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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路

发布: 2015-4-09 18:27 | 作者: 荆南村



        两个老人一前一后朝那根树走去。小杰随后写完作业收拾好也蹦蹦跳跳跟在他们后面,还有一只小花狗翘着尾巴跑在小主人身边。他们沿着生满猫耳刺,苦楝,乌桕和乌蔹莓的堰墈走。塘里水很清,在塘里也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些茂密的树丛间有两个行走的老人,一个活泼的小孩和一只翘着尾巴小跑着的小花狗。
        一群花翅膀的八哥受了惊,从一棵静静的乌桕树梢飞起,发出嘈杂的叫声,向那一片绽开有许多雪白棉花的田地上空飞去。可以听到它们振动翅膀发出的扑楞楞的声响。小花狗兴奋的冲在了主人前面去,一面跑着,一面回头望着从棉花田里穿过的小主人。得胜哥不高兴了,大声嚷道:“起来!跑到棉田里去干什么!小心枝子扎到眼睛!”二哥也叫小孩快到路上来,那小孩就一口气跑到最前面去,他想要抓住小花狗的尾巴,谁知那畜牲识破他的伎俩,一窜身就溜得老远。这小孩就呵呵笑着叫着直追。两个老人时不时提醒他不要跌跤。他们一面小声的说些什么,一面不紧不慢的一前一后的保持着那一段距离走着。他们从一片棉花地中的小路上穿过。棉花的枝条遮掩了这条小路,他们身上不时碰到并折断枝叶。干燥而闷热的棉花田里,散发出一种略微带点苦涩的味道,充满了每个人的并不怎么敏感的鼻子。穿过棉花田,上一段三四米的坡地,大概有一分地面绩,全是长满了荒草。眼前,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山,草早就覆盖了土,还盘满了一堆何首乌藤。坟顶上插着清明幡,他们清明节插的,风吹雨打的,早褪尽颜色,变得一片惨白。可以听到虫子在草窠里微弱的叫着。他们都在一根老构树下停住了,站在那里,不说话。
        “两年了吧?”二哥一手撑在老构树上,回过头来望着得胜哥,好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问道。
        “两年了。没料到她会走到我的前头!”
        “她不害那一场病,也不得就走了。一路来她身体都还可以。”
        “她很苦,一辈子跟我没过几天舒服日子。”
        “你们都很苦。”
        小杰在那坟山上的何首乌藤叶片上发现了一只很大的青蚂蚱,小心翼翼的慢悠悠伸过手去,忽然猛的一抓,就逮住了那青蚂蚱。青蚂蚱在他手里努力的挣扎着,满是刺的两条强壮后腿被捏紧在手心却不能动弹,它徒然的挥舞着一只没被抓住的细小的前腿。小杰兴奋的叫起来,一面拿给得胜哥看,一面嚷道:“爷爷,你看!好大一只蝗虫!”
        “怎么会有这么大只青虫啊!”二哥好奇的说,目不转睛的盯着孩子手里的那只虫。
        “小杰,放了它!” 得胜哥一脸不高兴,“快放了它!”
        “我不!”
        “你小心伤了它的性命!” 得胜哥喝斥道。
        二哥笑了起来,他轻声对小杰说:“小杰,你还不晓得吧?说不定这就是你奶奶变的呢!你看,她是看舅爷来看她了,就变个大青虫来见舅爷,你说要不要放它走呢?”
        “迷信!”
        得胜哥白了他一眼,挥动竹棍,装作要打他的样子。但小孩子嘻嘻哈哈的,歪了一下头,就倒在坟山上那茂密的何首乌藤里。他把手一松,那大青虫先是愣头愣脑的在他手上爬了爬,突然间后腿一弹,就腾空而起,几乎同时它就伸展开鲜红的薄薄的翅膀,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从那大树下飞过,径直投到那一片满是雪白棉花的田地里去了。
        老人都望着那大青虫飞远,直到看不见了。他们沉默不语。
        几个人正在棉田里摘棉花,有犬吠声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小花狗站在老构树下,竖起耳朵好像在仔仔细细倾听着什么,忽然就昂首朝那遥远的天边也大声的吠叫起来。
        
        4
        
        “……等我回来的时候,我才听说幺妹来过。我想得出来她来我这里,是抱了很大的希望的。结果呢?嫂子跟她说手里也紧,甚至是小孩才害过一场病,也是借了钱才应付过去的。她还能再说什么呢?她的性子你也晓得,跟我一样,爆得很!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悄悄地走了!想想打从小以来,那么多兄弟姊妹,她就跟我感情最深,她就最喜欢她二哥。什么东西都留给她二哥吃,什么东西都要等二哥回来再说。她还没出嫁就是这样子。到你们成家了,还是一样——一个猪腰子都要留给我吃。结果呢,自己孩子读书,生活困难,想找这个二哥想点办法,人没会到。我哪里晓得她到过我家里?我在外边出差。回来才听她嫂子说起。桌子上还留着她带给我的一堆土产。她连饭也没吃,悄悄就走了!我的心里的那个滋味!我立即就到一个朋友那里借了点钱,第二天急忙搭车赶回来。兄弟姊妹那时候都困难哪,我第二天赶到你们屋里。你们都出门有事了,门锁着。比这个时候早,棉田里还没有开始炸棉花。是小孩子上学的时候嘛。我在周围转了一圈,才在现在我们站的这个地方找到她。我二话没说,就掏出那几百块钱,递给她。她正在这片地上薅草,我记得那时候这里是种的一片芝麻。她一看到我,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只喊了我一声‘二哥’,就再也没有说话。她扔掉薅锄,接过我递给她的钱,她哭得——她哭得——她——她哭得啊,就像个小伢儿!她就蹲在这地上。就蹲在这里,我记得清清楚楚。”
        两个老人眼中都刷刷流着眼泪,二哥掏出浅蓝色手绢,捂住眼睛。他抽噎着,一手还是撑在老构树上,浑身战抖着。这时起了一阵微风,毛茸茸的构树叶片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像一阵低低的叹息。小杰别别扭扭的坐在坟山上的草丛里,呆呆的望着两个伤心的老人。他模模糊糊的觉得那说的可能就是埋在这里的他奶奶的什么事情。
        
        5
        
        第二天吃过早饭,二哥要回老屋。兰香和得胜哥留他不住。老人依然戴好麦草帽,背上挎包,拄着拐杖出门了。老少三人送他上路。走了一截,出了那片棉花田,老人叫兰香回去了。只有得胜哥和小杰跟着,一定要送他过河到大路上。他们在水稻田田墈上走着。小花狗在狗尾草丛中窜来窜去,紧紧跟着小杰。小杰不住的拔下一束又一束狗尾草的穗子。
        “这条路都没什么人走了。”
        “前面新修了一条水泥路,河上也架了一座大桥,都改道了。这里都是泥巴路,一落鱼,走路开车都不好过。”
        “我记得第一次来你们这里时,还是一个瘸腿的老汉摆的渡。生了兰香,我挑着摇窝来,渡船又小,还差点弄翻了。再后来才搭了个木板桥。”
        “木板桥都修了好多次啰!一涨水就冲走了,也过不得大车。”
        他们走到一条小河边,在一丛老枫杨树下边,有一个废弃的老房子,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因为久不住人,无人维护,屋瓦很多从折断的椽柱上掉落了。一面山墙也塌了一半。刷上石灰的墙面上,还可以看见红漆写的斑斑驳驳的“代销点”三个字。
        “瘸腿老汉又开这个代销点,又摆渡。我记得有几次我还到他这里讨过水喝的。他人不错,很和气。死了很多年了吧?”
        “至少有十八九年了。”
        “日子过得好快啊。”
        在那树荫里,二哥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那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说道:“得胜哥,你转身吧,不要再送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呢。唉,看到你还好,我就高兴了,我就乐意了。”
        “没事,我把你送到大路上。你来一趟好不容易。我们都老了,这一走,我不晓得以后还会不会得到你!” 得胜哥忽然有点哽咽,他伤心了。
        “……”二哥长长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挽住得胜哥的胳膊,跟他一块儿慢吞吞走下枫杨树旁边的坡去。他们小心翼翼的并排踏上木桥。木桥在他们脚下和拄着的拐杖下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清清的河水缓缓的流着,水面不时有小小的漩涡。远处漂着一只肿胀的牲畜的尸体。小杰把手中的狗尾草穗子丢到河水里,狗尾草穗子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朝下游流去。有几条小鱼浮上来轻轻的咬那穗子。小杰靠在木扶手上看了一会,就和小花狗在老人前面飞快的咚咚咚咚的跑过桥面,一眨眼就爬上对岸的堤坡,站在堤面上了。两个老人不慌不忙的慢慢走着,轻轻的咕哝着什么。等他们哼哧哼哧的爬上堤面,都微微流了点汗,额头上汗津津的一片。堤下就是一条白杨夹道的大路,是新打的水泥硬化路面。
        二哥和得胜哥又慢慢走下坡,来到大路边。那里有一个水泥的标里程的界桩。小杰坐在那里,抱着小花狗的脖子亲热。二哥走到小孩身边,摸着他的头顶说:“伢子,好些发恨读书啊。你妈妈当时读书好聪明,就是运气不好,考大学连考了两次,都落榜了。你争取将来跟你妈妈争口气啊。舅爷希望你能成个人才呢!”小杰抬头望着舅爷,不好意思地笑了。
        “得胜哥,俺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时间一花就过去了,好不容易儿女成人,都完婚生子,我们是要退下来休息两天了。总之,老了就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万事都尽量看开些。年青人的有些事情,我们就不要再管了,老啦,老啦。只差一双眼睛没有闭上了。我这次来看见你,满意了,也希望你健健康康,多享几年福。”
        “嗯。你也要保重,二哥。”
        “你叫兰香她们在有空闲的时候,陪你一起到我那里去玩几天。不要担心不方便,我单独住的有一间屋,还宽敞。不会像以前那么挤了。吃的喝的都方便。我带你在周围也可以转转。你一辈子跟我一样,不打牌,不坐茶馆。勤扒苦做,不容易!”
        在大路转弯处,有一辆中巴车远远的开过来了。
        “小杰,跟爷爷一起回屋里去。车来了呢。”
        “我等你上车,二哥,我等你上车了再回去。不差那么一会儿,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嘛。”
        两个老人就那么站在路边,二哥双手撑着竹棍,看得出两腿在微微打颤。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干燥的路面上卷起一阵灰尘。那辆中巴车看看快到面前了,得胜哥和二哥同时举着手招起来。
        车缓缓的停在了两个老人面前。车门自动打开了,一个女售票员坐在车门口,探出头来。
        ……女售票员把二哥扶上车坐好。二哥打开车窗玻璃,伸出一只手向车外的祖孙俩招了招。车很快就开远了,再转一个弯,便消失在那片白杨树后面,看不见了。
        在那堤坡下,得胜哥坐在水泥界桩上,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捏着刚才二哥给的一叠钱。小杰和小花狗围在他身边。小花狗一直摇晃着它的尾巴,用鼻子嗅着老人干枯皴裂的手,并不时发出一种嘶嘶的伤心的哼哼声。
        
        2001-10 草稿
        2015-1-21-14:35/17:33最后誊清,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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