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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女的嘴唇

发布: 2015-8-20 16:38 | 作者: 王瑞芸



        因为躲雨,李宣和王庚生站到一家冷饮店门口。
        店是簇新的,雪亮的玻璃,粉绿的墙壁,配着奶白色轻巧的桌椅,比得门前一排下班躲雨的路人象是一块浅花布上甩上的一串泥点子。
        雨来得急,却下得从容,路面上开花似地溅起满地的小水花。冷饮店里有两个年轻男女,吃完冷饮,哪里等得,只往头上顶一件男式衬衫,直走进雨里。男的身上只剩背心,而女的更穿得少:细带子的背心上装短得遮不住肚脐,几乎只有尺把长的裙子下完整地露出两条光滑的鹭丝般的长腿,脚上穿着细袢的高跟凉鞋,直叫人看得心悬。在众目睽睽之下,男的一手撑着衣服,另一只手搂着姑娘的纤腰,只不知那手做了什么,惹得姑娘格格脆笑着朝他扭过脸去,不端不正,两人在雨地里稳稳地亲了个嘴,而脚下照直走路,照直闪避身边的人,好像他们浑身都长着眼睛似的。 
        店前避雨的人看着,都瘟头瘟脑地不出声。唯有王庚生看相极坏,眼珠子象两枚钉子似地死死扎在那两个亲嘴的男女身上,神色都变了,活像喝下去一大口醋。李宣在一旁清喉咙,搔头皮,眨眼睛,及至摇头伸腰,可王庚生浑然不察,只顾心追目送,把一张嘴蹶得比平时更长。他原就生了一张嘟嘟嘴,下嘴唇比上嘴唇还要冒进,再配上两个小沙袋似的腮帮子,使得他那张脸好像总为了什么事不满意似的。眼下,他的下唇直伸出去,好像受了注意力的牵引更撑得长了。李宣只得跺了跺脚出声道,“哎!”
        王庚生这才被惊动了,他扭头看看李宣,好像不认得他一般。脸上并无愧色,只有被打断了注意力的气恼。
        李宣见他竟能如此忘情失态,倒笑起来。
        李宣和王庚生不仅在一个单位上班,而且住同一小区。他很了解这位同事兼贵邻的脾气,老老实实,从不惹是生非,更不沾花惹草,虽生性平庸,却也因此稳妥,一向无风无浪地过日子。可终究,他也是个男人,也会有男人的私欲私心。嘿,眼下他露出马脚来了。
        李宣朝他做眉做眼地笑道:“羡慕吧!”
        “呸!恶心人的。”
        “至于吗?……这事谁没有干过。”
        王庚生呼地朝李宣转过身来,吵架般呛呛地说:“我当年,我当年从来没有干过这事,从来没有!”
        李宣更笑得合不上嘴:“这不过说明你老兄没能耐……看看人家下一代,你惭愧吧!”
        “骂得好,没能耐,是没能耐,可我怎么能耐?怎么能耐?换成你试试看?”
        王庚生火气更大了,只管直着喉咙说话,叫站在边上的人都听见了,人人抿着嘴偷偷地乐,李宣忙把王庚生往店里拉,没事找事地仰头看店里的冷饮售价表,站柜台的小姐立即蛇一般轻捷无声地游过来,眉心眼中全是笑,声音象雪糕那么甜:“两位先生要点什么?提神的有冰糖红茶,消暑的有杨梅蔗汁,新进的香草双色冰激淋味道好极了。”
        李宣不料有这样的突然袭击,愣了一愣,待要拒绝,却见小姐的两只眼珠子正迅速变成两颗冰冷的玻璃球。他心里一慌,鬼赶着似的脱口说:“要冰糖红茶吧……哦,来两杯……”
        小姐一笑转身去了。
        李宣正了正衣领,大刺刺地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同时对王庚生努努嘴,“坐!我请你。”
        王庚生呼地坐下,莫名其妙地还在生气,连客气一声都没有。
        李宣眨巴眨巴眼睛,并不恼,知道他老兄在哪里达错了一根筋,见冰糖红茶送上来,管自先喝了一大口。冰茶凉沁沁地沿着嗓子下去,在身体里趟出一条阴凉的小路。李宣觉得舒服了,伸了伸懒腰,然后斜睨着王庚生笑道:“你说的话只好哄鬼,你现在有老婆,有孩子,还说当年没跟姑娘亲过嘴,谁信?这话和尚说,我信。不,不,和尚也不能信,何况你我凡人。”
        王庚生突然涨红了脸,倒像他跟人亲嘴被当场抓住了一样,他烦躁地搔搔肩膀,又把手够到背后,搔搔肩狎骨,临了,他耸动全身,好像浑身上下长了虱子。
        李宣瞥着他,脸上的笑意漾开来,久久不散,愈加深了王庚生的局促不安。他一把抓过冰糖红茶灌了一大口,又着恼地放下,推开,直瞪瞪地看着李宣,好像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对他发火,脸都憋紫了。可是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泄了气,两个腮帮子挂了下来,对李宣摆摆手:
        “我真的……算了,不说吧。这冰茶挺不错,害你破费。唉……算了,转眼我们就要老喽,不说了,不说也罢。”
        “这就是你自找不痛快了。看看眼下这些男女,他们什么都能做,我们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李宣劝诱道。
        “他们他妈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呢?我们呢?!”王庚生声音又高上去。
        “就是啊……那你还不说说!”
        王庚生露出牙疼病人般的苦脸,连着在喉咙里吞咽了几次,好容易才把喉头那种不容他说话的吞咽止住了,对着自己拳头咳了一声,开腔道:
        “长话短说。我18岁当的兵,19岁得了甲肝,于是,被送到军区医院去了。医院在唐山,倒是不小,可我不喜欢那地方--谁会喜欢医院呢?当时我正在生龙活虎的年纪,满脑子要当五好战士,你知道的,那年头穿上军装容易吗?对啊……不容易!我一心要抓牢这个机会,把这个兵一路当上去--我是说,一路升上去,班长,排长,连长……照那样……你明白吧,那可是一个人的前程,嘿!可是一切走得好好儿的,得,病来了,甲肝,天知道怎么得的,反正我就给乖乖地送到军区医院去了。
        “进了医院我看什么都不顺眼。那个三层楼的病房跟火柴盒一样,楼前说是有个花园,可那能叫花园吗?叫我说,那叫现眼!那会儿,哪里象现在呢。你瞧那边墙角这么个小水池,就能做得这么曲里拐弯的花捎……哎,我扯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我讨厌那地方,一听说要足足住满四十天,我就慌了,别说治病,先不先,憋就憋死我了。当时我满脑子想着的是报靶啊,投掷啊……那时我的射击已经拿到了优等,可我的投掷还缺个五米左右的距离才能达标,如果我在这个项目上不能达标,到年下评五好战士还会有我的份儿吗?如果我在三年中做不到年年五好,我又怎么可以达到提干的目标呢,你为什么笑呢,那时候这么想很正常,我能不急吗。
        “我缠着医生要提前出院,医生乾脆就不再露面了,每天也就来两护士,一天两次……那护士啊……呃,护士……先说一个是高个儿,可凶,一点也不把我们这样胡子都没长齐的小兵放在眼里,处处管着我们,吆喝我们。她是个标准的东北姑娘,大眉大眼的,只第一趟来,就跟每个人都熟了,指名道姓,骂骂咧咧,嫌我们乱,脏,不守规矩,一个一个全被她训斥。可我们几个小子全觉得挺乐,好像挺愿意挨她骂,她每天不来训斥那么一通,我们就浑身不舒服似的。其实上我们谁也不怕她,背后叫她‘长脚小娘们’。
        “另一个……那另一个……呃……呃……”王庚生嗓子里的吞咽动作又开始了,他脸一点点地红上来,不消半分钟,他连脖子和额角都红透了。
        行了,别困难了,就是说,你迷上这‘另一个’了,嘿。”
        别,别……乱说啊!”王庚生慌得直摇手,还鬼祟地往四下一看,他根本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你千万别乱说……只说那一个,哎,我就叫她‘那一个’吧,她是个新来的,由东北护士带着,不知怎么的,她第一次进门,屋子里突然就静下来了。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头一次我们连她的脸都没有看见,她戴着口罩儿呢……可就是,突然静下来了。实在说,她口罩上露出的眼睛,并不比那东北护士更大,可是那双眼睛啊,那双眼睛啊……我的天哪!……只朝你那么一看,你啊,就浑身什么力气都没有了,那是怎么回事呢……算了,有些东西没法说,真的!她那样的,哪怕连眼睛也罩上呢,光瞧她那耳朵,哎哟!还有她耳朵边上的露出来的那一点发梢……我对天发誓,我一辈子没见过那样秀气的耳朵和鬓角,想想看,白玉似的头皮上乌黑的头发丝儿……我嘴笨,我说不好,总之,你可碰到过?一个姑娘,单是耳朵和边上的那一点头发,就能叫你象喝下去一大杯酒似的!”
        李喧满脸讪笑地看住了王庚生,王庚生已经说顺了嘴,顾不得分辨同伴脸挂着什么表情了。
        “她一来,我们都象透不过气来似的,不光是我,我们病房里四个病友都这样。比如我们乱,我们脏,东北护士怎么吆喝我们,我们全都不在乎,还回嘴,可是,只要她来了,我们只要有脏碗,喝剩的茶根什么的搁在床头柜上,自己先就要臊得受不住。我们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力量管住了,不能动弹,那种滋味又痛苦又甜蜜,真的,又痛苦又甜蜜哎……我们那时候都在二十朗当岁吧,没有谈过恋爱,照现在的话说,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那时候谁敢谈恋爱啊,中学里行吗?不行!当了兵行吗?不行!实话告诉你吧,在进医院前我们指导员专门跟我谈了一次话,中心意思是,到了医院绝对不许和那里的女护士有瓜葛,那就不是什么错误的问题了,而是……而是什么呢,指导员没有说得很明白,可是我比他说明白了还要明白,我是个有理智有理想的青年,我能做那样的事吗,不能!打死我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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