
        “怪了,我们越在意她,我们就越疏远她,她们两个来了,我们反而跟东北护士说得特别热闹,甚至好像是故意夸张这种热闹。我们就那样疏远她,可我们心里全明白得很,我们脸上的那双眼睛看着东北护士,可是心里另有一双眼睛全都看着她,真的,这是瞒不过去的事。我们人人心里明镜似地亮堂,因此我们更要紧紧地管住自己,真是的,那样的姑娘小伙子看见了不爱是不可能的,我想,我们当时肯定人人都这么想。就说我们里头一个叫大刘的,是个艺高胆大的家伙,背着护士在病房里抽烟,说笑话,过了熄灯时间溜出去买烟,什么不做?可是呢,连他见了她也是规规矩矩的,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可曾碰到过这样的姑娘?叫你巴不得一夜之间变得又好又纯洁,瞧,就是这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有了她,我们的日子就有了特别的意义,我们盼她来,她来一次,只不过十来分钟,可是,那比什么都强,我们几个好像暗中开始比文雅,乾净,整齐,就连大刘都把他吸的烟藏起来……
        “得,你也不必一味形容了,总之这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只说后来呢?”   
         “……”
        王庚生突然卡了壳,两眼呆瞪瞪看着窗外,脸上涂满了感慨。李喧已经觉得王庚生的故事没有大意思,结局他早猜到了,只希望他快点说完,可以回家。窗外雨小了,天色开始暗下来,冷饮店门口避雨的人全离开了。李宣下意识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扣着桌面,委婉地表达了催促的意思,王庚生无知无觉,自管发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
        “后来就出了那件大事……”
        “嗯?”李宣压下去一个哈欠。
        “咦,二十多年前,唐山……”
        “哦,你说唐山……地震。这么说,她……”李宣正要说“死了?”,但一觑到王庚生的脸色,就没敢说出口。
        王庚生的脸好像被人扭了一把,眉眼歪斜得不能看,他的情绪越是投入,李宣越感到不耐烦,直后悔不该引他讲出这么一篇罗唆无味的旧事。便搓了搓两只手,往大腿上一拍,主动替他做总结说,“得了,你到底没敢爱她,可人家也未必一定爱你,地震一来,把什么都结束了。就为这个事,你就没法懊恼了。瞧,天也黑了,我们该走了。”
        “可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我……混啊!”
        李宣才欠身要站起来,听见这样一问,只好一屁股又坐下去。
        “……她给压在里头了,”王庚生的语速突然加快了,“东北护士完全砸在里头了,可她不是,她的上半身没有被压着,可是下半截身体卡在水泥板里,死死地卡住,怎么也弄不出来,我们象疯了一样,用棍子撬啊,扛啊,可是那些水泥板一块咬着一块,纹丝不动,重得简直象一座山!那是整整一栋楼啊!虽然部队的援兵已经开到,可是对她那个情况,人手不管用,需要的是起重机,可是到处都需要起重机和风钻,你说你这里是救命,可四下里哪一处不是在救人命呢?上哪里弄台起重机来呢,我们的眼睛都急红了,喉咙早喊破了,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卡在那儿,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三天上,她自己已经不再着急了,她用她那双小鹿似的眼睛看着我们,让我们给她找水来。我们听不得这一声,人人都跑往各处给她找水去。我运气好,最先把水给她端来了,我跪在瓦栎上,张罗着给她喂水,她摇摇头说,‘用这水给我擦擦脸吧,我的脸很脏是吗?’ 我一听这话,眼泪顿时哗哗地流了下来,我从身上撕下一个袖子蘸了水给她擦脸,那张脸啊,那么白,那么白……呃……她又说,‘给我梳梳头吧,我的头发很乱,是不是?’天哪,我哪里做得来这种事呢?而且我用什么给她梳头啊?可是她的话就是圣旨,我说什么也得给她做,那时我的十个手指头上全是血,我扒不出来她,我扒破了手还是扒不出来她!我就只有把手蘸了水在衣服上使劲擦,咬人似的疼全顾不得了,然后,我把她的头发捧在手里……哦,我哭成个什么熊样子啦,我呜呜地哭出了声,象个十岁的娃娃。我就那样儿哭着给她勉勉强强地理了头发。她又说,‘等我咽了气,找块乾净的白布来盖着我的脸,别那么露着,不好。”我哭得喘不上来气了,呜拉呜拉地对着她说道,“别,求求你,别啊,我们这就叫来起重机,起重机!马上就救你出来,求求你挺住啊!”她虚弱地对我微微一笑,在那一突儿,她紧盯着我,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种奇怪的光,她……她……她对我说……说:‘……亲亲我,……从来……还没有人……亲……亲我。’可怪,我那止都止不住的眼泪突然一下子不流了,我象当头挨了一个炸雷,吓呆了。我以为我可以为她做任是什么事,哪怕是替她去死呢,可我就是没有想到她会要求我做这个,我吓得不能动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我,我就照那样儿呆着,什么也没有做……她呢,她就看看我,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真混啊,现在我知道,她闭上眼睛也还是等着我过去呢,她那样花朵儿似的年纪,花朵似的模样儿……我们对她做了什么事啊!现在她要死了……我真是个十足的混蛋,我,我有罪啊!我就那样愣是没有动,那功夫,就我们俩,可我却越发觉得……我不能。……你要相信我,那个时候我肯定有胆子为她去死,偏没胆子做这个事,死算个什么呢,可有的事情愣是比死还严重……你明白我说的吧?!反正,我,我是个混蛋,就这么回事……在那个节骨眼上,我居然还能告诉自己这个事不能做,你说我还算个男人吗?我……呸!连个动物都不如,动物才不会象这样,肯定不会!可老天爷白让我做成个男人,我这一辈子不能原谅我自己……”
        王庚生脸挣得通红,一个劲儿地诅咒自己,两只拳头也攥紧了,他就差挥拳出去打人了。
        李宣棱起眼睛问: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笨蛋!”王庚生对他吵架似地嚷道,惹得柜台小姐朝这边扭过头来。王庚生顿时敛了声,低下头去,喉咙里又发出了“呃,呃”的吞咽声。
        “啪”地一声,李宣伸手把跟前那只喝空了的纸杯子一巴掌拍扁了。       
        王庚生应声抬头,惊慌地问:“事情换成你,你怎么办?你敢亲她吗?要是来个人看见了,你说得清吗?”
        “咦,我怪你了吗?”
        “你不能怪我,死了的倒简单了,可是活着的呢,你替我想想,我还得往下活呢……你难道不以为……尤其是在……”
        “我怪你了吗?!”李宣恶狠狠地重复道。
         王庚生被堵得无话可回,可是心犹不甘,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紧盯着李宣,带着乞怜表情,期待着能听到两句安慰的话。
        李宣只是站起来光秃秃地说,“天黑透了,我们该走了。家里都等着呢。”
        王庚生丧气地跟着李宣出了店门,他的神情和步态活象个当场拿获的罪犯。
        李宣见他沮丧得不堪,不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庚生,算了,忘记了罢,我们……有时候……其实……哎!糊糊涂涂往前活罢,难得糊涂啊。”
        街上带着积水的路面被两边店铺的灯光弄得斑驳陆离,路边有一家理发店,门口立着根粗大的红蓝白的三色灯柱,正欢快地旋转着,惹人眼花缭乱。明亮的橱窗内贴着一张巨大的美人头,那个外国美人一头金发象爆炸似地开放在她娇嫩的脸蛋周围,她微张着非常肉感的丰满嘴唇,冷冷地打量着路上的行人,好像因为一街的人不配吻她漂亮的嘴唇而不屑似的。
        那两个老男人眼皮都不抬地照直往前走,什么都不看,两个人不光沉默着,并且都在生气。
        
        

                                                                                                      200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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