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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男

发布: 2015-3-19 18:55 | 作者: 沈眠



        另外,你只能從縫隙把東西拿進來。你不能把東西丟出去。更精確的說法是,你可以把垃圾丟出電梯門。但它們並不會出現在門外或大樓住戶的房間。你偶爾會看到一點粉末在飛舞。不曉得那些都消失到哪一個縫隙去了。
        你曾經在一部漫畫看過這種能力。裡面的人物擁有「替身」。替身是具備形狀的能量體,人物予以操縱,便能做出怪奇、匪夷所思的行動。譬如有人可以讓時間暫停七秒;或是拼湊壞掉的東西,不管是活的還是物體。其中有一個,就是可以拉開拉鍊,進出空間。你覺得那個跟你擁有的類似。但你的是打開縫隙的能力。不是拉開。而且只限於這棟大樓。只有你的手可以鑽過縫隙,把東西取走。那個漫畫人物裝好拉鍊,再拉開,就能到任何地方去。但你顯然不行。你只能在電梯與大樓裡移動。
        久而久之,你也習慣。你愈來愈不想離開這個縫隙。所以你開始費心要讓它舒適一點。像你覺得應該綠化環境,你便連盆栽都偷來。你也把家中最喜歡的那張古色古香的椅子搬來。你沒事便踅去你那一樓層看看。只要電梯是停在十三樓。可惜的是縫隙內沒法接電,你只能偶爾透過電梯門覷著別人正在看的節目,或者趁沒人在家時打開。至於聆聽音樂,本來你有台可置入電池的提攜式隨身音響,但一直偷取電池是挺麻煩的事,何況現在電子設備當道,幾乎沒人會買一號電池。於是,你的生活乃變得徹底靜默。
        你所居住的大樓總共二十四層,每一層大約有二到三戶,你計算過,總共有五十九戶。有的是祖孫三代,有的是小夫妻,也有單身男女。你是偷窺者,你任意闖入別人的生活,偷取、搶奪別人的事物,且把覺得有趣的記錄下來。包括性交的姿勢、吵架時的慣用語以及各種極端私密的模樣。你長久地干擾、介入。而無人知曉。但你還是遵守著一定規矩,只要電梯沒有住戶使用,你沒被阻斷行動、趕回縫隙,你都會收拾進入的寓所,該關的關好,該放的也放好。盡可能的,你不想製造他人的恐慌。當然難免有時會引起騷動,不過人真的很擅長自我保護、欺瞞,再大的事,都能夠被消解,一句啊記性很糟糕就能順過去。你也挺佩服。
        大樓還有一間警衛室、兩層地下停車場。你沒事也會去看看。所以你看到十七樓的太太在跟十一樓的先生偷情。所以你看到六樓的獨居男每個月都會隨機挑選一輛車戳破輪胎,而且手法細緻謹慎。所以你看到二十二樓的女強人,下班回家停好車後,看看周遭沒人,就拔下她的高跟鞋不停地敲擊牆壁。不僅僅是他們各自的房間,連在公共空間都會有相當隱密、私人的行為跑出來撩亂。當你在警衛室時,你最常做的就是看電梯監視器。警衛去上廁所時,你會快速播放電梯錄影。在你不知覺的時候,妻來過嗎?
        你且偷詩集。不過你真正留下來的只有一本。現代人都是不讀詩的嗎?你幾乎沒看到什麼了不起的詩集。真傷腦筋。這麼多戶,居然只有幾戶有購書的習慣,但他們只買經濟啦政治啦或八卦類的東西,最多就是驚悚小說,連個卡爾維諾都沒有。看了你就心煩。你很樂意把它們拿進縫隙,再往外丟,被縫隙與縫隙磨成細末後,消失無蹤。你收藏在縫隙內的是零雨詩集《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裡面有首詩,就叫〈縫隙〉。你想這個詩人絕對是預言者。她寫到的部分都讓你叫好。不過她還不夠高竿。所謂縫隙哪,你微笑,那是在電梯裡,不在牆與牆。你想告訴零雨。所以你寫下你的遭遇。
        而閱讀量極大的你,遇到真正的好書,總是捨不得破壞。那些通常都在你的房間。所以你得費事把手伸出縫隙翻讀書籍。你不敢把那些書都搬進去。縫隙的濕氣很重。要不是《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是被十七樓的中年男子扔在垃圾桶,你也捨不得帶進來。在這裡與你相伴的野貓跟鳥,也都是被人棄養的。人類真的是什麼都能遺棄。你這兒只進不出。零雨的詩集才到這兒沒多久,就已經有幾頁泛黃。先前主要為了被綠意圍繞而帶進的植物們,則恣意地到處攀爬。你把整個大樓的除濕包都偷來,還是不能有效扭轉縫隙的潮濕。你的皮膚也有點徾菌,骨頭隱隱的酸麻,再過沒多久,你的頭頂應該會冒出一片蘑菇。不太妙的樣子。
        縫隙裡一直有燈光,還好只在前半部。你要睡覺時,就退到後半部。那裡,純粹的黑暗。想閱讀或書寫就摸到門的前半。你可真弄不明白。這裡沒法接電,卻又能夠整日通明是怎樣?日子一久,你亦習慣了。即使白晝與黑夜與你同在一個空間內。到底有多久你沒有把握。你大可去翻翻別人家的日曆。但你不願意。你很刻意的忽視這一點。不過你想計算單位應該已經到年了。
        你想房子的問題總該解決。而你已經不在,是失蹤人口。無親無故的你,只有妻可以處理。何況那是你們兩個一起供的房。你不免想賭上一把。縫隙的生活,你積極地保持在日常調性,你定時吃飯、運動、閱讀,甚至書寫。你原來就是個文字工作者。你擔任某平面藝術報的特約撰稿員。一個禮拜交出一篇兩千字的訪談稿。看來不難。但真正麻煩的是在訪談人物前的準備,該找的對象,還有該對象的藝術成品,這些都極極耗損你的的時間和體力。但長久下來,除了繳的正式稿以外,你幾乎每天都寫出幾千字。那是練習。對你來說,書寫是門技藝,必須不斷、不斷訓練、演練的技藝。像是耕田也像是木匠的雕工。這個習慣你也帶進電梯。
        後來。你確實看見妻到來。她搭乘電梯。透過縫隙,你隨時都可以觸摸她。你有好多回經驗,包括討債的黑社會、對女人動粗的混蛋。還有一個捉住九樓甫出生嬰兒的劫持犯,你直接握住他的槍,指著他的頭,開出一朵華麗、邪惡的大紅花。不可否認的,你的心長久地在縫隙裡存活,已經變得陰暗,變得遠離常態。你愈來愈享受動手的感覺。雖然僅止於壞傢伙。但好跟壞的標準,隨時都能夠被模糊。你沒有資格扮演這棟大樓的神。但你的所作所為彷若有此權力。你感覺得到自己正在變化,變得猶如濕黏、蠕動的怪物。
        而妻就在那個時刻到來。
        你多麼想撫摸妻。那曾經是你最美麗的時光。不。一直是你最美麗的時光。你應該摸摸她的。讓妻知道你在。但近鄉情怯。妻是你巨大的鄉愁。那個白晰、柔嫩的身體。你繞著妻的身影轉圈。你多麼想對她懺悔。即使你根本不曉得哪兒出了差錯。叮。樓層到了十三。面容疲倦的妻往外走。你要攔住她。你往前撲,手迅疾地扯向妻的肩膀。
        但。但。縫隙不見了。你的手撞到一種軟綿綿但深刻的阻力。你咆嘯,你忿怒撞擊,你使盡所有力氣,咒罵以及衝撞。但縫隙完全密合。你還是能推動電梯門口的那片視野。你看得見妻在你們的房子裡靜靜移動。像個幽靈。
        你的心異常地揪痛。你瞥見妻的眼角,濕潤的淚水慢慢、慢慢的滑落。而你在縫隙之內什麼都作不了。甚且無法讓妻感覺到你的存在。你是虛無和憂傷的影子。你們無以接近的事實,讓你明白:你沒有錯。你擁有你自己的火焰。即使離開了那片海洋。是她自己決定放棄你。那意味她也放棄即將成為你的你。她走向另一條路徑。你是值得的。而她卻是失落了這份值得。不就是如此嗎。但,妻也是沒錯的。你們命定的交會,而深刻地錯過。
        於是,你將這些寫下。一本厚厚,由各種紙張、顏色的筆拼湊寫下的,縫隙之書。你說,最後,你說,你知道自己逃不出電梯。縫隙已將你吞沒。在最後幾天活活餓死的你,究竟想些什麼呢?
        你後面那歪斜、扭曲得無可辨識的筆跡,讓我沒法讀懂。
        那一天,我狂按向上鍵。一直猛戳、活戳。怎麼不下來?這該死的老舊電梯。我在外頭被折磨了一整天,回來還要被你搞!電梯打開的時候,我便看見一具白骨,看見你斜斜地倚在一張老舊破損的椅子旁。我以為自己眼花──
        不知不覺的,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住進電梯。
        
        ──此小說原載於《字花》第24期。
        
    作者簡介:沈眠
    1976年,降生十月,武俠(寫字)人,與夢媧生活在愛戀的深處,育有兩頭貓兒子,現正專注地以寫字為生,將武俠視作畢生志業,意圖為武俠領域製造更多的突破與可能。已出版【孤獨人三部曲】、【天涯三部曲】、【魔幻江湖絕異誌】等。近期出版有《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幻影王》以及《我的短刃抽出,便是長長的一生》(合集)。2014年預定出版《詩集》、《在地獄》。主持【飛一般沉默】個人新聞台Blog: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shensil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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