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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路

发布: 2015-4-09 18:27 | 作者: 荆南村



        1、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棉花地和水稻田里的露水也早干了。李克加的屋里人兰香洗好衣裳晾在了屋檐下,就在二楼的走廊里打扫灰尘。她家的小花狗忽然大声吠叫起来。她站直身,朝门前远处望去,看到一个戴着麦草帽的老人,拄着个拐杖,在远处的水稻田田墈上慢慢走着,好像是朝她们这边走来的。他背着个挎包,手里还提着个纸盒呢。那是条如今少有人走的老路。路边长满齐人腰深的狗尾巴草,前面从小河渡口的小木桥上过河到这边来的人,就走这条路。现在河上有了新修的大桥,很少有人从这里过了。她有点好奇,就多瞟了两眼。但想恐怕是过路人,也没怎么在意。小花狗一直起劲的吠叫着。等她把地扫干净。打算撮进簸箕拿下楼倒掉,再看那个老人,已经走过水稻田,穿行在来他们家的棉花地里的小路上了。他应该是来她们家的,这又是谁呢?她好奇的盯着老人看了一会,猛然像醒悟过来似的,站在那里失声喊起来:
        “二舅!”
        老人吃惊的站在棉花田里,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着楼上的李克加的屋里人。愣了一会,他才开口说:“是兰香吧?哎呀!我眼睛又不大好,看不大清。”
        “是的,二舅。我是兰香——幺幺!幺幺!——二舅来哒!死狗,还叫!”李克加的屋里人一面喊叫,一面赶紧的走下楼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腰,也拄着根竹棍从屋里走出来。他朝着那已经走到天井边的老人手搭个凉棚看了看,就惊叫起来:“哎呀,是二哥呀!二哥!”隔老远就伸出竹棍,赶走那只小花狗。他踉踉跄跄的赶过去要跟那个老人握手。
        “得胜哥,你身体还硬朗不?好久就居心想来看看你,一直来不成——今儿总算来哒。”
        得胜哥一把把二哥手里提的一箱牛奶接过来,两个老人紧紧地牵着手,一面互相打量着,一面朝屋门口走去。
        “二舅,来玩就来玩嘛,还买些东西!” 李克加的屋里人一面搬了两把椅子放在大门口旁边的阶沿上让老人坐,一面笑呵呵的说。“稍微等会儿,我去烧开水泡茶。”
        “不忙,兰香,你忙你的,我跟幺幺聊会白话。小杰在学堂吧?糖果都没有带两个给他呢。只在小代销店里跟他带箱牛奶来。”说着二哥就笑起来,他坐在得胜哥旁边,把拐杖靠在墙上,揭下帽子,解开深蓝色衬衫的扣到喉咙上的一粒扣子。他额上有点汗了。二哥是个身材偏瘦的老人,头发如霜,梳理得一根不乱。他是个国字脸,剑眉,眉尾都翅了起来,一看就是长寿之征。唇上和下颌下面的髭须都刮得干干净净,但他脸色苍白,双颊的皮肤松弛打褶,额头上脸上甚至于手上都布满了褐色的老人斑。
        “克加呢?”
        “在一个工地上包点小工程,一时不得回来。”
        “噢,那好啊。”
        “还没吃早饭吧?”得胜哥问道。他眯着一双眼眶鲜红的眼睛,嘴里因为没有了几颗牙齿,腮帮子塌陷着。他的紫褐色的秃顶上也满是老人斑,脑袋四周还零零星星露出几根花白头发——他一年四季好像总是在头上盘着这条青布手巾。这手巾已经用了很多年了,看看那脱落的棉圈和稀稀拉拉的流苏穗子就知道。
        “吃了,我是从幺丫头那里吃了早饭动身过来的。”
        “是几时过来的啊?我们都没得到一点你要来的音信呢。”
        “昨儿下午太阳落土前才到。一个人搭车,转了两趟。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在路边一个小店里打电话给幺丫头,叫她们来接我一下。幺丫头屋里的也出门打工去了。就她跟小伢在家里守着。唉,而今稍微走一点点路都腿疼脚软的,真是不大中用了。”二哥笑笑,望着得胜哥,又说:“你看起来身体还不错啊。”
        “你还说呢,今年春上差点死了!”得胜哥扁了扁嘴,一脸严肃的神情。
        “怎么回事?”
        “老毛窍。人老了,跟旧机器一样,身上哪里还有几个零件是好的?”他顿了顿,又问道:“家里孩子们都还好?”
        “都还好。”
        “上次听克加说你住院,一直念着。又没办法跑去看看你,幸得你后来好了。”
        “也还惊动克加和幺丫头他们大老远跑去看我。当时还以为要死了呢,缓不过来了呢。呵呵,后来竟又挺过来了。躺在床上,就想老屋里的人。嗯,闷得很。看到克加和幺丫头他们来看我,我高兴啊!”
        “应该去看你嘛。”
        “克加还是很孝敬的,”二哥凑到得胜哥耳朵边压低声音问到:“后来两翁婿没再闹意见吧?”
        “我懒得管他们了。唉,随他们去吧。我装聋作哑只吃饭好了。”说完得胜哥就笑了起来。
        “这就是嘛!”
        两个老人相互望着,还拉着手。
        “你难得来,这次既然来了,就在这里过几夜。”
        “好,好!听你的。而今退休了,没事了。听你的!”二哥轻轻拍拍得胜哥的膝盖,微微笑着应道:“这次回来,也是专门回来会会老兄弟的。”
        “好啊,好!你回来一次不容易。我好长日子不做梦了,昨儿夜里还做了个梦,梦到一大片田。那一丘青秧田,秧长得几多好!梦见青了,还真灵啊,还真就有亲人来了!”得胜哥说到高兴处,忽然扯高嗓门大声喊道:“兰香,兰香!”
        兰香从屋旁的灶屋门口出现了,她站在那里,问道:“什么事?”
        “二舅早饭吃得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中饭就早一点弄。你等下到肉案上去看看。顺便问看看还有腰子没有?有就都买来。”
        “噢。我先把茶泡了再动身。”
        二哥呵呵直笑,对兰香说:“不忙,兰香,你忙你的。”又转过脸来盯着得胜哥,轻轻叹口气,说:“难得你也还记得我喜欢吃猪腰子。幺妹子在生,她就晓得我最好这一口。记得有一次我来玩,她还跑了十几里地到别的肉案上去,就为买副猪腰子炒给我吃。”
        “她呀,是每年杀了猪都要把猪腰子腌在那里,说是留着等你回来吃。有些年你忙不过来,过年没回老屋,那猪腰子留到第二年快过端阳,在灶头上烟熏火燎的,烘得都硬梆梆的像块石头!”
        两个老人都开怀大笑起来。二哥像是笑得呛住了,他拿手抹抹眼睛,又擤擤鼻子,就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浅蓝色手绢,揩了揩眼睛和鼻子。
        一会儿兰香端来一杯茶。是洁白的瓷杯子,画着喜上梅梢的图案。兰香双手恭恭敬敬的把茶杯递给二哥,说:“二舅,先喝点茶。我到肉案上去看看,一会就回来。”
        “兰香,不忙。我肚子一点不饿。你还跟我讲客气?”二哥一手接过茶杯,一面说。他揭开杯盖,一股热气袅袅升起,空气里立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绿茶的清香。他小心的啜了两口,就把茶杯放在身旁的水泥地面上。
        兰香又端了一杯茶给得胜哥,就从屋里推出一辆电瓶车,要往外走。
        “兰香,不要花些钱,随便就好了!二舅你莫还仗不住?”
        “没有菜吃呢。二舅!”兰香嘻嘻笑着说:“只有光饭吃呢!”
        “嗯,光饭也行,菜园里不是多的是青菜?那比什么都好!”
        “青菜?二舅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招待个青菜?讲出去要叫人家把我笑死!说那个外甥好厉害,舅舅来了炒盘青菜就对付了!” 兰香咯咯笑起来,一面说,一面开着电瓶车走远了。
        
        2
        
        两个老人坐在那里聊了一会儿天,太阳渐渐大了,晒得有点热。得胜哥又叫到屋里坐。屋里放着两大篮子摘回来的绽得雪白的棉花桃,还没有把棉花掰出来。二哥就坐在篮子边,开始替他们掰棉花。得胜哥要阻拦,但二哥不听他的,也就随他了。两个老人都一面掰着棉花,一面说着些家长里短的话。等兰香回来时,又嚷了一回:“二舅,你有几回来玩啊——一来就帮忙做事不住手,歇着吧!”
        二哥望到她,笑了起来。说:“有点事混混,才不闷嘛。”只见兰香从电瓶车筐子里提出一条胖头鱼,一块五花肉,一包南粉,一块豆腐,还有一袋干黄花菜。她还大声说:“今儿对不起二舅啊,就去迟了一步,猪腰子刚好被人买走,我就到了。真不凑巧!我跟肉案老板说好了,明儿的一定留给我,我早上去拿。”
        “看你花些钱,买那么多菜!我要吃什么猪腰子,一来就叫你们尽淘力!”
        “二舅难得来,来玩都是有回数的。外甥就那么一点力量都尽不到么?”兰香笑着说。她把东西拿到灶屋里去,回转过来,拿了一个剖开的葫芦瓢,在谷仓里舀了半瓢的谷子,又拿着一面喌喌喌的唤鸡,一面走到灶屋去了。不一会儿,听得灶屋里面鸡群惊叫着扑棱棱直飞,又有一只鸡好像被逮住了,尖声的大叫着。二舅立即站起身来,往灶屋走去。兰香一手提着一只大红冠子的红毛大鸡公,一面叫:“幺幺,来帮个忙。”
        “兰香,你把鸡抛掉!买了那么多菜了,你还杀它干什么?非要弄个八大碗的是吧?”二哥笑呵呵的对兰香说。
        “真没菜吃,二舅。本来打算买只冻鸭子回来的,想想你在街上,超市里多的是,随便可以买得到。还是杀只土鸡,你不一定经常吃。味道说不定要好些呢!”
        二哥望着笑容可掬的兰香,自嘲道:“舅舅一张嘴巴真好吃!”
        “行了,二哥,你去歇着,你去歇着。”二哥想去夺兰香手中的鸡,被得胜哥一把拉住。得胜哥接过了鸡,提着翅膀。兰香就跟他递过刀来,顺手把一个装了点盐水的碗放到地上。兰香只要二哥去坐。得胜哥把鸡头拧过来,在脖子上拔掉一撮毛,照那用刀割了几个来回。鲜血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得胜哥赶紧丢下刀,紧紧抓住鸡公的翅膀和双腿,让血哗哗的流到碗里。鸡公闭上眼,浑身颤抖着,发出沙哑的一声呻吟,腿起先还胡乱的蹬个不停,但一会儿,血渐渐流光了,它也就不再动弹了。得胜哥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把鸡头夹在翅膀下面,将刀上的血迹在羽毛上擦了擦。二哥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
        “去坐啊,二舅。”
        “我一来就诛了一条性命。”二哥讪讪的笑着。
        “鸡本来就是过刀牲口嘛。去坐吧。”
        兰香这时打了一桶滚水过来,得胜哥把鸡丢到桶里,开始烫起来,准备挦毛了。二哥只得又回到屋里,继续掰棉花。
        不一会儿,就听到灶屋里砍啊剁啊,弄得很响。再等一会儿,空气里飘来一股浓郁的令人馋涎欲滴的鸡肉和鱼肉的香味。好像隐隐约约的还有什么炖得咕嘟嘟直响呢。灶屋里兰香正在炒菜,锅铲有节奏的敲击着大铁锅。这时屋外边明晃晃的,太阳正当顶。应该到十二点了吧?得胜哥一面和二哥拉家常,一面掰着那所剩不多的几朵棉花,不时望望屋外边。
        “幺幺,摆桌子准备吃饭了。”终于,灶屋里的动静轻了下来。听到兰香大声的对得胜哥喊道。
        桌子摆好了,菜一碗一碗的端上来。有一大海碗黄花菜肉丝打汤,一小锅鱼头炖豆腐,一小锅鸡肉下南粉,一碗芹菜炒肉丝,一碗清炒小白菜,还有一小碗自家腌的大头菜,大头菜切成规整的丁字块,白生生的,而辣椒酱却红艳艳的。
        “幺妹的手艺,看来兰香是得到了——往年我每次到你们家来,都要包一包大头菜回去。”二哥在桌边坐下来,又转过头望着旁边的得胜哥说:“你们嫂子在生的时候,就最喜欢吃幺妹做的腌大头菜。又脆,颜色又好看。”
        得胜哥喜笑颜开,点点头,说:“嗯。她做酱菜还是有一手,这一带的女人,那确实没有比她更在行的呢!兰香也还行。”他停住话头,回过头望着身后站着的兰香,又说:“我陪二舅要喝一杯。就把在槽房加工的苦荞酒拿来。瓶装的一些酒精勾兑的酒没意思,你二舅好像也不大喝酒。苦荞酒还不错,自己加工酿的,尝一点!”
        两个老人就慢悠悠一面喝着酒,一面又扯些亲戚朋友的闲篇章。
        
        3
        
        喝过酒,吃过饭,天气还早,老人们又在屋前屋后转了转。一个小孩背着书包回来了。原来今天是星期五,放学早。老远的得胜哥就笑眯眯的叫他喊舅爷,问他还认不认得舅爷。那孩子有点不好意思,低低的叫了声“舅爷好!”二哥一脸春风的答应着,一手摩挲着孩子的头顶,一面感叹道:“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唉,我们怎么能不老!你是叫小杰吧?来,小杰,舅爷跟你给个红包,拿去买本子铅笔,好好学习啊!”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来,要塞到小杰的书包里。小杰好像有点窘迫,得胜哥拦不住,忙说二哥太费心了,叫小杰要谢谢舅爷。小杰就又低低的说了声“谢谢舅爷!”
        “好吧,快点去吃饭吧。”二哥拍拍小孩的肩膀说。小孩就走开了。
        兰香又给老人们泡好茶放在一张小方桌上。两个老人围着桌子坐着,二哥不时端起杯子浅浅的啜上一口。得胜哥呢,拿出了他的磨擦得锃亮的竹杆柄的黄铜烟斗,填了一锅土烟丝,拿火柴点燃,吧嗒起来。浓烈的烟草的辛辣味儿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里。小杰吃完饭,也趴在桌上做作业。得胜哥坐在他旁边,伸长脖子望着孩子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面笑着一面喃喃的说:“要努力学习,天天向上。你看舅爷,就是学习得好,就成了城里人,人上人。爷爷扁担倒下来不晓得是个一字,就只有在农村里摸泥巴果果玩,几多苦呢!”说完,两个老人相对着哈哈大笑起来。小杰抓抓脑袋,一脸怪相。二哥在桌旁又喝了一会儿茶,忽然对得胜哥说:“幺妹的坟山是在哪里?不远的话,得胜哥,你带我去看看?”
        “你要去看看,就去看看。” 得胜哥拄着竹棍,站起身来,拿竹棍往屋旁边指了指,说:“过那口堰塘,走一截路,那片棉花地旁边不是有根大构树?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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