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空气是有颜色的。染上颜色日子不再是长长的没有头的一条线，那样的日子是很多很乏味的，象年轻时候的夏天。染上颜色日子是一个挨著一个顺著屋檐滑过 来的水滴儿，到了屋角，就从那里落了下去。屋角下的火烧荆棘就先被染成枣色。凌厉的风一吹，空气里的五颜六色就散了，被叶子和草一下子都汲了去。老马家门 前的银杏树，茂密的绿叶子一夜间就变成了一团满头飞舞的金卷儿，象凯瑟琳刚染过的头发。凯瑟琳家门前的烁栎树却变成了酱红色，象老马茶饱酒醉后的腮帮。再 接下来这一条街就变得姹紫嫣红，象老马和凯瑟琳的恋爱故事。
这条街的人本来谁也不知道老马的来历或凯瑟琳的过去，只知道他们是两个爱叨唠的单身老人。凯瑟琳喜欢打扮，每日走到街上都要把满是皱纹的脸抹上粉，白白 的，象裂了大口小缝的白馒头，嘴唇也涂得通红，象歪点在白馒头上的吉庆红点。一条红花纱巾结在头上，腰下穿一条大摆黑长裙，裙摆下时隐时显地露出肉红色的 皮鞋尖。老马沿街在各家垃圾筒里翻找易拉罐，凯瑟琳就抱著一只猫跟在后面讲她的侄女结婚，堂兄住院，还有猫生小孩的事情。老马自有自己的世界，他一边翻著 垃圾筒，一边抱怨著年轻人浪费，乱花钱。这个“年轻人”有时候是特指，就是老马的孙女；有时候是泛指，就是街上随便哪一个把车喇叭开得震天皆响的男孩或女 孩。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恋爱过程。也许，人到老了也就不在乎花前月下了，只要说话有人听，就是在谈恋爱。这也合乎逻辑，因为年轻人谈恋爱，说的也几乎都是 废话。几年后就全不记得了。
老马和凯瑟琳住的这条街很长，而他们谈恋爱的时间又很多，所以大家都以为他们迟早是要结婚了。但是情形突然急转直下。凯瑟琳要告老马！凯瑟琳不再跟著老马 后面说话了，而是拉住一个街坊邻居就跟人家说老马坏。说得时候又很痛苦。她说老马尽干违法的事，比如说，在人家垃圾箱里翻易拉罐，翻完了还要随手把人家忘 记拿回家的老虎钳给带走，再比如说，人家家的信箱与易拉罐八竿子打不到边，老马一高兴就能把人家的信随手拿出来翻一翻，最了不得的是老马居然能在易拉罐里 装上沙，然后再拿去卖，好多卖一点钱。凯瑟琳说，这些事哪一件都是违法的。不告他怎么行？有的邻居劝凯瑟琳：老马做的事都不好，可告他又都显得鸡毛蒜皮。 还不如劝他改了就是。凯瑟琳说：老马要能听劝，她也就不会要告他了。问题是老马从来不认为他做的这些事是犯法， 就是他骗了人，老马也觉得是因为别人也骗他。
后来凯瑟琳没有告老马，因为她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了。老马坐在凯瑟琳家门口的石阶上，闷声不响一整天。凯瑟琳的猫也无精打采地趴在石阶上。第二天，凯瑟琳的 全权代理人和律士来了，他们读了凯瑟琳的遗嘱。凯瑟琳在她的遗嘱里写了把她不多的钱财全部捐给儿童癌症患者中心。老马哭了，一边哭，一边骂年轻人。这回这 个“年轻人”是指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他那时有一家中国餐馆，给他赌钱输光了，老婆孩子都跑了。老马想：还不如把那时候输给老虎机的钱捐给儿童癌症中心呢。 这样怕是合了凯瑟琳的意思。怎么他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呢？
凯瑟琳死后，老马开始关心鬼的事情。缝人就谈阴阳二界，好像光活著还不够，还要变着法子来讲生命之外的故事。好在不久就到了鬼节。凯瑟琳的旧木房子刚被一 对年轻夫妻卖去，这家新人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家还没安好，就先把凯瑟琳的旧木房子装扮成一个鬼房子，门口的南瓜灯闪著橘红色的光，长长的蜘蛛丝从黑黑乎乎 的尖屋顶上飘下来。老马买了一个大鬼头戴著，牙齿有两寸长，先是躲在暗处，后来就到那家人家去要糖。老马一来，两个小孩子都吓得目瞪口呆，孩子的父母就 笑，老马就弓著腰，哑著嗓子走进去了。两个小孩胆颤心惊地跟著他。凯瑟琳的小木屋里，东一个西一个点着橘黄色的鬼火，壁炉里也暗暗地烧著火，时不时爆炸一 两声。老马装著鬼的样子，爬到木屋的阁楼上。在里面转了一圈，按了一个开关，突然，阁楼窗户上挂著的一面美国国旗灯亮了。两个小孩子大呼小叫，以为是老马 的巫术。老马对两个孩子的父母说：“这面国旗灯是我女朋友的。她在世时日日点著，只在美国出兵伊拉克的时候关了一天。她去世后这灯就没人再点了。今天是鬼 节。在我出生的中国鬼节就是祭鬼，鬼一高兴，说不定就能回来和人相见一回。求您就让我女朋友的灯今夜点著一回。”那对年轻夫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使劲点 头。第二天，老马对凯瑟琳的忠贞爱情故事就在这条街上传开了。
老马依然拣易拉罐，从街的一头到另一头，凯瑟琳的猫就跟在他后面。碰见邻居很尊敬地和他打招呼，老马就很得意，偶尔还往易来罐里装沙，一边装，一边说： “你不能要我样样都好。哪家走出来的年轻人都是基因变的，基因有好有坏，天生分不开。你想要那好的，坏的也就跟著来了。”这时候的“年轻人”当然是特指他 自己。有的时候老马装完了沙，又会把沙从易拉罐里倒出来，说：“再祭你一回。让你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