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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來的守護者》─詮釋的追尋

发布: 2015-3-19 19:05 | 作者: 阿鈍



        讀書會2月的書目是Martin Sixsmith的《遲來的守護者》。吃吃喝喝下,與書友們一同分享了閱讀還續看了電影,這才發現書和電影完全是兩種敘事:書基本上屬傳記,文學性有限,而英國演員Steven Coogan改寫及參與演出的電影則從故事背景提煉出真正的文學,也補足了讀者對跨國收養制度下親子離散慘事的認知與情感上的關注。就「改編」劇本與原著的關係來說,《遲來的守護者》和《推拿》都是近期間看到的特別成功的例子。《推拿》是3月讀書會的書,以後再談。先說我看書及觀影的心得。
        未看書前,我先知道《遲來的守護者》電影,也看到電影廣告都以茱蒂丹契尋兒的片段為廣告,所以就單純認知這部電影是一部原著小說的改編,也沒多想,就直接以讀小說的慣性和態度去讀這本2月份讀書會選定的「小說」。買到書,見英文名稱是《Philomena: A Mother, Her Son, and a Fifty-Year Search》,也就以為故事的主線會是母親尋子。結果不然,甚至相去甚遠。
        故事前面大段敘述在愛爾蘭天主教教義視非婚生子為重罪的壓迫氛圍下,未婚生子的Philomena被家庭棄置於修道院並生養了僅有三年母子之緣的安東尼。故事的重心除了表達母親的分離苦痛之外,還襯映及批判教會綁架愛爾蘭共和國政府的領養制度,以及「壞心」修道院利用未婚生子的女子及透過「合法」領養制度出售嬰兒營利營私的行為。而後段的故事則集中於被帶往美國收養並改名為Michael的男孩與收養家庭的互動與磨擦,背後的大環境則是70年代到90年代初期美國共和黨保守氛圍下,Michael Hess出生身份的歸屬及性別認同的壓抑。故事裡,隱藏同志身份的Michael藉著晉身共和黨全國委員會的法政高層,多少實踐了理想,扭轉了過往政黨操控選區劃分的窳政,也風光一時,但迫於保守宗教認知,共和黨高層遲不表態支持對治愛滋病的研究,Michael Hess的尋母希望最後終於不敵愛滋病毒對生命的侵蝕。
        以傳統的閱讀小說的角度看,整個故事除了呈現一個人的成長、發展與身份的糾葛之外,直到故事最後,我仍然沒有看到尋子的母親的角色,更沒有尋子的情節,不免覺得故事與書名有名不符實之感。即使它也加入了一些情節與對話,也凸顯的主角的內在衝突,但故事前後兩段議題的差距之大,也很難當作是一部「小說」。後來才知道,原書的書名是《The Lost Child of Philomina Lee--The Heartbreaking Story of a Mother and the Son She Had to Give Away》,是以兒子為主線的故事,電影發行後才改了名,讓許多讀者同感迷惑到底是誰尋誰的故事。
        所幸,故事前後兩大部分仍凸顯了一個主調─從愛爾蘭到美國,保守的宗教教義不僅敵視未婚生子與同性戀者,以心靈之重罪枷之鎖之,更在這種罪罰主義之上形成政策,進一步以制度錮囿了親情、扭曲了人性,甚且延誤了對愛滋病投入研究的政策舉措。即使這個故事還算不上不是文學,它終究開啟了一個窗口得以觀看保守的政教關係形塑的大制度大環境底下,人的存在意義的追尋。於我個人的閱讀來說,由控訴的主調所構成的形式,很大程度對映並強化了讀者對於Michael Hess心心念要尋母歸返故土而不得的孤獨靈魂所感到的悲悽與哀慟。
        故事中明顯的批判主調,以及深入美國政黨政治的描述,也讓我不由得揣測作者在政治光譜中究竟位在何處。從作者對大多數共和黨同事也早知他的同志身份而仍給予包容與支持,以及待Michael Hess如子的前輩並給予誠摯啟迪等的描寫可知,作者筆下的共和黨並不都是黑白二分。其中共和黨長輩提醒他:電影《桂河大橋》中,亞利士‧堅尼斯主演的英軍軍官明知配合日軍驅策被俘的英軍同袍去完成築路搭橋不利於盟軍,但內化於英軍軍官的使命必達的榮譽感卻讓他自動傾向於完成被交付的「任務」。這一層大目標與個人使命感之間的衝突,要求當事人更深層的內省。後來,Michael Hess也身歷了身為偏左的自由主義者卻選擇深入「敵」營、一路輔佐共和黨打下江山,但共和黨終究是保守而敵視同志與愛滋病患的難解矛盾。作者經由對照突顯了這個值得讀者(尤其是從政「同志」)思考的關鍵議題,其政治態度已不言可喻。
        至於電影《遲來的守護者》完全是另一回事。它的主軸首先是在母親尋子,其次是才是記者尋找故事與正義的故事,同時更展開了前者溫和、寬容、平凡而真實的情感,對照知識份子正義大旗之下的無禮苛薄,以及兩者之間的互動。在原著中幾乎緇珠呈現而過度曝光的Michael Hess的心路歷程,在電影裡化作片片斷斷必須拼湊浮出的影像,在形式上無疑符合母親尋子而不得謀面的心理。
        電影最最讓我心折的部分,是茱蒂丹契所演的母親幾度從猶豫到決然去而復返回的轉折,呈現出所謂的行動,或者是進,或者是退,都是從平凡人的情感出發;而此情感,既發為遠眺往昔聚散離合的苦甜,也在近顧眼前一切的人性,所以它一旦出發就是斬截的話語,就是沛然有力的實踐,從而也就構成了推動情節的節奏。與原著故事裡,Michael Hess「一步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借張愛玲語)的動向相比較,電影中母親的行進自是向著內在之光的開展,後者的變奏裡隱涵了對前者的逆向賦格。
        那幾度分合來回的設計之精準,譬如該如何發現Michael Hess的死亡、發現墓園與墓碑的時機、記者下車敲門到母親下車叩問的效果、是誰發問和是誰答復、是誰接近或離開了追尋的真正目的……等等,這些原本都不在傳記性的書中,自然不能不歸功於Steven Coogan對於人性的洞明以及對於故事的採擇。如此殊異於原著的觀看與表現,我得說,從悲苦中拔高了人性的母親的形象,其內在當然也就是改編劇本Steven Coogan所擁有的勇氣。電影能精煉出原著中未敘而讀者苦於追覓的部分,文學的力度、高度與寬厚度也就在此了。
        從前上詮釋學的課,記得傅佩榮老師提過迦德瑪的詮釋的四個層次:1. 找出作者或敘事說了什麼(What did he say?);2. 問字裡行間可能有什麼沒說出來 (What could he say?);3. 追尋在某個脈絡與情境下,作者或敘事者會怎麼說?(What would he say?);最後,4. 在義理之下,應當怎麼說?怎麼表達態度與立場(What should he day?)。四個追問,從實然到應然,也就展露了從真相到真理的歷程。其中第三道問題What would he say?有涉身處地的意思,是了解事實中也不能錯過,但卻很容易被放掉的層面。我認為,茱蒂丹契所演的尋子母親形象,尤其把握住了這層,而電影中的記者Martin正是跳過這層,就進入理所當然而大義懍然的第四層。這追尋之路使得《遲來的守護者》從故事到書到電影,清楚地揭示了這些詮釋的層面。這回讀書會,當是極大收獲!
        (唯一搞不解的是:電影和中文書名「遲來的守護者」指的是什麼?為什麼用這書名?能不能有更好更貼近故事的書名?)
        ps.在看電影之前,書友還分享了同樣是母親尋子的法國電影《我的朋友馬克斯》最後面母親抱著孫子而又被兒媳奪回,以及悲劇性地亂倫母子錯身而過,互換眼神的段落。也提到了離散父女意外同行而發生亂倫的《玻璃玫瑰》。親情間無形的牽繫何等複雜啊!
        
        2015年2月17日 12:28
        
        作者簡介:阿鈍
    算是個讀書人吧,只是飄飄乎不知所止!嚮慕莊子所說的「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的半昏迷狀態。著作,有《在你的上游》★獲選國立台灣文學館100年度文學好書。
    『不垂,不釣/不釣雪,不/釣山,不釣船/什麼都不/釣。一尾魚/順著絲線/游進眼裡』──〈在你的上游〉
     這本是阿鈍自上世紀末以來的現代詩創作選集。曾有詩友評阿鈍的詩,說是像「一個人的馬戲團(或嘉年華?展覽會?或博物館?)」,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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