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我剛好有分資料。」小Ｂ從隨身包裡取出一疊Ａ４列印文件，皺眉看了半晌，一字一句讀著：「以核三廠的耐震設計來說，他們以一九二○年花蓮外海規模八．三級的地震為基準，八．三級夠恐怖了吧？不要緊張！經過一段距離的衰減後，推定安全停機基準值為○．四Ｇ。問題是，『一段距離』有多遠？三十五公里外的歐亞板塊與菲律賓板塊交界處。我要問，如果震源是在二十公里、十公里內，而且是淺層地震呢？」
「全倒！保齡球瓶那樣瞬間崩倒。」不知是誰迸出一句。
「不要說了！光用想的我就要嚇死了。」Ｃ媽媽猛搖頭。
地又在搖，但不再是劇烈晃動，而是一種類似發抖的輕顫。
從頭頂、脖頸、背脊到腳趾尖的竄麻感。他以為，地牛在他體內呻吟。
世界變大了。街沿化為地平線，水滴變成冰雹；盤踞天空的懸浮微粒，一朵朵，盛綻蕈狀雲，重重，墜落……
「持續震動與崩落，墜向深淵和更深淵，沒有底止……」詩人Ｒ低聲呢喃。
「上窮碧落，下探黃泉……」小Ｂ沉吟著。
「我真懷疑，這是餘震嗎？」C媽媽說。
「也許，萬震同源。」Ａ教授說，「我們經驗過的每一個地震，包括九二一，只是某個遠古崩陷的餘波；或者，即將降臨，毀滅性強震的前戲。」
第八天
已經過了七天？
神用六日創造天地，而在第七天安息。
七日一循環，完整的一周。是終結，也是開始。七年則為安息年。七七四十九年後的一年，叫做禧年。
以色列人面對死亡的方式：下葬入土，哀悼七日。悲傷漫漶期為七日，快樂賞味期也是七天。
中國人將七字哲學琢磨得更精細：從頭七到七七。頭七，是死亡的開始，往生者知道自己身故；到了七七，揮別此生，另覓泊岸，是生死循環的總結。
婚嫁呢？經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等「六禮」，加上送入洞房，便是甜蜜的七數，得妻的象徵。
根據《聖經》記載，最強烈的報復，高達七十七倍；最寬大的饒恕，則有七十個七次。和諸葛孔明的「七擒七縱」相較，那綿延不盡的感化力量，比鐘乳岩洞的滴水成石，更教人感動。
七宗罪：驕傲、貪婪、憤怒、慾望、暴食、嫉妒、怠惰。
（是嗎？任何一種罪都好，賜給我吧。）
七個活了九百多歲的人：亞當九百三十歲、塞特九百十二歲、以挪士九百零五歲、該南九百一十歲、雅列九百六十二歲、瑪士撒拉九百六十九歲，還有，大名鼎鼎的諾亞，九百五十歲。據說，他帶上方舟的動物數目，每一種類都七公七母。他的父親拉麥更神奇：活了七百七十七歲。
這些人，比中國傳說人物彭祖更長壽。
（是嗎？九百天的生命、九周半的愛情、九小時的離合，孰長孰短？誰快樂誰憂愁？）
星期一到星期七，正確說法是星期日到星期六，日、月、金、木、水、火、土，巴比倫的「七曜紀日」，中國的陰陽合五行。那個「曜」字，七照互引，生生不息。
照耀我，滋潤我，孕育我，考驗我，安撫我，磨練我，甚至，摧殘我。
賜我，驕傲的降生，暴食的幼年，貪婪的童年，憤怒的青年，慾望的成年，嫉妒的中年，怠情的老年，以及，一季燦爛，愛戀癡纏的華年。
活色，生香
士林夜市的小吃攤，是美食的魔法廚房，變出超大號雞排、一吃上癮的串烤、會噴汁的上海生煎包、甜鹹交合的大餅包小餅、葷素同體的大腸包小腸、肉味四溢的士林大香腸、香熱補身的藥膳排骨湯……。沿文林路、大東路、大南路尋寶，或駐足陽明戲院，大啖青蛙下蛋、現切水果、蜜餞豆干；然後，踅進挨挨擠擠情人巷——是啊！摟著馬子，抱緊男友，臉貼臉、嘴對嘴，依偎餵冰。
奧萬大是顏色的魔術舞台：仰看落羽松從綠變黃，靜觀楓葉由青轉赤。空即是色——諸色葉片交織的天幕，色即是空——繽紛萬象中的空濛。林間落葉如厚毯。溫泉水滑洗凝脂。從春陽部落眺望荷戈富士山，循小徑，緣溪行，深山藏淺潭，長路盡頭見短瀑。而在秋冬時節，追楓客陸續前來，老幹新枝開始換裝。這時候呢，女友摟著，男伴緊抱，肩並肩，踵摩踵，幽林映照，霜葉飛紅。
大台北捷運網，是蛛絲交纏的魔域迷宮。用「一日遊」走馬，持悠遊卡看花。車門一闔一開，那金屬夢獸一吞一吐，人群蜂擁而入，浪湧而出。劍潭站、士林站、明德站……地上閃燈串成紅色溪流，急促嗶嗶聲是出航的呼喚。有人說，捷運是在兩個明亮之間的黑暗移動，也是，黑與幽的等候連結。在台北總站、每一個四面岔散的轉乘站，大口呼吸，那黃昏天空的懸浮微粒、這座城市過半的氧氣、上百萬人的鼻息與故事，同時通過你的肺腑。而你只想，牽著小手，緊挽臂彎，一起勘查掌紋的祕密：瞧！盆地是佛掌，Ｈ型捷運網是手紋；淡水線是理智，文湖線是感情，板南線是糾結的生命，切斷又復合的是蘆洲線。
還有一角偏紫近黃，是氣味的魔幻宇宙。濃醇的奶味，香郁蘑菇湯，酸澀的眼淚，形成化不開的夜霧大軍，聚積在鼻腔深處的密林。眠床頭，小風鈴，搖籃邊。關愛是暖，傷心是寒。長大後，蕭瑟處，世途中。滄桑是淡，深情是濃。媽媽哄著，寶貝哭著；孕婦啜泣，胎兒聆聽……而，濃淡厚薄朦朧清晰，皆為印記。
還有呢？生命，我的生命，可不可以變成一齣魔鬼交易？眾妖諸邪，天上地下，誰拿身體，購買我的靈魂？
第九天
往事浮現？那些浮光掠影，是封埋在生命底層的記憶碎片？
甜。鹹。濃。淡。冰。熱。紅。黃。泥徑。小巷。靜水。飛瀑。濛光。黑域。飛揚。灑落。歡笑。哭泣……
踟躕徘徊。活了色，也生出香，栩栩目前。
「醒啦？」
睜眼。夜市的光影猶在眼前。深山裡的落葉，發出幽細如絮語的聲音。口鼻深處的溫暖，戀棧偎存，不肯離開。萬頭攢動，腳印交疊，那些橫渡哀樂、轉乘悲喜的人們，繼續，一吐一吞，呼吸……
噴氾的熱氣，像濃霧包圍山林。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小Ｂ的鼻息和口臭。
強烈的飢餓感，撲天蓋地襲捲而來。或者不是飢餓，是空洞，深不見底的匱乏。
「你……還可以吧？」小Ｂ歪著頭對他笑。
「我……」努力分辨那些交疊的影像、聲音和氣味。沸沸揚揚的人語、窸窸窣窣的騷動、嗡嗡沙沙的回聲……聽清楚了，是周遭夥伴們沒日沒夜不休不眠的議論。
「聊到哪裏了？地震？火山？我說老師啊，你講給他聽。」Ａ教授對他頷首、微笑，像是歡迎重新歸隊的戰友，也像愛心老師想為缺席的學生補課。
「說到火山嘛！你們知道，核四廠區半徑八十公里海域內，有幾座海底火山？」Ｄ老師比手劃腳，像猜謎主持人在給提示，弄玄虛。
「三座？五座？十座？咳咳！」眼見沒人搭理，Ｄ老師乾笑兩聲，說：「告訴你們，雙手雙腳都不夠用。一共有七十多座。」
「七十多座？比恁爸還多歲。啊娘喂！那係同時噴出來……」Ｏ伯伯又在大張Ｏ型嘴。
「沒那麼嚴重啦！」Ｄ老師故意輕描淡寫：「其中只有十一座是活火山，最近的嘛……遠在二十四公里之外。」
「什麼『只有』，什麼『遠在』？只要任何一座山發脾氣，我們就壞了了。」Ｃ媽媽抗議：「那有你這款老師，說反話，教壞大人囝仔。」
「呵呵！哪一座都比不上咱厝的太座。」Ｄ老師仍是笑容滿面，聲音卻透著酸楚：「不要說發飆，她的哭聲，都可以震天撼地。」
Ａ教授說：「其實，龜山島就是正在打盹的活火山，距離核四廠址大約二十多公里。而龜山島向東延伸百里，以及，沖繩外海，可以說，峰峰相連在海底。」
「嗯，在水中擦亮火，用烈火溶化冰。」詩人Ｒ低聲曼吟。
「正確地說，全球沒有任何一座核電廠和海底火山這麼……這麼……相親相愛。大家想像一下，火山口噴氾岩漿，冷卻池加溫漸熱，終至沸騰。像不像冰火九重天？」Ｋ醫生也笑著說，「台灣核電廠破記錄的地方，實在不勝枚舉。搞到今天還沒出事，就已經是一項世界記錄。」
「世界記錄？」他揉揉眼皮，呵出一口大氣。
小Ｂ搶著說：「危險度世界第一，因為專挑斷層帶興建。核一、核二廠，緊鄰山腳斷層，核三廠的恆春斷層，核四廠的枋腳斷層。搖晃感舉世無雙，從核一廠到核四廠，搖頭晃腦，與地牛共舞。風險性獨占鰲首，全球十四個高風險爐，台灣核一、核二廠的四爐全部榜上有名。燒錢指數全球最高，核四廠一路追加預算的興建費用，堪稱前無古人。最近流傳一種說法：『三千億建爐，六千億廢爐。』花錢造孽事小，如何善後才是頭痛問題。」
「還有，」有人接著說：「有關單位的推三阻四，謊話連篇，無人能及。」
W師兄，從靜坐第一天就閉目不語的W師兄，參與其間又如置身事外，像閉關的修道者，或深山荒徑的斑駁石碑。小Ｂ鄭重介紹過。但他覺得，這號人物比「神祕嘉賓」更神祕。
「嗯嗯，核四廠在評量表上的得分，更是創記錄的低，你們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小Ｂ說，「有位日本工程師，叫做菊地洋一，來過台灣核四廠，而，瞠目結舌。他看到什麼?生鏽、散亂的零件不說，一塌糊塗的現場以及那天的工安意外不談，他無法想像，如此高科技、高危險的產業，竟是如此低水準的施工品質。尤其，多頭分包的作業方式，台電竟將工程管理丟給非專業的下游廠商，未負監工之責。你們猜，菊地洋一給核四廠幾分？」
「落雜分？」Ｏ伯伯說。
「五十分？」Ｃ媽媽答。
「三十……分？」他試探性地反問。
「三分！一百分裡的三分。別說不到人家的尾數，比自己的廠名數字『核四』都低，靠！」小Ｂ比出蘭花指。
「我倒是沒聽過這號人物，台電一定有自己的一套辯詞，而不接受這項評分。不過，換了其它專家來做評鑑，結果也一樣吧！」Ａ教授說。
「我嘛沒聽過呢！阿義吔你在伊邊做工，甘有見過那位日本專家？」Ｏ伯伯伸出特大號手掌，抓了抓詩人Ｒ的後腦勺。
「怎麼不知道？那天我就在現場。」詩人Ｒ平舉雙臂，學鳥振翼，笑說：「日本專家若是潛到海底『參觀』，一定嚇到剉屎。」
「啊丟吼！阿義你平常時呷意玩潛水，你……看到啥米？」Ｏ伯伯問。
「這個嘛……呵呵！」詩人Ｒ笑得一派神祕，「咱大家攏嘛係空巴肚，夭甲快要不熟識五臟神。我不想害你們，呵呵！大吐苦水。」
作者簡介：張啟疆
1961年出生，台灣大學商學系畢業。1981年開始創作，觸角遍及小說﹑散文﹑新詩、評論領域。題材以眷村、都會、商戰見長，兼及推理、棒球、武俠、科幻等類型文學。曾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副刊主編、報社記者。現為專業作家，並開設文學教室。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等文學獎首獎近三十項。著有《導盲者》、《消失的□□》、《變心》、《愛情張老師的祕密日記》、《不完全比賽》、《２６》等小說﹑散文﹑評論集共二十餘部。
