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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利避害是我天性,斗争观念深入我心

发布: 2015-4-23 22:08 | 作者: 张华



        那时,家里同样漫溢着恐怖气氛,抄家仿佛是迟早的事情。父亲已经把行李打好,随时准备以“公安六条”的身份被遣返回乡。一天我回到家,小妹告诉我,我们学校的老兵已经来抄过家了,拿走了一只皮箱,把我的邮票和日记什么的全抄走了……从小学起我就开始集邮,母亲在人民银行工作,全国所有往来的信件都要经她之手,一天就有上百封,邮票更多。那年头时兴积攒盖销票,有此便利我遂有了集邮的兴趣。什么梅兰芳票,金鱼票,牡丹票,十几张一套的,别人很难弄齐一套,我却有好几套,多出的就去换外国邮票。多年下来,积攒了好几册。解放以来国内邮票我已经攒齐了,其余几册则是外国的。
        回想往事,我校的老兵应该是比较文明的,基本不打本校的学生。为数不多的打人者多是军队子弟,可能听战斗故事淤住了。
        我班的老兵头目,长相颇似李逵,本以为他抄家中必会逞凶,没料想却做了两桩好事。一是我校党总支周书记的妻子为某中学的书记,该校红卫兵去他家抄家并毒打其妻,周书记在旁边不识时务为妻说话,惹得老兵怒上添堵,皮鞭疯狂冲他挥舞,结果打成脾脏破裂……还是我班这位小头目赶去,说这属于我们学校的势力范围,才将他从皮鞭下救出,并送往医院抢救,救了周书记一命。后来,这位头目又揭发有人在抄家中私藏金子……。
        红色恐怖的时间不长,可对我们这些亲历者来说,却是刻在心上的一道伤疤。我总是后怕地庆幸自己还活着。因为庆幸,从来没有想过讨回自己的邮票与日记。但是,从它们被抄走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写日记和集邮了。爱好与噩梦联系在一起,我惟有将爱好与噩梦一起斩断。
        很快大串联开始,顾不上打砸抢了,老兵们纷纷到外地去见世面,外地的学生来北京的更多。我们这些“狗崽子”不但松了口气,还派上了用场,昼夜值班,接待外地来的红卫兵。我特别羡慕能去外地串联的人,可走出去的念头想都不敢想,没觉得自己有这种资格。那时候,我的心灵已经被革命扭曲,原先觉得人生而平等,这会儿却只想如蚂蚁似的活着。
        1966年入秋后,萧瑟的秋风也吹到了老兵身上,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从那时侯起,我们就算彻底翻身了。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从地狱到了天堂,你说是什么感觉?轻飘飘的幸福感,有点儿像在做梦,很美的梦。一点不夸张,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因为幸福在心中涨满,便想分给别人一些,甚至分给曾经整我的人。看到老兵被批得低下了高贵的头,仍有人不依不饶,在我提议下,我们又贴了张应当团结绝大多数同学的大字报。许多同一战壕的战友不满意了,批判我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我闹不清人道主义该属于哪个阶级,到今天才搞明白,人道主义是普世原则。
        期间,我和刘小佈去了趟清华大学,并和蒯大富见了一面。引见者是我的邻居阿春,在清华自动控制系上学,与蒯大富同属井冈山派。记得那是蒯大富给刘少奇贴出大字报的第一天。
        那时的蒯大富刚被解放,还没有牛气冲天的架势,挺平易近人,长得白净,很有些风流倜傥。记得他的左右臂刘才堂与刘泉也在场。我们聊了大约两个小时。期间我曾直言不讳地问他,为何要给刘少奇贴大字报?就不怕再次打成反革命吗?他有点神秘地对我们说,周总理跟他长谈过,大字报是在总理启发下写的。至于蒯大富说的是否为实话,那就只有当事人自知了。
        正与蒯大富聊着,外边的扩音器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资产阶级的狗崽子竖起你们的驴耳朵听着……他立刻站起来对我们说,你们快走吧,来镇压了!我们只好赶紧往外走。只见成群穿着绿军装,臂戴黑字红袖章的少男少女们正狂撕大字报,嘴里骂的都是“狗崽子”之类的话。一打听,原来他们是海淀区11所中学的老红卫兵。
        说实话,蒯大富给国家主席贴大字报,我当时并不认为是反革命行为。我们也是所谓反工作组的,在感情上自然与他站在同一立场。那时有句话特别流行:怀疑一切。我深受这种无政府主义的影响,认为给国家领导提意见挺正常。
        后来听说蒯大富搞得很不象话,甚至真刀真枪地搞起了武斗。我的邻居阿春也和他反目,从井冈山到了414。她的男朋友被围困了几十天,没吃没喝,后来还得了严重的肺结核……而我印象中的蒯大富永远定格在他刚解放的那个时刻。我一直为他惋惜: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能从农村考进清华多不容易!若没有革命,他肯定是个出色的工程技术人员或企业家。一场革命点燃了多少野心,烧毁了多少脚踏实地的理想!
        后来,兴起了“四三”派与“四四”派之争,一派反对解放军领导学校的革命,一派力挺解放军。按说,解放军对我们这派够意思,刚开始,我们的感情倾向于“四四”派。可看到曾经的战友突然站在了对面,互相喷吐沫星子,彼此毫不留情,那感觉真不是滋味。因此,我们自称“不三不四”派,主张大联合及复课闹革命,超然于两派之外。这让解放军和两派都不满意,说我们是“骑墙派”。眼见得斗来争去,大家都变成了乌眼鸡,这革命也太没意思了。我们索性很少在学校露面,而改为天天去北京图书馆坐班。那几个月,从早到晚,我们按着图书馆的目录索引,将没看过的世界名著扫荡了一遍。
        1967年10月份,听说了曲折一行十人去内蒙古草原插队的消息。我头脑一热,想要证明资产阶级小姐也能比别人革命,从此,结束了学生生活。从本质上说,我本该是距离革命最远的人,一无野心,二无热情,在环境稍有缝隙的条件下便贪图享受。然而,革命一天不结束,它就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宿命。等待我们的将是草原上更加严酷无情的革命。
        我们所在的牧场分为两派,一派主要是外来户,属于造反派,另一派主要是贫下中牧,是保场部哈书记的。我们认为,既然是来与贫下中牧结合的,当然应当站在他们那一边。这样,就与造反派发生了冲突。有个造反派的打手,把派出所所长也专政了,两次打我们队的知青,第三次把我们知青买粮食的牛车也扣了,还扬言,你们陶森队的知青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没有说理的地方,大家只好集合了几个知青去教训他。当时我的劝阻很无力。以暴制暴,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在民间一直是大快人心的。面对这种形势,这群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怎么能不去效仿!结果,这个打手在旗医院死了。死因到现在都是个迷,这是否跟他们那派的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兴奋针剂有关,是否跟让他平躺在卡车上颠簸了几百里有关?知青头头、我的恋人刘小佈主动承担了主要责任,被判了七年,坐了三年多牢。
        不久开始了“挖肃”运动,大批蒙古族干部都成为了“内人党”,严刑逼供下,整个内蒙古地区大约死了一万六千多人,八万七千余人致残。我们牧场,哈书记自然首当其冲成为了“内人党”,他老伴就是那时自杀的,但直接因“内人党”被打死的却没有,这在整个内蒙古地区都属罕见。或许是因为我们牧场没有打手了? 
        那个时代对与错是颠倒的,许多人犯错误和迫害别人皆出于要革命的目的,品质恶劣的应是少数。而我尽管心里明白对与错,出于自私的天性,为了自身利益,却矛盾着甚至准备违背良知去选择自己的行动与道路,这属于明知故犯,应该罪加一等。回忆往事,感觉自己和那个时代的多数人并没有本质区别。我自以为超脱,其实并不超脱;我自以为宽容,其实内心极其苛刻,对以暴致暴同样缺乏清醒的认识;当我与人有不同观点时,使用的语言会不知不觉用上大批判的语言……造反有理与阶级斗争观念已经融化在我的每一个细胞中,就像古时候犯人额上的金印,别人看得清楚,我不照镜子却看不见。
        每一个人都是革命不同程度的参与者,也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得幸免。所以,寻找责任固然必要,但更重要的是搞清楚自己究竟做过什么,早一天挣脱套在良心上的枷锁,释放自己的良知。因为我不完全、不自觉地以自己为世界的中心,神便给了我生活上的种种磨难,那其实也是对我的历练,破碎我,重新塑造我,让我终能认清自己是距离神要求甚远的罪人。
        
    张华,1967年自愿到内蒙古插队,一直做牧羊女。1974年困退回京,做过售票员、医院的会计,最后从国家工商总局退休。退休后在朋友的帮助与鼓励下,闲时开始爬格子,出版过《羊油灯》、《机关大院的故事》、《燃情年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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