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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欧文太太

发布: 2015-5-07 21:53 | 作者: 陈谦



        像在当年在莫城一样,我再次选择了沉默。那个关于丹文的噩梦,又开始出现。奇怪的是,那梦境慢慢地不再是雪地,而是无边无际的沙滩,旷无人影,从白,变到金红,远远的,总有两个一前一后远行的身影。我的日子从此睡牢了。我就想,看来丹文和逸林都安息了。
        
        我站到柜台边时,丹文母女已经拿到她们的奶昔和可乐,正在等店员找钱。我听到丹文用英文对女儿说快去找个座位,那身音很沙哑,好像患了重感冒一般。那乖巧的女孩拿好冷饮,转身走开了。
        “丹文——”我站过去,很轻地叫了一声。我听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
        她的身子崩直了,像被人用枪顶住了腰。“丹文,” 我再次将她的名字像石榴籽儿似的咬着,又一粒一粒小心地吐出来。她回头了,带着与人狹路相逢的野猫的眼神。她左眉间的那颗大痣不见了,原来那两道浓黑的长眉剃掉了,像时尚杂志上的女模特那样纹出两条带拐角的细长眉线。眼角有了很多不长却很深的皱纹。肤色还是很白,却不再有当年那种细腻的光色。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个白金婚戒,右手腕上戴着一条第芙尼银手链,上面串着许多小挂件,一动,就带出细弱的响声。让我惊讶的是,那刺青狐狸竟然还在!我差点叫出声来。只是那刺青已很淡,狐狸的大尾巴看上去有点像水墨画上洇出的小花。丹文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握了一下右手腕。
        “我是阿兰,”我盯着她的眼睛,报上接头暗号。那是我当年告诉过她的名字。她很快地上下扫过我全身,眼神里带着隐隐的恐惑。作为一对少年儿女的母亲,与二十年前相比,我无论是身材还是容颜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丹文认不出我,并不令人意外。“那年冬天,在蒙大拿——” 我刚开口,就看见她的眉毛在跳动,眼睛里发出一道柔亮的光。我的鼻子一酸:“我看到了那辆雪地里的车子,一眼就认出了你的红围巾……这么多年来,哦,对不起,除了祈祷——真没想到,你还——” 我说到这里停住了,将“活着“两个字硬吞了下去,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丹文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机械地接过收银员递过来的零票,手却摊着,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紧紧捏起。
        站得那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她薄得好像透明的鼻翼轻轻地张合着,她低下头,铁青着脸,不响。这时,她的女儿走过来了,表情好奇地望望我,又望望她母亲。我赶忙抹了一下眼睛,努力朝她笑了笑:“嗨!”  小姑娘又看看她那回避着我的母亲,轻声用英文问:“妈咪,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我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姑娘,由衷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多漂亮的姑娘啊,真为你高兴……”
        丹文一把扯住女儿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走吧!”
        “丹文!”,我追上一步,冲着她的背影叫。她停下来,想了想,对女儿轻声说了什么。那乖巧的女儿拿着两杯冷饮,带着不安的神情,退出几步,站到门边等着。丹文这时向我走来。她的情绪明显地稳定下来。大厅里仍是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注意我们这对被青冷的灯光照出一身寒气的中年女子。
        “你这些年一直在找的那个女人,”丹文开口了,沙哑的声音。我们站得那么近,我感到了她呼吸里的寒气——“如果你相信她还活着,却一直没有能找到,那就是她并不想再见到你。” 没等我回话,她转过身去,朝站在门边的女孩摆摆手,示意那小姑娘起步。我冲着她的背影,射出一串子弹: “你知道吗,胡力也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了“也”这个字。丹文这下站稳了,没有任何动作,她女儿轻蹙着眉,看向她。她转过头来,直视着我说:“跟他纠缠过那么久,是那个女人一生最大的错误,最深的不幸。”  “丹文!——”我带上了哭腔。她向着我,走近两步,盯着我的眼睛说:“对不起,我是欧文太太。”
        我站在灯火通明的店堂里,眼巴巴地望着她挽上女儿,雪花一般飘出肯德基大门。当她们转到大窗边上时,我看到丹文,哦,欧文太太——我看到欧文太太侧过脸来,望向仍呆立在店堂中央的我,突然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手枪的样子,朝我站立的方向一点,然后摆了摆手,没有笑,却带着友善。我再一眨眼,她们已经在视线中消失。我揉着眼睛,努力回想着刚才看到那最后一眼,却怎么也不能肯定那挥枪的一点,是不是二十年前道别时的记忆被激活了。
        这时,我的年轻同事围上来:“你还好吗?”“你的朋友走了?”他们漫不经心地问着。“是欧文太太,一个死去的朋友,”我轻声答着。“啊,你在说什么?!” 见我不响,他们知趣地不再追问。
        走出肯德基的大门,看到远处西街的霓虹开始稀落,通向霓虹的小道一片漆黑。
        
        2/5/2015  定稿。
              
        作者简历
        陈谦, 女,自幼生长于广西南宁。广西大学工程类本科毕业。一九八九年春赴美国留学,获电机工程硕士学位。 曾长期供职于芯片设计业界。现居美国硅谷。
        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及中、短篇小说《特蕾莎的流氓犯》、《望断南飞雁》《繁枝》、《莲露》《无穷镜》及《下楼》等。小说多次获奖并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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