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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界

发布: 2015-5-28 15:48 | 作者: 周洁茹



        鬼魂是极度扭曲的情感。
        
        邻居搬走的前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非常鬼的梦。
        实际上我很会做梦,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有头有尾的梦,有情节有细节的梦,甚至有一个完整标题的梦,甚至彩色的梦。我知道多数中年人的梦是黑白的,全都是因为以前的电视机是黑白的。和这些只做黑白梦的中年人比起来,我简直是做梦界里的高手。
        好吧好吧这个梦真的是太鬼了,鬼到邻居已经搬走一个星期了,我还时时回忆,一点一滴,它代表的意义。
        我梦到了我们住的这幢房子。
        实际上我梦到房子也有一阵子了,这些年我每晚的梦都以房子开头,我梦里的房子都巨大但是破败,像城堡那么大,也像城堡那么破败。清晰又细致,看得到门柱上雕刻的花朵,木门板掉落的漆。我甚至怀疑过梦不过是前世。
        那些细节,反倒衬得人和故事更加模糊。比如我在一个梦里和人打羽毛球,这个人是个老朋友,离别多年,梦里再相见,语调和体态都还是陈年的。更清晰的却是球场边的树丛,几层绿,浓到淡的绿,阳光透过深绿树叶的空隙映射到地面上,摇曳多姿的一个下午。而现实里,我从来没有打过羽毛球。
        那些梦境中的破房子,全是属于我的,我却欣喜于它们的存在,也总在梦中筹备如何整修它们。很多时候太过逼真,我从梦中醒来,都不愿意接受我的现在。
        我的现实是我在香港,新界小豪宅,讲英语的邻居,优才专才,回流海归,中产,专业人士。一年以后,邻居们开始讲普通话,各种各样的广东话,我瞬时成为了一个本地人,在我眼里他们全是投资移民,有钱人,富人,暴发户,穿小礼服到处晃的女人,穿高跟鞋行山的女人,大贪官送出来的家眷,出走的大婆,伺机上位的小三,混吃混喝的二奶群,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在香港。
        还是回到梦,刚才我有点情绪失控,对不起,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邻居搬走前夜的很鬼的梦里,我突然发现我床前的另一个房间,地板是飘浮的,上面还盖了一张地毯。精致的拼贴,完全没有缝隙,但确实是飘浮的。因为我的一个朋友进入了那个房间,地板就一片一片地塌陷下去,她就这么摔死了。
        完全没有支撑的空中地板。如果非要解释这个梦,我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开始分析,房间是婚姻,地板就是婚姻的基础,没有基础的婚姻,或者基础是碎片的婚姻,一点点重量就会让整个房间崩塌。
        早晨醒来,我的邻居就搬走了。
        就如同他们搬进来的那一天,一点迹象都没有。
        我们这层楼,防火门的这一边,一共三户,我是第一个搬进来的。防火门的另外一边,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在我没有写完这个邻居的故事之前,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只有我一个人的一年,非常非常地舒服。上面没有人,下面没有人,左边没有人,右边也没有人。
        过了一年,电梯对面的邻居搬来了。这家的男人友善,见面会点头,衬得他家的女人特别不友善。
        又过了一年,傍晚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邻居家的女人歇斯底里地鬼叫。像所有的正常人类那样,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女人叫得凄厉,每一个音都是高的,间中夹杂着的男人的声音,沉又钝,我想过报警。但是我没有。
        我开了门。
        我看到电梯对面的邻居家也开了门,只一道缝,门里面的半个头晃动了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女人鬼叫的声音完全没有停下。我穿着拖鞋出了门,一路寻到垃圾房对面的那个单位,声音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我就站在垃圾房的前面听了一会儿。我还是没有报警。
        声音没有了,我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晚上,我睡得很好,一个梦都没有。
        早晨,等电梯的时候,我听到了垃圾房对面的邻居家传来了钢琴声,如歌如泣的琴声,要不是电梯很快地来了,我都要听哭了。
        我的新邻居,就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而我故事里的邻居,指的就是这家。
        直到邻居搬走,我都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脸。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脸太过模糊,只是我自己羞涩,没有勇气去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些日子,我只见过他们三次,准确地说,只有一次半,就是鬼叫事件第二天的那个傍晚,我又等电梯的时候,他们突然出了门。完全没事儿似的,两个人还说着话,无视着任何人,就一起进了电梯。
        他们进了电梯就不说话了,沉默。你知道的,从三十三楼落到底楼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这两个人的沉默,对我来说就像是永远。因为沉默,沉默到完全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甚至呼吸的声音。若不是亲身跟着他们一起进了电梯,我简直就要疑心他们根本就没有在电梯里了。仍然出于羞涩,我没有勇气转过身端详他们。三十三楼到底楼的这一点时间,我面对着电梯门,都开始发抖了。
        其后的第二次和第三次,我分别见到了他们中的她和他。第二次,女人把脸拧到左边,不再拧回来,第三次,男人把脸拧到右边,很持久地拧着,也没有再拧回来。只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他们对于任何旁人的无视,即使你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先付出了微笑。
        所以,我没有看到邻居的脸,所以,这是一个半次。
        是个遗憾,要不,我就可以很好地去理解他们了。
        我在这里说的没有理解好,指的全是琐碎的事情。
        比如过年的时候,电梯对面的邻居会贴春联,还有横批,地垫也会换成崭新的红色,垃圾房对面的邻居呢,宜家门垫,还是绿色的,鞋在门外,绿色格外衬得鞋在门外。管理处就发通告要所有的人把门垫和鞋都收回去,公众地方,面斥不雅。
        比如我打开垃圾房的门,十坪的空间,脚都插不进去。垃圾以天女散花状态落下,每一件都落在不对的地方,你知道的,垃圾不分类是重罪,生活垃圾不装袋,是重罪中的重罪。我不理解以重罪的方式扔垃圾,但我不确定是邻居干的,因为邻居家离垃圾房最近,这么干的后果只能让他们自己最臭。当然了,如果有人是这么想的,我一个人臭,不如大家一起。于是,这一层的所有的人都有嫌疑。
        比如为你开门的管理员,我观察到邻居没有因为她为他们开门并且说早晨就回复给她,一个眼神都没有。于是有一些瞬间,我又以为我住在印度,强烈的,阶级的分别。
        贫富差异简直是全世界的现实,即使在印度,也是穷人更穷,有钱人更有钱的。要不,大楼外边的垃圾筒,怎么总有个腰弯到底的婆婆从里面翻纸皮,要不,顶层两千万的楼王,倒也卖得出去的。
        对于那层楼王,我情感复杂。我有一个生世坎坷的朋友,有一天突然出现,买保险,买楼,一堆经纪跟着她,普通话念成国语,谁都不容易。
        我的生世坎坷的朋友只在露台停留了一下,经纪说好好豪华的大露台啊,看海,看星星,BBQ,我的朋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另一个经纪说种菜啊,小葱韭菜鸡毛菜,蕃茄丝瓜大白菜,想什么种什么。我的朋友掉头就走。
        后来她给我发微信说新界的房子也配叫豪宅?我怀疑她只是来看看我的。
        楼王很快卖了出去,我时常在电梯里碰到它的主人,比我和我生世坎坷的朋友更年轻的女人,沉默的两个人,她按下了那个数字,66。
        新界豪宅让我每天都不自在,做成英国城堡的会所,每天都有人在那儿拍结婚照拍毕业照,假城堡假水池前的婚照,金子包裹着新娘的身体,假城堡假水池前的毕业照,男的女的,必须抱大公仔,因为你们就是这么纯真。
        名字叫做皇殿的红宝石会所,每个周末都要举办一场生日派对,充气城堡,扭汽球的小丑,过度包装堆积如山的礼物,因为红宝石正对着我的楼,因为红宝石落地窗的透明,我总是看得见他们的欢腾。隔了一道水,是冲刷地面的清洁姨姨,姨姨戴口罩,对每个人说早晨,每个人都就这么直挺挺地走过去了。
        我说了这么多,都不是故事。都没有眼神交流的,怎么来发生故事。
        接下来是故事。
        月圆的夜。
        我听到了大刀剁碎肉的声音。
        与鬼叫的女人相比,我对后一种更有兴趣一点。
        我听了一会儿,去朋友圈发了条无图文字,邻居杀了人,正在分。
        五分钟以后,我觉得不妥,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微信有那些摇一摇啊附近的人啊什么的,我就删了。还好这五分钟里,只有一个人点了赞。
        朋友圈是这样的,你发个片收到的赞就是五分钟那么多,超过了五分钟,他们就是想赞也不点了,因为过时了。
        这个点赞的人总是点别人不赞的那条,我的朋友说的,那么这个人就是你的灵魂伴侣。
        关于这个灵魂伴侣,我会到另外的故事里去讲,我现在这个故事关于邻居,只关于邻居。
        二十分钟过去了,直到我认为这个声音实在是太骚扰我了,我就打电话给夜班管理员,他说他会转去保安部,等下回复我。
        等了一下,管理员电话我说保安已经在楼下了,他现在就上来。
        剁肉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因为每一天都一样,我就不一一叙述了。
        管理员跟我说,只有一个办法,你要在声音刚刚开始的时候就通知我们,你要给我们的保安一个过来的时间。
        然后就是第四天,我和管理员,还有保安都准备得很充分了的时候。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后来我每次出入,都觉得管理员多看了我两眼。
        关于这个管理员,我也会到另外的故事里去讲,我总是把故事讲得越来越分叉,就像一千零一夜一样,故事分出去又分出去又分出去,都不知道怎么收尾。
        总之这是一个好管理员,因为我曾经问过他通渠佬有用吗?他说没用,他说一锅开水灌下去就有用。
        所以,他真的是非常好非常好的管理员。
        我曾经遇到非常不好的管理员,我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湿,香港这么湿,地板都在往外面渗水。他说空调开到抽湿就好了。我说我有点不理解你的意思,他说那么你们的空调为什么有个抽湿功能呢。比我早到香港一个月买了对面楼的我的朋友格蕾丝叫我去买抽湿机的时候,我家的墙已经长满了蘑菇,更不用说家具和衣服,那些绿油油的霉菌杀了我。
        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声音是突如其来的,傍晚,完全没有预兆。我就拉开门,自己走了出去。声音在走廊里更清晰,咚咚咚咚。
        我按了电梯对面邻居家的门铃,这是我这三年来头一回按邻居家的门铃,他家的门铃和我的门铃一模一样,我看着那个门铃,看了好一会儿。
        门开了,他家的女人伸出半个头。
        我说你听到声音没有。
        她说听到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这个声音影响到你吗?
        她说不影响。
        我说哦。
        我说是吗?
        她说是的。
        关上门的同时,她说,你总要让别人做饭的吧。
        这一句话简直是整个故事的重点,你总要让别人做饭的吧。
        于是我在打电话给管理员的时候,多问了一句,做什么菜是不停地不停地剁呢?
        管理员说福建人做菜都是要剁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另外开一篇来说这个管理员,这个管理员的普通话其实很渣,所以他讲起普通的事情就特别有戏剧的效果。
        做婴儿食物也是要剁的,他又说。
        那个瞬间,我觉得我自己太渣了,你总要让别人生活吧。香港这么小,每个人都压抑,必须压抑,要不世界都乱了。
        邻居搬走的第二天早上,实际上那个早上我还不知道邻居搬走,我住对面楼的朋友格蕾丝电话我说她们屋苑出事了,我可以站到我家的阳台上看一下。我拉开窗帘就看见了很多很多的车,消防车,警车,TVB,凤凰卫视,狗仔队。
        我说过邻居搬走的前夜,我做了一个很鬼的梦,梦里格蕾丝摔死了,因为她的地板是飘浮的。
        所以被她的电话惊醒,我心跳得厉害,慌张到死。我坐了一会儿,都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当我趴在我的阳台上眺望格蕾丝家的楼,我还在怀疑一切都只是梦,消防车,狗仔队。
        我打回电话给格蕾丝,我说死了?
        格蕾丝说死了。
        我说怎么死的?跳楼?谋杀?
        格蕾丝说不知道,明天看报纸。
        我说你家的楼价要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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