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说她昨天就把楼卖了,换楼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我说看什么报纸,搜一下网什么都有了。
网上果然说什么的都有,中年夫妇,毒气自杀,有说情困,有说财困,我倒是觉得买格蕾丝家那种楼的都是本地中产,炒个小股,又不豪赌,财困能困到哪里去,至于情困,人人婚外情的时代,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还会有殉情的夫妇?
然后我出门,电梯只开了一部,贴着搬屋通告,33C,我的垃圾房对面的邻居。
下到底楼,大堂,推门出去,正好赶上搬屋公司的车开走,这里我绝对要用绝尘而去这四个字,非常贴切。
就如同他们搬来的时候,绝尘而来。
我都没有看到那台令我泪下的钢琴是怎么离开的。
我只可以承认这一天我很快乐。
我几乎忘记了对面的屋苑,双尸自杀案,消防处派出了六台消防车一部危害物质处理车。
第二天的报纸果然详尽,社会新闻写成娱乐新闻。
中年夫婦用大膠袋包裹整個人,再連接一罐揮發性強、具麻醉效果的有機溶劑「乙醚」(Ether)毒氣輕生同死,並留下字條作出警告提示。事件由女死者母親登門揭發,由於當時屋內仍有毒氣瀰漫,警方及消防員均大為緊張,消防員需穿上全套保護衣登門調查,直至毒氣消散才收隊,屍體被舁送殮房。警員在屋內尋獲遺書,相信因女死者患心臟病無法工作萌死念,丈夫捨命相陪,案件無可疑。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情愿看香港报纸的原因,语言超越了新闻,远远地。
他们还用了一个版面来解释乙醚,有机液体,具挥发性,可麻醉人类,过量吸入致死,浓度控制难,危险性高。
对于乙醚,我亦情感复杂。我管它叫小蓝瓶。
我中学的时候沉迷打字机,就是那种人手捡字,打在蜡纸上再拿去油印的打字机。我甚至于把字表都背了下来。英文打字机也是如此,每一下的力度都必须是一样的,每一个字的深浅才会相同。
如果我打错,为了不浪费蜡纸,会用到乙醚,小蓝瓶的一滴,涂到错处,气体挥发得飞快,重新打上去,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乙醚让我轻飘飘,身心愉悦。难免又打错几处。
老师说,乙醚有毒,老师说了两遍,乙醚有毒。
我还是喜欢轻飘飘,说不上来的开心。我想不到有人用乙醚自杀。
格蕾丝说大膠袋上面写着请小心三个字,格蕾丝说那个单位买的时候两百万,现在四百万了,格蕾丝说女人曾电子邮件家人,请求母亲买面包上门探访,实际上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络过家人了,格蕾丝说男人因为选择这样的女人也早已跟自己的家庭决裂。
他们没有小孩,格蕾丝说。
我看着格蕾丝,她在我的梦里摔死了。
完全没有支撑的空中地板。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分析我自己的梦,房间是婚姻,地板就是婚姻的基础,没有基础的婚姻,或者基础是碎片的婚姻,一点点重量让整个房间崩塌。
格蕾丝你出轨了,我说。
格蕾丝惊讶地望着我,格蕾丝的手抖得轻微,苍白小手。
别生我气格蕾丝。我说,当我没说过。
我是出轨了,格蕾丝说。
后记或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1,剁肉的声音仍然在继续。有一个夜晚,保安替我找到了源头,是的是的,我的邻居,电梯对面的邻居,我竟然不知道他们是福建人。
2,垃圾仍然以犯罪的形式出现。
3,垃圾房对面的单位搬来了一对老年夫妇,亲切和善,对每一个人微笑。我完全没有回应他们,他们现在也不笑了。
4,邻居搬走新邻居还没有搬来的间隙,我溜进了那个单位一次。没有门牙的装修师傅正在刷那些墙,很臭的涂料,臭了整整三个月。我没有找到家暴的痕迹,完全没有,和我的单位一模一样的格局,站在阳台上也看得到对面的屋苑,看起来他们的楼价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只要没有人跳下来,血肉模糊。我实在想不出来那个女人是在哪个房间鬼叫的。
5,我认为偷情和出轨是不同的,偷情多少还有一点情,出轨很多都是拔屌无情的。女人也一样。
金钟
中年人的爱情是鬼。
很多时候我讲话都是不经过大脑的,比如我现在说的,格蕾丝你出轨了。
格蕾丝说是的以后,我很慌张。我甚至站了起来,又坐下去,我的后背冰凉,手指尖都红了,倒好像是我出轨被抓现一样,是我,不是她。
是的,格蕾丝又说,我出轨了。
我看着她。
我说你不是出轨了,你是还在出轨中。
是的,格蕾丝说,就是这样的。
我能够成为我就是因为我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那你怎么办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有罪啊,你以后怎么面对你的丈夫和小孩啊。
我说的是,感觉怎么样。
格蕾丝说好极了。
格蕾丝其实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很多时候不说话,尽管她就住在我的对面,我们有时候在楼下的超市碰到,谁都是匆匆忙忙的。
谁都是出轨的,我们赶上了这个时代。
当然有的女人就是长了一张出轨的脸,其实她既没有出轨的心,更没有出轨的事实,她可真是太冤枉了。
格蕾丝长了一张大婆的脸,端庄的,正气的。格蕾丝为了家庭更是操碎了心的,不争的现实,每次见到她,她都不是她,她是她孩子们的母亲,她丈夫的妻子。
这样的女人,出轨是必然。
我也不是我的神,我只是在那个瞬间,崩出来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放任那句话出去了。
格蕾丝约我晚上喝一杯,我犹豫了一下。如果我生命里必然会出现一个利佳子,实际上我并不希望她把我带成纱和。
我和格蕾丝没有喝一杯,我们去金钟转了一圈。
格蕾丝的车开得飞快,真的就像没了头的苍蝇一样。于是我疑心我在这个晚上就会看到什么,可是没有。格蕾丝把车泊在了路边,我们下车走了一段,周围的一切都没让我们停下来。她打了一些电话,那些电话也没能让她停下来。
我们找到一个路沿坐了下来,有人问我要不要吃麦当劳,我说不要,有人问格蕾丝要不要水,她说不要,谢谢。
我们坐下来的时候是靠在一起的,她的鞋跟真的很高。
旁边的人放了一只遥控飞机,夜都黑了,飞机头的蓝光闪得很鬼。格蕾丝还在打电话,飞快的广东话,我完全没有听懂。
电话的间隙,我放了我手机里的一段吉他给她听,只有吉他,一小段旋律,我就看着格蕾丝的眼泪流下来,然后她说要听第二遍,我就放了第二遍。
她说他不来了。本来要来的,又不来了,老婆管得严,他又为人师表。
那我们走吧,我站了起来。格蕾丝走在有点远的旁边,空旷的桥,我听到格蕾丝说,我真的是太满足了。
我说哦。
格蕾丝说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好看吗?电影。我说。
我是爱看电影的。格蕾丝说,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说。
我想的是,为什么总是我顺从他,见面就上床,我不应该也考虑一下我喜欢的吗?既然我们是分摊费用。
我说是吗。
格蕾丝说什么是吗。
我说偷情的需用还分摊。
格蕾丝说出轨好吧,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我说好吧。
只是看着电影,我知道他是很急的了,但是他好努力地坐着,我知道他是不能等的了。格蕾丝说,我就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的肩上按了一下,我说别急,我会给你的。
格蕾丝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的肩上按了一下,两根手指的重量和温度,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很深的厌恶。
坐到车里,我说偷情多少还有点情,即使是偷来的。
格蕾丝笑得大声,我又不要情,反倒是负担,我不要的,我只要性,他给我满足。
我看着她,格蕾丝越来越像香港人了,大笑姑婆。
我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说,你那里看得到月亮吗?我说看不到。格蕾丝看了我一眼,我关了电话。
那个晚上就是那样了,迷茫秋天的晚上。
格蕾丝叫我去旺角接她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半,我说好的时候也没有经过大脑,所以我去接她的时候还有港铁,回家我只有的士了,我还在的士上吐了。
我只是不想格蕾丝躺在她家华丽的地砖上翻来翻去,至少不是今天。
我搭错了电梯,然后我在电梯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疲惫得快要死了。
几个小孩站在Neway的门前吹水,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全看着我,很快地散开,再过一两年,格蕾丝家的老大也可以出来唱K了。
我对自己说我是不会再来任何卡拉OK的了,以后谁拜托我来接我都不会再来了。
推开门,格蕾丝一个人在房间,唱得气若游丝。我说别唱了,回家。她继续唱,唱完林忆莲唱王菲。
一边唱一边问我,喝点什么?
不喝,我说。
唱什么?她说。
不唱,我说。
她给她自己要了一杯热柠茶。
他呢?
走了。格蕾丝说,他老婆会起疑心的。
为什么唱K?不是应该去酒店开房吗?好不容易的晚上,老公小孩留在家里,我说。
我也是这么说的。格蕾丝说,我正是这么说的,一进这个房间的门。可是他要唱K,他很会唱。
我看着她,她手里拿着帐单。
我说付了没有。
格蕾丝突然很大声,这就是我恨的地方!他说他现金带得不够,他说我们可以Share吗?他从来不用信用卡因为老婆会检查帐单,可是他明明有公司的信用卡。
我说格蕾丝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为人师表?
我说格蕾丝,太累了,回家好不好。
我说格蕾丝你也别再告诉我了,是我的负担。
然后我就坐在的士上吐了。
格蕾丝在卡拉OK里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打动我是因为他说的,你是那种能够让我挥发出所有欲望的女人。
我说格蕾丝我是唱邓紫祺的,王菲的歌我一句不会。
我坐在的士上吐得司机还以为我怀孕了。
我总是去想别人的事情,体会他们,痛一下,我以为我替他们痛了他们就不痛了,可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痛过。
地板是飘浮的,上面还盖了一张地毯,精致的拼贴,完全没有缝隙,但确实是飘浮的。因为我的一个朋友进入了那个房间,地板就一片一片地塌陷下去,她就这么摔死了。
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
回家的的士上,吐之前,我发给格蕾丝一张照片,我拍的我们在电梯里,疲惫到茫然的两张师奶的脸。我说格蕾丝你厌倦吗。格蕾丝说我不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